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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瀾滄居中藥氣盈鼻,洛憑淵一踏進去,所有的思緒就都瞥到了一邊。


  洛湮華靠在枕上,看上去仍舊神智迷蒙,穀雨端了藥碗站在床頭,奚茗畫正收拾他的幾套金針,神情有些凝重。


  洛憑淵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幾步到了床前,略微壓低聲音問道:“奚穀主,皇兄怎麽樣了。”


  “五殿下,你還有心情喝酒?”奚茗畫見了他,神色頓時多了幾分不悅,板著臉道,“還能怎樣,你們都去闖禍,他就得收拾爛攤子,身體都這樣了還日夜勞神,能不病倒麽?這回可好,整整一下午燒得滾熱,晚上剛緩過來些。”


  洛憑淵被他責備得心裏一陣翻絞,內疚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奚茗畫還有心情數落自己,對病情應該還是有數的。


  他俯身查看,又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靜王的額頭,掌下有些熱燙,但觸手濡濕,已經在出汗了。靜王臉上此刻褪去了發燒的潮紅,餘下令人揪心的蒼白,就像剛剛被熱度燒去了生氣。


  “皇兄,”洛憑淵低聲叫道,如預料般沒有回應。他已經好幾次看到這樣的洛湮華:安靜地躺著,眉間蹙得很緊,像在無聲地忍耐。習慣了他平日沉靜安好的樣子,這種時刻但覺心悸發慌。


  他抬起頭,求救般望了一眼奚茗畫:“皇兄之前不是才調養了幾日,突然病得這麽重,是不是我害的?”


  “五殿下也不要想太多,”奚茗畫臉上的神情反而緩和了一點,“我原先就說過,江宗主月中時容易病發,也不全是你的責任。積勞已久,這般發出來一次並非全然壞事,隻是用藥中途打斷,加上這一病,想再開始又得大費工夫。”說著連連搖頭歎道:“可惜了這一副靈藥,本穀主可是特地趕在中秋之前來為他配置的,可惜了。”


  碧海澄心的藥性頗為特殊,不僅月圓時分發作,而且隨著天時易轉,每個月份皆有輕微差異,其中尤以中元這一夜最為劇烈。靜王會在前一天病得不能撐持,應該也有這層原因,隻是他無法向五皇子明言。


  洛憑淵聽得一知半解,七上八下,奚茗畫既然說還可繼續調理,他稍微放下心,繼而開始擔心藥材:“穀主可是還要用辟水珠和辟塵珠,我再去設法尋來。”


  “不用了,稀世奇珍哪裏有那麽好找,你尋個數年,拿到時也晚了,還不夠給你皇兄惹麻煩。”奚茗畫沒好氣地說道:“我手裏還有一部分,勉強夠了。這都是後話,先熬過眼前這一夜再說。”


  他也不待洛憑淵反應過來,神情突然一沉,轉為鄭重:“話說在前麵,待到這場病過去,還得等些日子才能重新開始調理。藥材已是有限,這次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再被打斷,你和旁人屆時都須得小心在意,不可再讓他費神了。否則縱是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


  嚴詞告誡過後,忙了好幾個時辰的夢仙穀主領著藥僮徑自去了,留下洛憑淵坐在床邊怔神。


  靜王在清醒的時候什麽都好,病得迷糊時就不願意喝藥,穀雨手中的藥湯現在還有一半。


  “我來吧,”洛憑淵道,將藥碗接過來。隻聞氣味也能感到入口必定奇苦,難怪藥匙碰到嘴唇,靜王就微微躲閃不肯喝。


  “再苦也得吃藥,知道麽?”洛憑淵輕聲威脅道:“否則我就讓清明按住你的手,穀雨按住你的腳,白露和霜降逼你張開嘴,我一次統統灌下去,不吃藥病怎麽會好。昨天我回來見到芒種,他得養傷好一陣子,很盼望主上去看他。”


  靜王的眼睫顫了顫,像是聽到他的聲音,仍醒不過來,卻把一匙藥乖乖地喝了,而後眉尖就微不可查地擰了一下。


  “就是這樣,再幾口就喝完了。”洛憑淵道,他很久沒欺負過皇兄了,心裏升起一點點笑意,但隨即就被酸楚淹沒了。奚茗畫的話還在腦中,令他莫名地不安,為什麽要趕在中秋之前,連無能為力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奚穀主前後說了那麽多,他還是不明白,為何靜王的病容易在月中發作?他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病症。


  今夜八月十五;上個月,刺客夜襲同樣是月圓之期;再之前呢,霧嵐圍獵時第一次撞見皇兄生病是哪一夜?他還記得帳幕外麵那輪圓得毫無瑕疵的冷月。再往前想,便是剛剛搬入靜王府了,他突然省起初次走進瀾滄居時同樣剛過月中,靜王好像也是生病初愈,一直在低咳。會是想多了嗎,為什麽每次都在十五的夜裏?


  “皇兄,是我不該沒聽你的話,”洛憑淵輕聲道,“可是你不能每次都突然病得這麽厲害啊……你告訴我,為什麽一到月中就會發病?”


  他知道靜王在病得昏沉時,會被問出一些平日不肯說的話,因此問題出口後就屏息等著回答,手心不覺微微出了汗。


  可是這一次,靜王沒有回應,發燒消耗了太多體力,加上此前奚茗畫的藥吃了不少帖,他的發作雖則嚴重,卻比從前安穩,喝過藥後便氣息漸轉平穩,真的睡過去了。


  洛憑淵心裏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穀雨端來一盆熱水,他接過絞好的巾帕,給病人輕輕擦拭額上的汗水,燒得太久,嘴唇讓人想起枯萎的花瓣。


  前些日子剛有了起色,隻不過兩三天又病得沒力氣同自己說話了。洛憑淵隻覺眼眶有些發濕,內力還沒有恢複,此刻能做的隻有這些。快些好吧,他想著,接下來需得好好看著靜王養病才行。


  令所有人鬆了口氣的是,隔天清晨洛湮華就退了熱度,人也清醒過來,但與從前相比,他臥病的時間明顯要長一些,足足過了四天,奚穀主才允許他下床散散步,而且隻限於瀾滄居的院落之內。


  洛憑淵的內力倒是很快就複原如初,他的底子好,服了些傷藥後痊愈得很快,於是也不回自己的含笑齋,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靜王這裏。


  洛湮華剛醒來時見到他伏在床邊睡了一晚,頓時有些心疼兼心驚。連番折騰下來,他忘了囑咐下屬們,生病時要盡量避開些寧王,他總擔心以洛憑淵的敏銳,會在自己意誌最薄弱的時候察覺到什麽。即使皇弟已經回到了身邊朝夕相處,但有些事仍然需要瞞下去。


  好在,洛憑淵見他醒轉,神情是全然的欣喜,隨即就開始愧疚,抱住他的肩膀道:“皇兄,是我錯了,害得你生病,現在有沒有好些?”聲音裏有一絲哽咽。


  “好多了,別搖了。”靜王微笑道,他還有些暈眩,但也輕輕抱了洛憑淵一下作為安撫。弟弟的頭埋在肩上,他隱約想起,很久以前數過,洛憑淵的頭上有三個發旋兒。小時候每次望見自己,就會遠遠撲過來,用小腦袋毛茸茸的在身上蹭著撒嬌。整個人虛軟得連抬起手都費力,但他還是感到淡淡的溫馨。


  回到了熟悉的居所,固然讓人安心,然而才說了兩句話眼前就開始發花,他有些茫然,不過是忙了三兩天,怎麽就虛弱到了這個地步。奚茗畫告誡過,說自己絕難做到七情不動,他沒有在意。這麽多年都過來了,總以為無論再遇到什麽都不會過於牽動,看來,仍是高估了自己。


  小侍從們開始忙碌,送來藥、粥和溫水,奚茗畫過來把脈,靜王很快睡過去。到了下午,他又開始低燒。


  連著四五天,整個靜王府都處在休養生息的狀態。病號除了兩位皇子,還有受輕傷的蔣寒、魏清,以及受重傷的芒種,暗衛們也需休整,府中最忙碌的當屬夢仙穀主。


  洛湮華這一病是積勞爆發,連著幾天都時斷時續地昏沉,待到他想起中秋過後還有一件大事時,已是八月十九。


  “明日就是入闈應試的日子了,”一念及此,正在院落中散步的靜王停下了腳步,蹙眉說道:“我本想著中秋前後遣人去看看繁昔他們,這下忙得疏忽了。”


  扶著他的洛憑淵聞言也是一怔,他在府中要陪著靜王,每天靖羽衛所都有各種事情來報告請示,比如通緝戴世發,向鎖拿入獄的黨羽盤問口供,還得寫節略呈送給天宜帝,七葷八素之下也已經將秋闈忘到了九霄雲外。


  此時已過午時,明日淩晨,趙緬和陳元甫就要下場了。


  “我竟然也忘了,真是不該。也不知他們備考可還順利。”他思忖著要不要立時派人去一趟,“不過,陳兄與趙兄沒有住到府中也是對的,不然出了這許多事,他們也難靜下心來做文章。”


  “到了這會兒,他們該是準備停當了,”靜王說道,“不過我們這邊其他來不及,送考總是要的,我交代給楊總管就好。”這時候也不過是略盡心意,說多做多反而不美。


  楊越很快被喚來,聽了囑咐笑道:“屬下也是忙糊塗了,昨日才想起來,已讓人備了些吃食送去,隻是忘了向殿下提起。我這就過去一趟送考,殿下隻管放心。”


  靜王點頭,心知他不是忘記,而是擔心自己耗神特意不提。


  “皇兄,外麵風涼,我們還是進去。”洛憑淵道,這幾日看著靜王逐漸好轉,他仍是提心吊膽,又道:“奚穀主說你須得以臥床為主。”


  “總在房裏躺著,實在氣悶,”靜王道,很有點無奈。病了一場,每個人都讓他休息,看洛憑淵的樣子,至少在接下來一個月裏,必定會忠實地執行醫囑,和下屬們齊心協力將自己管得緊緊的。


  他想了想:“趁著奚大夫不在,憑淵同我到書房喝杯茶。”跟著記起眼下吃著藥不能飲茶,又道:“喝水也行。”


  洛憑淵聽得好氣又好笑,奚茗畫今日被請去了皇覺寺,為了塵大師診脈兼清談,他總覺得皇兄一生病就會多出幾分任性,就比如現在。


  “好吧,那就去喝杯水。”他笑著說道,反正書房裏有一張不錯的躺椅。


  幾日下來,書房裏的墨香書香依舊,穀雨抱來一床毯子給靜王蓋好,又在他腳邊擱上一隻暖爐,清明送來一壺蜂蜜水和點心。洛憑淵感到心情終於沉落下來,變得踏實。他想將那兩天的經曆講給皇兄聽,也有很多要問。盡管從楊越與秦霜口中已經得知了大概,但是聽靜王講述又會不同。


  幾天來養病不能多談,他這時才將遇到納蘭玉的經過徐徐說了一遍,就像長出了悶在胸中的一口濁氣,十分暢快。


  “在昆侖府九護法之中,納蘭玉的武功並非最高,但傳聞他不僅天賦異稟,而且陰沉多謀,是個相當棘手凶險的人物。”洛湮華靜靜聽他講完才說道,“納蘭乃是夷姓,傳說納蘭玉本為漢人,生父家中是地方望族,他的母親是一名歌妓,因為名門公子不肯娶她,後來嫁給了一個夷金富商為妾,納蘭玉就跟著到了夷金,被當做奴仆養大。後來據說在他十一二歲時,母親被富商家中大婦尋了借口打死,他拚了命逃出家門,靠著天生一副好嗓子,賣唱乞討,一路從夷金回來,尋到他生父家中想要認親。”


  洛憑淵沒有作聲,他已經能想到後麵發生了什麽,那生父若是肯認子,早年就認了,豈會等到後來。果然靜王接著道:“當他尋上門時,他的生父已然是家主,有四兒三女。他除了挨打辱罵,連一頓飽飯都沒有得到。此後納蘭玉便流落街頭,他根骨甚佳,又有連番際遇,偶然被昆侖府前代陰使看中,最終收為弟子。十餘年後,納蘭玉梵音術初成,便先往夷金,將那商人全家盡數殺死;又回到禹周,見他生父家業興旺、子孫滿堂,納蘭玉於是扮做過路人前去投宿,第二日,那一戶上下百餘口無一活命,滿門雞犬不留。”


  “所以他才說惡人未必有懲罰,覺得有力量就能為所欲為。”洛憑淵喃喃道,他聽得心裏陣陣涼意,“傳說他但凡出手必定狠辣,若有誰惹到他,動輒便滅人滿門,原來早年有過這麽一段。”可這般屠滅行徑直如殺人狂魔,卻非任何悲慘過去可以掩蓋。


  “可是覺得此人也有值得憐憫之處?”靜王本是閑談,見他皺眉思索,便隨意問道。


  “不覺得,”洛憑淵正色道,“以報仇為名濫殺無辜,放縱自身的凶性,這是大惡。皇兄,我總覺得生於世間,縱然有千般理由萬般無奈,仍應做到是非分明,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他說得鄭重,見靜王專注聽著,又有些不好意思:“皇兄怎麽看?”


  “若是依我看來,所有的惡人都會為自身行徑找到理由。如果要韓貴妃解釋所作所為,她定能將黑白是非顛倒過來,說得理所當然,情有可原。然而善惡分際乃是天道,不為堯存,不為舜亡,豈是言語所能左右。所以太子算來算去,卻想不到會在最關鍵處出了疏漏。”靜王微微一笑,“憑淵所說的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我很喜歡,心懷坦蕩自能有所承擔。說起來,杜姑娘不也是這麽做的。”


  這般回答時,他心裏有寧靜,但也掠過淡淡的枉然。杜棠梨的選擇是說出真相,即使因而會失去名聲,可令她做出決定的自己,心裏不能不存著一絲歉意。世事難料,就像棋盤上會有解不開的珍瓏,很多事情並非分出善惡這樣單純,而是需要衡量輕重,做出抉擇,因為無論再怎樣斟酌,都難以兩全,能做的隻是承擔後果。他明白那種沉重,如果換了皇弟洛憑淵,又會如何麵對呢?


  洛憑淵當然不知道他想到了這許多,隻是回味聽到的話。提起了杜棠梨,他就不禁要證實自己的猜測:“皇兄,杜小姐可是你先找到的,所以當夜就讓李統領將她接進宮裏了?”


  “沒有我,想來李統領也總能查得出,畢竟你的兩個親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靜王微笑說道,“我隻是擔心杜姑娘會緊張害怕,提前去看了她一次。”


  他腦中又掠過那雙杏核形的眼睛,還有初見杜棠梨時瞬間的恍惚,仿佛隔著九年的時光,當初那個秀麗的少女又穿著淺粉色的宮裙,朝他羞澀而敬慕地望著,手裏牽著小小的洛憑淵。還有最後那幾日,她絕望而痛苦的啜泣,拚命地壓抑著哭聲,以致全身都在顫抖,她伏在長寧宮的床邊,漆黑的眼瞳裏全是淚水,一顆顆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殿下,全是我的錯,青鸞為什麽會這麽沒用呢?”


  當時的自己,無力也沒有辦法安慰她,青鸞就這麽走了。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前是弟弟的臉龐,年輕俊雅,十九歲的寧王殿下。


  “憑淵,我問你一件事。”他說道,“若是那天在皇覺寺見到的不是杜家小姐,而是換了別的姑娘,你還會同樣作為嗎?”


  洛憑淵不意突然被他這般一問,不禁怔了怔,頓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隨即想到靜王已經見過了杜棠梨,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那雙酷似青鸞的眼睛。


  “這個……應該還是會讓人送她回家,但是後麵就不知道了……”自己很可能做不到緘口不提,他有些茫然,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說道,“皇兄覺不覺得,杜家小姐她,有些像青鸞。”


  “我見到她時就想,青鸞如果生在杜家,或許就會出落成這般。”靜王望了望自己的書案,上麵有天宜帝賜的澄心堂紙,也有宮裏的玉版紙,“杜史官略有些書生氣,但學問很好,為人也正直。六品在京中看著官職不高,但已足以庇護一家一室。小戶千金,書香門第,我想杜小姐生長於思,應是一直過著平靜無憂的日子。”


  “青鸞會很喜歡這樣的環境的,若是她聽到,說不定會羨慕。”書房裏此時有淡淡的傷感與靜謐,洛憑淵不覺說道。


  “不要說青鸞,連我都有點羨慕。”靜王道,“我當年曾經覺得,作史官是所有官職中最有意思的,以史為鑒,可以明自身。”


  他從未提起過有關的話題,洛憑淵頓感驚異,靜王卻有些出神,悠悠說道:“我還記得十二歲那年,父皇有天心情好,問我平生有何誌向,我那時候也天真得很,就對他說願蘭台修史。”


  蘭台位於重華宮一隅,與禦花園隻隔了一道宮牆,乃是禹周曆朝史官修錄帝王言行,記載朝廷要事之所,修撰的成果正所謂青史。


  洛憑淵第一次聽到這些,不由大感興趣:“那父皇怎麽說?”


  “父皇甚是著惱,罵我胸無大誌,”靜王道,“罰我在含章殿跪了三個時辰,向洛氏先祖反省謝罪。”


  洛憑淵想著當時情景,還有天宜帝的臉色,忍俊不禁:“杜史官一定想不到,原來皇兄曾經想過要搶他的飯碗來著。”聽了這一段,他頓感史官是個挺可親的官職,但隨即想起,杜府已經結結實實得罪了東宮,太子他日緩過氣來,又怎會不變著法子為難。


  靜王也是莞爾,頓了頓說道:“憑淵,昆侖府和太子目下應是顧不上找杜小姐的麻煩,你我也安排了人手保護杜史官一家,但這並非長久之策,你有沒有想過還有更好的辦法?”


  “我還沒有想好,”洛憑淵思及敵人手段狠毒,也皺了皺眉,他其實想過與靜王商議,但又怕他病中勞心,是以還未及提起,“皇兄可是有什麽好法子?”


  “我隻是想,杜家小姐是個很好的姑娘。”靜王道。


  洛憑淵掙了掙,發覺皇兄沒有接著往下說時,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臉上頓時有些漲紅,“皇兄,你怎麽想到這裏去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提,但是你已經回來半年了,父皇雖然還沒有說過什麽,但他總是要考慮為你賜婚的。”靜王盡量緩和地說道。皇弟的反應讓他感到自己儼然像個極力促成兒孫婚事的長輩,太子和安王都是十八歲上成婚的。“杜家小姐很適合你,父皇若是看你願意,該是會答應。”


  最後一層意思他說得很含蓄,天宜帝隨著年事漸長,越發不愛見到皇子攬權,太子娶了前工部尚書之女,安王妃家中則是將門,皇帝表現出來的態度是尚可,但明顯不再將有實權的官職授給這兩家,輪到雲王的婚事,蓮妃請求賜婚翰林之女,取其清貴,皇帝便欣然同意。杜蘅的職屬可以用與世無爭來形容,也沒有多少親族旁係。五皇子若是屬意杜棠梨,天宜帝多半是滿意的。


  “皇兄,”洛憑淵仍有些猝不及防。說到娶親,明裏暗裏對他提過的人不少,但當這些話從靜王口中說出,他就莫名地窘迫,“如今到處都是事端,我還顧不上考慮這方麵。”


  “那就從現在起考慮一下好了。”靜王一笑說道,“緣分難得,錯過了這一次,若是日後父皇為你擇了旁的婚事,可就不好推脫了。杜姑娘還需為母守孝兩年,不過先定下來的話,要護著她就名正言順了。”


  洛憑淵沉默下來,他明白皇兄的意思,一旦聖上賜婚,杜棠梨便不隻是一個官家少女,而是未來的皇子妃,無論誰想報複她都需惦清分量。靜王的話是對的,他總有一日得離開靜王府,擁有屬於自己的府邸,還會娶一個姑娘為妻,琴瑟和鳴,那個與他相守一生的少女或許會有一雙杏核型的眼睛。


  自住進皇兄府中以來,他有太多的事情與感觸,幾乎從未仔細想過這一切。此刻,可預見的未來清晰的呈現在眼前,無從回避,他忽然有些心煩意亂,“皇兄不娶,我也不想娶。”


  靜王有些啞然。他有一陣子沒聽過洛平淵說這種賭氣的孩子話了,待要解釋,似乎又無從說起,他早已不再做婚娶之想,默然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憑淵,你和我不同,總之,你再想一想,這是一件好事。”


  洛憑淵有些後悔方才的衝口而出,片刻的沉默裏有一絲說不出的空寂,而後他在靜王的臉上看到了淡淡的倦意,像是已經獨自走了很久,但前路看不到盡頭,也無處歇息,唯有就這樣繼續走下去。


  靜王一直未娶,看不出皇帝有為他指婚的意思,他身邊的人似乎也覺得理應如此,是琅環冤案的緣故吧。但是這麽多年了,皇兄真的沒有過喜歡的姑娘麽?這數個月來,白若菡似乎來過府中好些次,大都是自己不在的時候。盡管靜王說過他二人之間清白得一如主上和下屬,但一時間,洛憑淵也隻能想到她了。想來隻有冤屈平反,靜王才會有心思顧及自身。即使其中別有隱情,看他的神色,也是不會說的。


  “我會仔細想清楚。”他允諾道,這一刻,迫切地想說些什麽來抹去那種沉靜中的寂寥,想對洛湮華說,我會一直幫著、陪著你,所以,你不會是獨自一人。但這些話似乎太過輕飄、突兀,因此到了口邊時,他隻是說道,“皇兄,你累了,我扶你回臥房休息,也該吃藥了。”


  靜王點了點頭,說了許久,的確有些疲憊,站起身來時他的神情已經恢複了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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