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靜安殿中一時間無人說話,皇帝已經表態不會偏私,但事關重大,兩個僧人的指證與五皇子本人所述天差地別,寧王究竟是潛入正殿與誠毅侯小姐私會,卻因中邪而殺性大發,還是趕到寺中救人反遭陷害?沒人敢輕易開口論斷。
寧王的為人有目共睹,但畢竟才歸來半年,又在容易衝動闖禍的年齡,兩種可能都無法輕易排除。
冷場了片刻,太子緩緩道:“父皇所言極是,兒臣原本心中迷惘,眼下卻如醍醐灌頂一般。若是五皇弟當真如了因禪師所言,為奸人所害,以致誤入歧途,那麽身為兄長,一味想著縱容回護隻會害了他。依兒臣拙見,目下各執一詞,口說無憑,當依證據而定。非是我不願相信五皇弟,隻是此時無論人證物證都於他不利,怎不令人擔憂。”
“太子殿下言重了,”靜王淡淡道,“若說人證,五皇弟近日來除了為尋找華山弟子心情焦急,並無任何異常失當之處,靖羽衛、戶部,連同我靜王府中下屬盡可作證。被昆侖府劫走的華山弟子已然救出,此刻就在宮門外,父皇隨時可傳他們進來作證。”
“大皇兄,”洛文簫歎氣道,“即便昆侖府與華山派之間的確有糾葛,那也是江湖恩怨,如何能證明五皇弟是為此私入皇覺寺的?死於寺中的十數條人命可都不諳武功。倘若那昆侖府要針對五皇弟,大可直接對他出手,何必拉扯上這許多無關的人?於情於理,我都看不出有何必要。”
說到此處,他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大皇兄平日裏沉默寡言,今日卻幾次三番急著為五皇弟開脫,倒教人有些意外。”
他自覺已占上風,華山弟子被靜王派人救走是一項失敗,但隻要在宮裏贏了,這點損失很快就能彌補回來。
“有何必要,太子殿下看不出來麽?”靜王悠悠說道,“試問與武功高強、統領靖羽衛的寧王殿下正麵為敵,一個江湖門派能有多大勝算?當然得兜著圈子,陰謀陷害,令他身敗名裂,再也抬不起頭,得不到父皇的信任,才是上上策啊。幫著他們想出這條毒計的人,真是好心機,不像江湖中人,倒似身在廟堂。”這句話出口,殿中人都聽得心裏一顫。
“至於我為何要幫五皇弟說話,”隻聞靜王接著道,“五皇弟住在我府裏,不管他出了什麽事,中邪也好,巫蠱也罷,怎能沒有我的責任?為他說話,便是為我自己辯解,否則那設下圈套之人來個一石二鳥,將洛湮華也一並安個罪名收拾了,豈非妙哉?”
此語更令人悚然而驚,洛文簫再是城府深沉,臉色也變了變,暗悔不該與靜王多說,口中強笑道:“大皇兄的口才還真是字字如刀不減當年。隻是你也不想想,以父皇之英瑞,親自過問主審,隻要五皇弟當真無辜,又怎會冤了他去,你這般自危,莫非連父皇也信不過?”這句話極是毒辣。
洛憑淵聽到此處,太子分明在影射琅環舊案,他倏然回過頭來,對靜王怒道:“別再說了,父皇自能明辨是非,你再為我說話,我也不會承你的情。”
靜王望見他略帶焦灼的神色,微微一笑,果然不再接口。
天宜帝的臉色有些不善,冷冷地哼了一聲:“還有什麽道理?朕今日升殿,不是為了聽你們逞口舌之利的。”
氣氛一時有些冷凝,還是端王爺出班道:“陛下,臣弟不敢輕言是非,隻想到若是五殿下與姚小姐並無來往,那約見的絹帕與手書必然是假的,不若請誠毅侯辨認一下字跡。”
此言有幾分道理,天宜帝頷首,一個內侍便用托盤將兩樣物證送到誠毅侯麵前。
圍場墜馬事件已人盡皆知,若說姚芊兒糾纏寧王,還是頗有可能的,人總是喜歡往隱私的方向去揣度,有人眼神裏就露出一點曖昧。
誠毅侯姚敬仁今年三十六歲,恰與已經注定不可能成為姚家姑爺的何繼善同歲,但他多年不得誌,兩鬢已見微霜,眼角眉梢的紋路也顯出頹廢。昨日接到噩耗後,他整個人都懵了,一向看中的長女就這麽沒了,隨之被毀掉的還有侯府未來的希望,聯姻不成,想靠慶恩伯依附東宮的計劃也成了泡影,怎一個愁雲慘霧了得。
他還沒來得及哀痛發愁,宮中來了諭旨,略作安撫之後就要議處疑似元凶的五皇子,跟著安王便派了人上門慰問。
那個麵相精明的親信先是轉達三殿下未能及時相救的遺憾與歉意,說了幾句惋惜的話,隨即便神色一端,開始詢問姚芊兒生前是否同五殿下有過私情,說得確切些,可曾糾纏過寧王?言語間隱約提到,宮中已經查明,此次皇覺血案的起因就是姚芊兒約了寧王,在寺中私會。
姚敬仁才能平庸,性格又偏於懦弱,聽到這裏已經魂飛魄散。不說姚芊兒已經訂親了,就算仍待字閨中,勾引皇子亂性,玷汙皇寺的罪名一旦被證實,即使女兒已經死了,他這搖搖欲墜的誠毅侯府也會大禍臨頭。他知道姚芊兒前幾日的確曾寫過兩封信給寧王,但她說都是禮節上的致謝,怎麽轉眼就演變成了私相授受。他嚇得也不顧對方隻是個下屬,當場就“撲通”一聲跪下,求三皇子幫忙指點生路。
那親信便不慌不忙地好言安慰:死者已矣,禍不及家人,況且姚芊兒還是被五皇子殺死的,已經付出了足夠慘重的代價。安王必定會在君前為誠毅侯府求情,太子知道誠毅侯忠心,也很是同情,會設法給他安排一個有實權的肥缺。另外,有三皇子的情麵,慶恩伯應不會與侯府過不去,已送來的聘禮不必退還。
姚敬仁沒有笨到聽不懂要做什麽,才能換取這一切允諾的好處,以及背後的威脅。他在軟硬兼施之下,隻有唯唯諾諾地答應。
晨起他渾渾噩噩進了宮,直到方才,才意識到自家已經被卷入了皇子間的爭鬥,而長女姚芊兒就是因此喪命的。殺死她的,隻怕並不是身在嫌疑之地的寧王洛憑淵,而是與太子脫不了關係。恩賞了姚芊兒去進香的不就是韓貴妃麽?
他拿起送到麵前的那紙素箋,手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帶得那紙片也跟著簌簌作響,幾乎看不清上麵的字跡。殿中許多雙皇親國戚的眼睛盯著他,等他做出反應,誠毅侯這一生中還未得到過這種等級的關注,幾乎要背過氣去。
他覺出不遠處一道目光分外陰冷迫人,那是安王。無論有多憤恨,他不敢開罪這位喜怒無常的三皇子,更不用說背後還有太子了。可是聽了他們的話,當真能避禍嗎?
“啟稟陛下,”他煞白著臉道,“臣不敢斷言,但這紙上字跡與小女平日手書確是很像,也不知她何時寫的……是臣對她疏於管教,做出了這等醜事,罪該萬死啊!”說著便已涕淚交流,他的確想靠聯姻謀求利益,為自家找到靠山,但是從未想到,竟然需要將女兒賣得如此徹底。這句話出口,他感到整個人都已經垮了,或許這輩子再也沒有力量挺直腰板做人。
安王目中露出一絲滿意,隻要證明洛憑淵在入寺的動機上說了謊,那麽自然可以推斷,對於後麵一連串更重要的事實,他的話同樣不可信。
他踏前說道:“父皇,兒臣亦想起一事,若五皇弟是為了緝拿凶徒、救出人質入寺,按理說不應孤身行動而無人接應。但是當兒臣與鄭將軍聞訊圍住寺院之際,靖羽衛並未派人在附近待命,或與我等聯絡說明,實是有些蹊蹺。”
他停了停,像在斟酌後麵的話該怎麽說:“無論五皇弟是為了什麽原因才會私下入寺,但聽他描述也不似有意作偽。兒臣曾聽聞,中邪之人常有幻覺,或是懵然不知自身所為,會不會是五皇弟事後便遺忘了曾揮劍殺人這一段,隻記得看到滿地屍首;而了因禪師欲以佛法勸導他迷途知返,五皇弟卻在迷亂中將他認作了昆侖府護法,才會誤殺。”
洛憑淵注視著不遠處侃侃而談的安王,隨即將目光轉開,原來這就是蒙受冤屈、百口莫辯的滋味,他發覺此刻唯有沉默不語。靜王當年究竟是怎麽過來的?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為何皇兄從不辯解。當有些事情加諸於身的時候,解釋爭辯無用,吐血無用,縱然立時自盡死了,也不過是親痛仇快而已。唯一能做的就是平靜的忍耐,即使這樣會更加痛苦。
他默默望了一眼靜王,皇兄身上那種超乎常人的沉靜,究竟源自多少忍耐呢?
靜王這時卻不動聲色地望了眼殿角的更漏。他一直在拖延時間,李平瀾說最多遲到半個時辰,這會兒已經到了巳正。
“父皇,”他出班說道,“誠毅侯悲痛驚恐,未必能確認姚小姐字跡,而靖羽衛雖因故到得遲了些,但確是奉了五皇弟的命令前去剿拿匪徒的,此事亦可查證。而安王殿下適才所言,更是出於推測臆想,事關生死榮辱,豈能等閑視之,兒臣以為,若要論定罪狀,單憑這些似是而非的說法、證物,不足為據。”
安王冷笑道:“大皇兄說出話來就是言之成理,輪到我說時就是臆測編造,我洛君平不是那等麵上賣好暗地裏下絆的人,就算五皇弟聽了恨我,也不能任憑他中了邪煞,卻放著不管。你是沒看見寺中遍地屍首,活著的隻有五皇弟一個。大皇兄覺得這麽多明晃晃的證據都不算數,你倒拿出些讓人心服口服的來。”
“如果不是師傅以佛法大慈悲化解,五殿下此時哪裏能神誌清醒地站在這裏說話!他在寺裏不知有多癲狂,師傅身上明明是插著他的劍,死得好慘!”寂空這時看準時機,猛地叫了起來:“我皇覺佛門淨地,多年來守護帝京安寧,如今卻蒙血光之災。小僧別無他求,隻鬥膽求聖上明證凶手身份,給敝寺一個說法。”
靜安殿中一眾宗親有小小的低語騷動,話到此處似乎該有所表態,然而眼前所見仍是疑點重重,人命關天,邪煞巫蠱更不能輕縱,這樣下去,五皇子即使不被明確冠上罪名送入宗輔司,隻怕也要軟禁起來,慢慢徹查了。
局麵倒是很明朗,太子和安王傾向於昏亂殺人,而靜王堅持五皇子是被陷害。比起判斷事實,選擇站在哪一邊似乎更加容易。端王爺與睿王爺兩個身份最貴的尚在沉吟不語,其他宗親中已經有人蠢蠢欲動,想進言附和太子了。
天宜帝看著下麵的態勢,皺了皺眉。寧王醒來後,除了受傷虛弱,言談舉止一如平日,他很難想像洛憑淵曾經突然發狂而殺人不眨眼。是或否,非此即彼,想要明確做出一個足以服眾的論斷,實是不易。
他決不能容忍邪氣衝撞了皇寺的祥瑞,或者有人用巫蠱加害皇子,一念及此,他沉沉地看了靜王一眼,但是就像不相信寧王會發狂一樣,他也很難置信靜王會做魘鎮之事,即使洛湮華某種程度上算是個眼中釘,但若他是那種會使用下乘或極端手段的人,也就連一杯碧海澄心都配不上了。這點眼光,天宜帝自忖還是有的。
方才靜王與太子那幾句交鋒引起了他的注意,寧王一旦獲罪,正在進行的戶部清查便難以為繼,甚至會變成一場笑話。而牽扯到洛湮華這邊,則會導致原本平衡的局麵破裂,這些都不是他目前樂於見到的。
就在此時,一個內侍匆匆進殿:“啟稟陛下,袁副統領在殿外求見,說李統領有證據要上呈。”
“宣進來。”天宜帝淡淡道,李平瀾這時還未回來複命,令他略感意外。
禦林衛副統領袁旭升昨晚一直在宮裏值守,並未隨李平瀾出行,他疾步走進來,叩拜後稟道:“陛下,李統領今晨傳訊,徹查皇覺寺還需些辰光,若是他過了巳正還未及趕回,就讓屬下代稟,將昨夜找到的證據呈送給陛下,以免誤了大事。”
“都查到什麽?”天宜帝道,“李統領可看過屍身了?”
“回陛下,”袁旭升道,“李統領說,大雄寶殿內外屍首十三具,皆為利劍刺死,來不及反抗即已畢命,創口尺寸與純均相似,但從出劍方位和力道辨識,尚存疑點,不能斷定是否五殿下所為。”
太子心中甚喜,這是他最拿不準的一環。派出的死士所用長劍都是事先備好的,鋒銳程度雖比不了削金斷玉的純均劍,但劍鋒的寬窄尺寸都類似,事先還習練了如何以寒山派劍法的招式出手,隻是畢竟形似而神不似,能否瞞過李平瀾這等絕世高手的眼光,他殊無把握。如今看來,李平瀾果然也不願擔這個幹係。
然而下一刻,隻聽袁旭升繼續說道:“雖則劍創不足為證,但李統領探查之下,已經又找到了一名人證,昨日血案發生時,她就在皇覺正殿之中。”
此語一出,眾人無不吃驚,連天宜帝也不禁動容:“此人可是看見了凶手?”
“啟稟陛下,”袁旭升道,“李統領昨夜尚未及細問,隻將她送往宮中由屬下護衛,不曾讓旁人接近。現下人已經帶到靜安殿外候傳,隻待陛下親自詢問。”
太子與安王急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的表情都陰沉下來,均想莫非是寺中僧人躲在附近,但怎會在正殿之中而未死?太子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寂通和寂空,二僧都極力保持鎮定,隻是眼神顯出迷惑慌張。
天宜帝也是這般想,說道:“李統領甚是謹慎周全,宣那僧人進來吧。”
洛文簫心裏將一應手下和死去的納蘭玉罵了個狗血噴頭,辦大事時豈容在緊要檔口出現變數,真真不可饒恕。他忍不住看了靜王一眼,洛湮華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就像這個新消息不曾在他那裏引起任何波瀾。
袁旭升這時連忙說道:“陛下,恕臣方才未說清楚,這名人證並非皇覺僧侶,乃是史官杜蘅之女杜棠梨,她昨日陪誠毅侯小姐同去皇覺寺進香,於正殿遇匪,幸免遭難。”
杜棠梨被引入靜安殿時,眾人看到一個穿了湖綠衣裙的少女,臉龐秀麗,身形窈窕,有一雙杏核形的眼睛。
這時殿內因為袁旭升的話造成的低語喧嘩還沒有完全平息,杜棠梨不知道周圍小小的騷動是自己引起的,她努力保持鎮定,但在內侍指定的位置跪下時,還是緊張得有些發抖。
她從未到過這樣的重地,周圍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就像錐子一般,全都來自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這殿中甚至連一個女眷都沒有。
“臣女杜棠梨叩見陛下。”她努力說道,隻覺自己的聲音在偌大的殿中顯得單薄渺小,而怦怦的心跳卻大得出奇。
天宜帝好一會兒才想起杜蘅這麽個人,的確是供職的六品史官。他今日一直沉著臉,但見到下麵是這麽一個小姑娘,也神色稍霽,向吳庸略略示意。
吳庸便踏前一步,溫聲說道:“杜家小姐,你可抬起頭來,陛下在此,你不必害怕,隻需如實回話即可。”
“是,臣女必定據實答話,不敢有半點隱瞞。”杜棠梨道。
她鼓足勇氣抬頭看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禦座上神色威嚴的皇帝,距離有些遠,看不清麵容,隨即她就看見了立在前方不遠處的寧王。五皇子的身姿依舊挺拔,隻是臉上帶了些疲倦。杜棠梨覺得他看見自己時,那一瞬間的神情很複雜,像是安心,又似乎有些難過。而後,她又看到了大皇子。身著玄衣的靜王顯得比昨夜莊重,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然像車中對談時一般,有種令人寧定的柔和。
這些,足以抵消旁邊幾道陰冷敵意的視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