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八月十四這一夜,相比於洛城的動蕩,重華宮中還算平靜。
天宜帝一下午都待在芷汀宮,算下來,他上次來看蓮妃還是半個月前。但蓮妃的好處就是清婉寧和,從來不會流露出幽怨的眼神等人哄。她並不問起這兩日宮中發生了什麽,隻安靜地說些日常小事。
天宜帝當太子時偶爾也在洛城閑走。有一次從一戶普通人家門前經過,他隨意往裏麵看了一眼,院中一架天棚,爬滿綠瑩瑩的葫蘆蔓,下麵坐著一個年輕女子,看衣著是這家的媳婦,正獨自低頭做著針線。天宜帝當時並沒在意,但不知為何,那一眼看到的情景卻留在記憶裏,女子的相貌早就記不清,但她帶點溫柔的恬靜令人印象深刻,仿佛歲月靜好,安穩無求。
蓮妃眉目間的神態有時就給他這種感覺,或許這也是皇帝仍會時不時來到芷汀宮的原因之一。雲王送來的貓咪數月來在宮裏豐衣足食,看起來更像一隻肥嘟嘟的小老虎了,主人說話時,它就懶洋洋地伏在一旁等著被順毛撓脖子。
這種氣氛令皇帝覺得很舒適,於是午歇起來後,他就沒有離開,喝著蓮妃親手煮的藥草茶,不緊不慢地處理政事。
蓮妃謹守後宮不得幹政的規條,隻是有時過來換一杯茶,或者端來一小碟水晶糕放在旁邊。反是天宜帝看著奏折,時不時對她說兩句話:“四皇子近日送了戰報來,北遼的兵將增至八萬,其中有一萬是從夷金借來的。”說著又冷笑道:“屯了這許多兵,時候一長他們如何供應得上糧草。已經交戰試探了兩三回,依朕來看,就在這個月內罷。”
“臣妾不懂戰事,”蓮妃微笑說道,“有時候臨翩寫信來說兩句練兵備戰,臣妾都看不懂,隻盼著邊境早點平安,不再讓陛下這樣掛心,他能班師回來讓臣妾時常見到,就是最好的了。”
“這行軍打仗的事,女子原就不需懂得。將士奮戰時想的還不是家中妻小,臨翩是皇子,責任當然更重一些。”天宜帝道,想到雲王已經戍邊三年不曾回京,蓮妃一定是想念得很了,語氣不覺變得溫和,“他何時又捎了家信來?”
“臣妾昨日收到,是隨著戰報帶來的,”蓮妃道,“陛下可要看看?”
“算了,他是與你說體幾話兒,朕忙著呢,沒空過問,”天宜帝笑道,“信上可寫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朕隨耳聽聽,也就是了。”
“也沒什麽,”蓮妃聽他說得有趣,抿嘴笑道:“他說,這兩年在韶安城南試著種了一種草,好像叫做苜蓿,今年長得很好。戰馬愛吃,節省不少草料,又能肥地力,十分適合北境。又說,此番陛下隨糧隊派來的人手甚是得力,有他們幫忙,查出了好幾個潛伏城中的北遼奸細。”
天宜帝聞聽,神色不覺變得嚴肅,他想起靜王的確提過要協助韶安軍清除北遼內奸,而苜蓿這個名稱,總覺有些耳熟:“還是將信拿給朕看看吧。”
洛臨翩的信不長,裏麵提到了蓮妃說的兩件事,不過看起來隻是信筆帶過,寫得並不詳細。皇帝看罷沒再說什麽,眼睛裏卻轉過一抹沉思。
這晚天宜帝沒有再移駕,直接宿在了芷汀宮。
夜裏下雨了。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空氣已經轉向寒涼,秋雨蕭瑟,連潮濕的泥土氣息都帶了冷意。
吳庸待在芷汀宮側的偏房中,皇帝已經安歇,他也準備睡幾個時辰。
這時外麵有人敲門,芷汀宮管事內侍領著個小內侍進來,吳庸認得是平日在清涼殿服侍的鄭平。
“吳總管,”鄭平道,神情有點不知所措,“大殿下在冬暖閣抄寫經書,看起來像是身體不適……”
“怎麽回事?”吳庸道,靜王白天還好端端地在靜安殿說了不少話,為何突然會生病,“你說清楚些,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殿下沒吃午膳就睡著了,”鄭平惶惶然道,“小的起初也沒在意,隻以為是累了,可是下午喚他起來,抄了一會兒經,大殿下連晚膳也沒怎麽動,隻是說吃不下。小的看著不太好,該是發燒了。”
吳庸沉默片刻,如果不是當真覺得不對勁,怕出事承擔不起,鄭平也不會這個時辰還來急急請示。但天宜帝已經就寢了,如果此刻去通稟,自己是要冒著風險的,但若然不理會,大皇子就隻能抱病徹夜抄經了。他猛然省起,明日又是十五了。
能坐到今日的位置,吳庸憑借的不隻是頭腦,還有遠比常人敏銳的直覺。回想日間經曆的禦審,他站了起來:“等著,我去對陛下說。”
天宜帝剛剛入睡,聽到吳庸的輕聲稟告後倒沒有發火,隻是哼了一聲,臉色很有些不悅。蓮妃適時地從床榻邊的茶圍裏倒出一杯熱茶遞過來,柔聲說道:“這白菊最是甘甜清心,陛下喝一口潤潤喉。”
天宜帝的神色緩和了不少,慢慢喝了兩口才道:“算了,讓大皇子今夜不用再抄,請禦醫過來看診,該用藥就用藥。”
“是,陛下。”吳庸行了禮正要退出,天宜帝又道,“明日朕去太廟祭天,午間未見得能回來,你不必跟去了,過了午時就送大皇子出宮回去養病罷。”
吳庸退出寢殿,發覺背後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事關靜王,皇帝的脾氣從來都是陰晴不定,好在這一次,他的確是做對了。
查抄昆侖府據點的後續事宜不少,待到洛憑淵在衛所處理出頭緒,已經快到午時。盡管奚茗畫已經為他診過脈,但縹緲煙並非尋常藥物,他的內力還未恢複,這時便有些疲累。
他思忖著該進宮、回府,還是就在靖羽衛所再待一陣?天宜帝今日先是早朝接了禮部的中秋賀表,接著便起駕往太廟,回轉再快也該是下午了,靜王在宮裏應該不會有事,按照常理,即使自己要複命並且表示孝心,也是傍晚在入宮赴中秋家宴為宜。
然而昨日回到府中,眾人得知靜王要在宮裏待到今晚,雖然沒有說什麽,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在擔憂,楊越和秦霜同時看了一眼奚茗畫。之後即使在製定計劃包抄清剿昆侖府時,洛憑淵仍舊能感覺到有種沉重的不安籠罩著靜王府,憂慮就掛在幾名親近下屬的神色間,還有穀雨和清明進出時的眼角眉梢。
這種情緒是真實存在的,洛憑淵一旦停下來,就感到心中的隱憂也隨之不斷擴大,直至完全掩蓋了拔除飄香酒樓的快意。楊越他們是在擔心什麽?他想到了皇兄被打斷的休養,還是說留在宮裏會遇到危險?
他匆匆吃過午飯,起身出了靖羽衛所,幾名親隨立即跟了上來:“殿下要去何處?”
“去宮裏向父皇複命。”洛憑淵道。進了宮也須在偏殿候見,多半是見不到靜王的,但一樣是坐著等待,還是待在離得近些的地方比較踏實。他也不明白為何這麽懸心,父皇明顯是針對太子和安王,靜王隻是順帶被暫時扣住了。
葛俊等人像往常一樣上馬隨行,然而寧王輕輕一磕馬鐙,烏雲踏雪頓時領會了主人的意思,揚蹄撒著歡奔了出去,任憑他們全力催動坐騎,仍是隻能眼看著五皇子一人一馬消失在前方。
“這才叫望塵莫及呢。”曹默林歎氣道,四人均想:五殿下大概是蒙冤後憋悶得狠了,明知陛下不在宮中,行動起來還這般雷厲風行。
然而行至宮門,洛憑淵就遠遠望見那裏停了一副禦製的駟馬車駕,正是府中皇帝恩賜而靜王幾乎不用的那一輛。他連忙策馬過去,向車夫問道:“怎麽這時就來接了?”
“寧王殿下,我不是讓你早點回府休息?一個兩個都這麽不省心!”車裏有人打起了簾矓,竟是夢仙穀主,隻見他神色凝重,身旁坐著穀雨。“上午收到宮裏傳信,江宗主昨夜發起燒來,需得回府養病,我過來接他。”
“我是想到皇兄還在宮裏,來探看情形。”洛憑淵立時有些焦急,他見過幾次靜王發燒,每次都是昏昏沉沉,讓人看了難受。
“人還沒送出來嗎?我進去催一下。”他放低了聲音說道。
“且慢,宮裏必定人多眼雜,你不要過問,待到江宗主出來有我照看。”奚茗畫從大夫的狀態裏回過神,連忙將他叫住,“你既然已經來了,就該去辦些自己的事情。”
說著,他加重了語氣:“五殿下,你不可再衝動行事了。”
洛憑淵心裏一顫:“知道了,奚穀主,我是來候見父皇的,皇兄就全靠你看顧了。”
他心緒紛亂地進了宮城,此時理應去東偏殿,但他總忍不住望向清涼殿的方向。
“陛下還在太廟,五殿下怕是要等上兩個時辰。”引路的內侍恭敬地說道,宮裏的人都有眼色,誰都看得出五皇子現下甚得帝心。
洛憑淵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接著腳步一頓,他看到有一駕步輦從清涼殿的方向朝這邊緩緩行來了,吳庸親自跟著。
他於是停了下來,狀似無意地觀賞禦道旁擺放的日冕,等著步輦越行越近,才轉身走上前去。
“吳總管今日沒隨行父皇到太廟?”他說著,順勢朝步輦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靜王半靠在上麵,雙目緊閉,蒼白如雪的臉上隱隱有發燒引起的潮紅。洛憑淵的心緊縮了一下,他甚至能看到皇兄的嘴唇已經燒得發白幹裂:“大皇兄是怎麽了?”
“五殿下怎麽來了。”吳庸拱了拱手道,“隻因宮中還有些事務,陛下讓咱家留下辦理。大殿下是昨夜病了。”事實上,洛湮華這場病來得突然,待到清晨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不要說抄寫經書,連碧海澄心的解藥都是他方才讓人幫忙,好不容易才灌進去的。
“吳總管辛苦。”洛憑淵道,他已經相當後悔冒失地跑來了宮裏,現在暫時脫身不得,唯有一如平日般寒暄了兩句,就錯身而過。
在旁人眼中,五皇子隻是神情淡漠地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皇子,就轉開了目光,隻有離得最近的吳庸,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由於白天風住雨歇,旭日重現,人們盼望的中秋賞月並未受到影響。這一夜冰輪玉兔,萬戶搗衣。洛城的中元燈會雖因為戰事由往年的三天減為一天,依舊火樹銀花,不勝繁華,加上今晚不設宵禁,夜裏城中熙熙攘攘,滿街都是提著兔子燈出來遊玩的百姓。
重華宮中,盡管皇帝說要節儉,內務府仍然在禦花園內紮起了各色喜慶的彩燈。
洛憑淵還是參加了設在長樂宮的家宴。天宜帝自太廟回來後,見他傷勢未愈仍早早到宮中複命,倒是頗為愉悅,又覺之前對小兒子有些苛責了,讓他受了不少委屈,於是神情比平日更見和煦,賜了不少中元節禮。雖然寧王今日顯得有幾分心神恍惚,皇帝也覺得是他心情身體都還沒緩過來的緣故。
長樂宮中皇子宗親、嬪妃宮眷齊聚,但自皇帝以下,所有人的興致都不高。
寧王清剿昆侖府的消息已經傳開,在宮中被迫留到現在的太子和安王都來向他道賀,但縱然以洛文簫的臉皮與城府,麵對寧王淡然的目光,要笑得如平日般如沐春風,也著實有些艱難。安王這方麵的功力不及太子,就顯得皮笑肉不笑。
而在嬪妃循例行禮時也生出了意想不到的波瀾。
韓貴妃今夜的裝束不若平日豔麗奪人,穿了一襲孔雀藍曳地宮裝,臉上脂粉未施,頭上釵環隻用珍珠,呈現出略帶病容的柔弱。她帶著六宮妃嬪向皇帝盈盈下拜,賀中秋團圓之喜,身後依次是容妃、蓮妃和宜妃,還有之下數十位妃嬪。
韓貴妃說著中元賀詞,辭句端麗。她在人前一向表現得很雍容,讓人挑不出毛病,不過今日說話的音調與衣著舉止一樣,帶了點哀怨,在布置喜氣的殿中顯出幾分落寞。
“都平身吧。”天宜帝說道。朝下看去,嬪妃們的衣飾妝扮不若往年爭奇鬥豔,大多偏向素淡,料來是不敢壓過了韓貴妃,他於是又道:“聞聽貴妃最近身體欠安,可召了禦醫看過?”
“臣妾隻是略有不適,怎好讓陛下動問?”韓貴妃臉上先是現出一絲驚喜,隨即又黯然下去,最後唇邊扯出微笑,透著楚楚可憐的味道,“已經看診過了,說是節氣變換,略感風寒,加上這幾日心內惶恐憂思,是以有些鬱結之故。臣妾真是後悔難過,不該準了誠毅侯小姐……”
說到此處,她像是察覺失言,強顏歡笑道:“節慶之日,臣妾不該說這許多,陛下恕罪。”
“貴妃什麽都好,就是心事太重了,確是有礙康健。”天宜帝淡淡道。在沒有皇後的後宮之中,眼前的韓貴妃該是身份最高,也是跟隨自己最久的妃子了。多年來,除了美貌,她所表現出的還有絕對的溫柔與深情,以及適度的聰慧得體。除了後位,他已經給了韓貴妃所有的一切,在認定洛湮華不能繼承大統之後,連冊立太子都選擇了她所出的洛文簫。盡管嬪妃間時有事端,令他有所懷疑,但想到這麽多女人待在一起不可能相安無事,就不想過於深究。天宜帝一直認為,韓貴妃該懂得那條界限劃在何處,不會觸及他的底線,可是如今看來,偌大一座後宮還不夠,她的手已經伸向了清涼殿、靜安殿,甚至是紫宸殿,這是不能容忍的。
二十多年了,總還有幾分情分在,他說道:“貴妃打理六宮事務多年,甚是辛勞,如今身體違和看來也是積勞所致。朕心中不忍,自今日起,讓容妃協理後宮,貴妃便將手中瑣事都交給她,安心靜養一陣子罷。”
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連容妃都沒有想到,反應過來急忙推辭:“臣妾愚鈍,怎敢當此重任,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天宜帝卻道:“朕的生辰就是愛妃操辦的,人人都稱讚,有何做不了?這樣吧,你遇事可與蓮妃一道商議,便是為朕分憂,也是讓貴妃能有瑕養病。”
三言兩語間,權傾後宮近十年的韓貴妃竟是被不動聲色地架空了。原本,即使皇帝不肯到蘊秀宮,哪怕被當眾質問,她都能設法自辯,然而天宜帝沒有給任何機會,提也不提地直接讓她養病,才真的難以應對。
眼見容妃和蓮妃一同領了聖命,韓貴妃也唯有拜謝聖恩,在四麵燈燭溫暖明亮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臉色卻顯出了白裏透青。
隨後的宴席上皇親貴戚開始交換眼色,昨日上午的禦審已經不脛而走,在宗室內部暗暗傳開,而皇帝今晚的態度更證實了各人的揣度。韓貴妃可是連著太子的,地位一向穩固,卻被驟然褫奪權柄,後宮的起伏從來都不僅限於粉黛羅闈之間,隨著帝心的移轉,這宮廷之中難道要變天了?
榮辱休戚,生殺予奪,這就是帝王的權利,無怪乎多少人著迷戀棧,舍生忘死,又多少人處心積慮,無所不為?洛憑淵聽著席間不可抑製的一陣陣私語議論,他沒有去看太子此時的表情,隻是拿起麵前斟滿的酒盞,慢慢飲盡。奚茗畫一定不會讚成受傷未愈還飲酒,但這一杯,權當他是代皇兄喝了吧。
宮中的飲宴本來就散得早,洛憑淵推說需要休息,待皇帝退席後不久也就起身告乏。他惦念著靜王的病情,要盡快回去,因而出得宮來,雖見處處熱鬧,也絲毫不停。隻是街市人流喧嚷更勝白天,烏雲踏雪無法奔跑,他隻有徐徐而行。
眼前的盛景讓他突然感到了一絲寂寞,方才離開的重華宮盡管華美尊貴,但無論多少燈燭歡笑,都掩蓋不了其中的冷漠荒涼。他從宮宇中出來,穿過這一派繁華走向僻靜的靜王府,於他而言,那裏才是最溫暖安寧的所在。
皓月當空,照著人間富貴、芸芸眾生,然而任憑俗世悲歡,三千紅塵,都未曾令那輪明月沾染半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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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王被禦賜瑪莎拉蒂拖回去養病了,所以這個中秋還可以,不太虐,因為所有人都折騰得虐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