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帝闕韶華>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洛城的秋日一向清朗,但今年的八月十四是個例外。陰雲蔽日,一如人的心情。許多百姓都在發愁,即將到來的中秋之夜很可能沒法賞月了,但對重華宮內外卷入皇覺寺事件的人而言,這點擔憂隻是毛毛雨。


  天宜帝從一早就陰沉著臉。他的齋戒已沒有必要繼續,但提不起興致回後宮,昨夜仍然獨宿在清涼殿西暖閣。


  禦醫說洛憑淵數個時辰就能醒來,但直到晨光微明,他才聽到有內侍在殿外低聲向吳庸通報,說寧王醒過來了。


  洛憑淵其實是被縹緲煙的藥力所迷,並非全然沉睡。他在昏迷中感到身邊來去的人聲,身體被抬起時的晃動,還有後來灌進口中的湯藥。


  當他終於勉力從束縛意識的迷蒙中掙脫出來時,張開眼睛看到的是緋雲亭雕梁畫棟的頂壁,口中還留著參湯的香氣和藥汁的苦澀。身邊有人發出小小的驚呼,跟著是低語和放輕的腳步,來去人等都著內侍的服色。


  這裏是宮中。他撐著床慢慢坐起身來,隻覺得頭痛欲裂,稍一動腦中就轟轟作響,像被錘子重重地敲過。


  “五殿下,”身邊有人小聲喚他,是個麵生的內侍,帶了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您睡了很久,現在可覺得好些?”


  “現下是什麽時辰,這裏是何處?”洛憑淵按住額角,皺眉問道。


  “殿下是昨日傍晚被送到這緋雲亭的,現在快到卯時,其他的小人也不知。”那內侍答道,像是鬆了口氣,“是陛下親自吩咐的,其餘的,小的也不知。”


  洛憑淵按住額角,在頭痛的間隙裏,他想起了皇覺寺中的一幕幕情景,納蘭玉的梵音術,還有最後拚盡全力用純均將他刺死。


  想不到,自己竟然昏睡了這麽久,他一時沒有再說話,那個內侍已經出去了,想來是去報信。


  有人送來了早點,洛憑淵並沒有食欲,或許是梵音術的傷害,他胸口有些煩惡。但還是盡量吃了一些,因為除了變得空蕩蕩的內息與體內隱隱的疼痛之外,他感到了饑餓造成的虛軟。他需要體力。


  膳食才撤下去,外麵腳步聲響,一個三品文官服色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此人洛憑淵是認得的,禦書房侍讀傅見琛,天宜十五年的狀元,據說因為生得眉清目秀,天宜帝當年禦筆親點的時候還猶豫過,差點將他壓成探花,如今常在君前行走,以一個文臣而言,未到三十就受如此器重,可說極為難得。


  傅見琛見到寧王並不行禮,而是神情肅然,說道:“五殿下,臣奉旨,有話代陛下相問。”說著,就走到屋宇一側,麵南而立。


  既是代天子問話,禮數就與天宜帝親臨無異。洛憑淵於是下了床榻跪拜,行動間但覺腳步虛浮,這是自他習武以來從未有過的狀況。


  傅見琛神色莊重,臉上一絲笑意也無,朗聲道:“陛下問於五皇子洛憑淵,八月十一,你夤夜私調靖羽衛搜查九城,可有此事?是何居心?”


  洛憑淵沒有料到,皇帝最先問的是這一條,而且來得這般銳利誅心。他不敢怠慢,當即答道: “八月十一,華山弟子蔣寒與魏清於關帝廟一帶失蹤,隻因他二人與華山大弟子封景儀乃是奉父皇聖意前來洛城,為指認逆賊紀庭輝,又因太平峽穀一戰與昆侖府結怨,兒臣不能袖手,曾遣一百軍士於城中關帝廟、棋盤街、沁香園三處暗訪打探,並不敢驚動九城,擾亂民心,望父皇聖鑒。”


  傅見琛微微頷首,複又問道:“為何未經請旨,未知會駐防守將,擅入皇覺寺?明知正殿尚在韜光,為何持劍闖入,倒行逆施,而致血染大雄寶殿,你可知罪?”


  “稟父皇,”洛憑淵道,“昆侖府以華山弟子性命為要挾,逼迫封景儀將紀賊從獄中帶出釋放,兒臣隻覺若受脅而為,令凶徒得逞,既違了父皇聖命本意,且天理公道無存,故急於撘救二人。其時錯以為華山弟子被囚於皇覺寺,因時間緊迫,又恐打草驚蛇,因而貿然潛入寺中,想探明情勢,將他們救出。此乃兒臣魯莽、擅專,請父皇治罪。”他簡略地講述了昆侖府白布傳書,又斷去芒種左手將之放回,自己得訊後趕赴皇寺的經過。


  傅見琛隻是奉旨問話,並不能追問,因此聽了寧王回答,接著又道:“轉陛下問,誠毅侯府自大小姐姚芊兒以下九人,寺中僧侶四人,是否為你所殺?若是如此,是何緣故?倘若不然,為何了因禪師死於純均劍下?”


  “謹回父皇,兒臣入寺後聽到驚呼,便前往正殿。到達時誠毅侯府眾人及寺中三僧均已被殺,非是兒臣所為。”洛憑淵道,“兒臣為慘象所驚,在正殿查找匪徒蹤跡之時,被僧人了因偷襲。交手之際,此人親口承認,真實身份乃是昆侖府護法,本名納蘭玉。兒臣入寺實是心急之下中了昆侖府的圈套。”


  要將入寺後的情形說清楚著實不易,江湖手段對於廟堂中人而言便如天書一般。縹緲煙也還罷了,可以說成迷藥,梵音術縱使詳細解釋也難令人盡信,說多了反象是真的迷了本性,隻好略過不提。他隻說了了因先以迷藥相害,又想出手廢去自己的武功,最終反而死在純均劍下。此中還需隱去杜棠梨的存在,他腦中仍然時時轟然作響,頭疼得厲害,但所有的話,傅見琛都是要轉述給皇帝聽的,隻有勉力支持著說完。


  傅見琛默然聽罷,天宜帝的問題本來還有幾個,像為何昏迷,可曾衝撞殿內法陣,但寧王的講述已經將這些答得很清楚,他於是直接問了最後一件事:“偷入寺中,可是與誠毅侯小姐姚芊兒有關,陛下命五殿下想清楚再答。”


  “沒有,”洛憑淵道,“我與姚小姐並無往來。”隻有這個問題令他迷惑,不知此問何來。


  傅見琛取出絹帕與信箋,示意內侍拿給寧王:“陛下吩咐,若你否認,便以此物相示,五殿下可還有什麽話說?”


  話音落下,他看到寧王接過來,神色更加不解,待到仔細看了看那紙素箋,臉上便現出一絲慍怒:“請傅學士轉告父皇,雖不知這兩樣東西從何而來,但我此前從未見過。”


  “問話已畢,五殿下請起。”傅見琛說道,過來攙扶寧王,神情已變得和煦,跟著整了整身上的袍服,給洛憑淵行禮,“臣皇命在身,五殿下勿怪。適才物事是禦醫從殿□□上找到的,陛下巳時將召皇覺寺僧人入宮對質,需有個準備。”


  “多謝傅大人提點。”洛憑淵道。他身上無力,跪了這許久已有些搖晃。君前對質,不知太子還準備了多少說辭,他望著傅見琛離去的背影,那一連串問題如此淩厲,他不確定天宜帝能否相信自己的辯解。


  他又不期然想起了靜王,兩天沒見到皇兄,像是已經隔了很久。蔣寒和魏清現在如何了?

  天宜帝聽了回稟,一時隻是沉吟,臉上陰晴不定。從傅見琛所述,洛憑淵的答話略顯淩亂,但神誌應是清醒的。


  五皇子矢口否認曾殺害眾人,原在他意料之中,但如果洛憑淵的敘述是真實的,就意味著這樁血案乃是昆侖府蓄意布下陷阱戕害一名皇子。一個江湖門派,不僅能把持皇寺,還敢公然殺人、栽贓誣陷,這樣的設計與布置已經遠遠超出了常理,以致有些匪夷所思:究竟仗了誰的勢敢這般肆無忌憚不留餘地,就不怕觸怒朝廷,在禹周再無立足之地麽?


  他來回想了一陣,仍覺得疑竇重重,不能確定。特別是被殺死的了因乃是昆侖府護法一說,還有就是姚芊兒的手書情信,他有意讓傅見琛最後才問,作為殺手鐧,想不到寧王毫無心虛掩飾,回複的是全然不知。


  這一天未設早朝,太子和安王都提前入宮,來為五皇子求情。天宜帝這此召集宗親,為了顯示鄭重,地點並非清涼殿,而是選在了靜安殿。


  皇覺寺來了兩個僧人,除了那傳訊僧寂通,另一個法名寂空。兩人均是了因的弟子,都聲稱昨日親眼見到了寧王發狂殺人。


  靜王到得稍晚些,他看了眼兩個在外麵候傳的僧人,獨自走進靜安殿。殿中已到了十多位皇室宗親,端王爺、平素很少露麵的睿王爺,還有不少表親,以及麵色灰敗的誠毅侯,看上去失魂落魄,還沒從喪女噩耗中緩過神來。看得出,天宜帝是決心處置得公道,不落人口實。


  殿內的氣氛有些沉重,連愛說笑的端王爺也神情嚴肅,見到靜王時隻是頷首為禮,算是打過了招呼。畢竟今日奉召前來,是為了皇寺中的十數條性命以及一位皇子的生死榮辱。


  靜王也不想與人攀談,隻找了個不顯眼的位置站著等候。


  “大皇兄有些日子沒進宮了吧,倒教人好生牽念,”太子走了過來,表情顯得很關切,“看你臉色不大好,可是身體哪裏不舒服?”


  靜王略略躬身,目光從洛文簫的臉上淡淡掠過,落在一旁的禦柱上,“尚可,不比太子殿下這般神清氣爽,容光煥發。”他實在不理解,為何明明相看兩相厭,洛文簫還每次都要來討兩句沒趣。


  太子被堵得無話,他多日來精心籌謀,終於到了收獲之期,心情甚佳,原本就及重邊幅,今日修飾得更為用心,但在這個場合被洛湮華一點,卻顯出了自己幾分幸災樂禍。他收起麵上的關心,冷冷地盯了靜王一眼,轉身走開。


  反正局麵已成,他倒要看看靜王有何招數,寧王又會落得個什麽下場。


  時牌敲過了巳時,天宜帝升座,隨他進來的是內侍總管吳庸和禦書房侍讀傅見琛。


  眾人這時都站定了位次,叩拜朝見。


  靜王站在左首,往皇帝身周望去,沒有見到大內統領。他略略蹙眉,李平瀾若在宮中,此時沒有理由不到場,唯一的可能是還沒來得及從皇覺寺趕回來。


  靜安殿是皇帝平日召集群臣議決大事的所在,殿中陳設莊重而肅穆。天宜帝坐於禦座之上,表情看不出喜怒,有種冷冷的威嚴。


  眼見眾人均已到齊,吳庸高聲道:“宣五皇子進殿。”


  寧王被兩名內侍引著進來,向天宜帝行禮:“兒臣參見父皇。”他的臉色顯出幾分受傷後的憔悴,但神情很平靜,沒讓人攙扶,聲音也還平穩。


  靜王的心裏輕輕地抽了一下,他能看出盡管洛憑淵不願流露出異狀,但腳步有些虛浮,不同於平日舉重若輕的穩定,對這其中的細微差別他再熟悉不過。


  “念你身上有傷,站著回話吧。”天宜帝道。


  洛憑淵謝了恩,從醒來到現在,皇帝傳達過來的態度都是嚴厲而冷淡的,在這空曠的大殿裏,高高在上的天宜帝讓他感到離得很遠,比早朝時在紫宸殿還要遙不可及。


  他略略抬起頭,望向身周,一張張宗親的麵孔掠過眼前,而後他就看到了身著玄衣,立於太子下首的靜王。皇兄也正在注視他,目光沉靜,一如平時。短短的視線交會間,洛憑淵感到了熟悉的關切與安撫。他的心忽然寧定下來,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等待皇帝下一句話。


  天宜帝卻沒有再問他,而是說道:“讓皇覺寺的僧人進來。”


  兩個僧人都是三十多歲,僧袍芒鞋,進來後口宣佛號,合十為禮。


  吳庸踏前一步,提聲問道:“下麵可是皇覺寺僧人寂通、寂空?”


  兩人同時答道,“正是小僧。”


  兩個僧人相貌都甚是尋常,寂通的麵相較為伶俐,而寂空一張方臉,顯得憨厚木訥。


  “皇爵僧人寂通、寂空,你二人說,昨日午時,於寺中正殿親眼目睹寧王殿下持劍殺死誠毅侯府進香婦孺九人,寺中僧侶三人,後又刺死前去勸解的了因禪師,過程到底如何,你等從實細細說來。”吳庸道,“陛下在此,倘若查明所述確為實情,自會給皇覺寺和誠毅侯府一個公道。”說到這裏,他的語氣忽轉,舉手向殿中一指,“但是,開口說話前,你們須得看清楚,這是什麽地方!寧王殿下乃皇子之尊,金尊玉貴。你二人所說若有半句歪曲不實,便是誣陷皇子,欺君罔上,乃是淩遲處死的大罪,縱然是出家人,也難逃國法律條,千刀萬剮。”話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旁人聽在耳中,也覺膽寒。


  兩個僧人都有些變色,寂通反應較快,低頭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僧師兄弟身受皇恩,如何敢有絲毫欺瞞,阿彌陀佛。”


  “人命關天,貧僧怎敢妄語。”寂空跟著道。


  “說罷。”天宜帝沉聲道。


  “好叫陛下得知,自從了塵大師染恙,小僧這一向都是幫著了因師傅打理些寺中事務。近日來因是陛下聖駕將臨,師傅命我等一眾弟子不可在寺中隨意走動,隻在禪房靜修功課。”寂通說道,他被殿中的君威嚇得有些腿軟,但既然已經站在這裏,便沒有抽身的餘地,於是開始講述事先準備好的說辭:“昨日午間,看守大雄寶殿的寂則師弟來向師傅報訊說,誠毅侯小姐進香後在寺中隨喜,竟進了正殿,又不肯離去,說要靜心默禱,不許打擾,十分難辦。師傅便讓小僧與寂空師弟隨他同去勸解,然而當我三人趕到殿前,卻望見姚小姐倒在殿中地上,五殿下提著一柄長劍從正殿裏出來,瘋了一般揮劍砍殺外麵的侯府從人,一邊殺人一邊還仰天大笑。我寺中寂則師弟等數人未及逃走,也被他殺了。”


  說著就似好不容易才壯起膽子一般,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寧王:“小僧從未見過這等可怕的場麵,嚇得呆了,了因師傅說,觀此人神態作為,必是身帶邪煞之氣,衝撞了殿中法陣,已然入魔,若不能及時阻止,隻恐還會造下更大殺孽;故此他須得將五皇子引回正殿之中,設法以佛法破除他身上邪魔魘鎮,讓小僧速速去外間報信求援,師弟不諳武功,不可待在附近,速回禪房躲避。就這樣,小僧請了三殿下和鄭將軍前來時……若非了因師傅他舍身驅邪,實難想象寺中還會遭受多少劫難。”他說得語聲悲切,末了便以衣袖掩麵,聲淚俱下。


  殿中一時沉寂,眾人看著站在不遠處的五皇子,不知內情的已不由想象起了他發狂揮劍是何場麵。隻有太子幽幽歎了口氣,像是有感而發,又似壓低了聲音,但恰好讓眾人都能聽清。


  洛憑淵雖然有心裏準備,也不免氣得發抖,這兩個和尚他在寺中都不曾朝相,卻冒出來,繪聲繪色地將自己形容成殺人狂魔。


  但他來前已經想過,無論遇到什麽,都須得冷靜自持,要是被激得失態,反而更會被說成神智癲狂,不能自已了。


  這時,一個沉靜的聲音說道:“皇覺僧人,你既說遠遠看到五皇子殺人,當時相隔多遠,可看清了是他?”問話的正是靜王。


  “大約十餘丈,”寂通稍一遲疑答道,“這惡人……五殿下穿的是一身灰藍色的衣服,小僧絕不會看錯。”


  “相隔十幾丈,你的師父就能看清他身上有邪煞魘鎮之氣,而且,還能認出是因為衝撞了正殿中的法陣才會激發的?”靜王淡淡說道。


  “了因師傅乃是有道高僧,我皇覺寺這許多年來為保帝朝安寧,一直在守護正殿,對法陣再熟悉不過,師傅當然看得出來。”寂空大聲道,“他對我等說了,五皇子身上有邪氣是因為不久前造過殺孽、德行有虧,而戾氣尚未化解,又受巫蠱魘鎮,因此才會厲害非常。不知他在正殿中做了什麽悖德之事,引得法陣動蕩,隻怕已引起了不可收拾的災禍。當時危險,我們都勸師傅也避開,等軍士入寺再說,可是師傅悲天憫人,他說道,若置之不理,不知尚有多少血光,如此帝朝危殆。小僧見昨夜烏雲閉月,隻怕天象已有感應。”說著低頭合十,哀戚之外,還顯得憂心忡忡。此人外表老實,說起話來卻比寂通還要厲害三分,句句觸動帝王忌諱。


  “原來,了因禪師帶著你們,在十幾丈外目睹了五皇子發狂亂砍濫殺……,當此人命危在旦夕,法陣千鈞一發之際,還有空暇說了這許多話,”靜王點頭道,“確是悲天憫人,令人可歎。”


  “我等隻是照實直說,師傅自己都已經死了,他定是看出凶多吉少,才要向我等交代明白。”寂通怒道。本來若是了因來指證寧王,說辭便更加遊刃有餘,他二人倉促上陣,用心編造,唯恐扣在寧王頭上的罪名不夠,又恐不能連坐到靜王,總想求個麵麵俱到,便著了痕跡。此刻色厲內荏,生怕再被挑出破綻,不敢多說下去。


  一眾宗親聽得麵麵相覷,若如這兩名僧人所言,姑且不論了因是否修為高深到能看出這許多關竅,所說的話確是長篇大論了一些。


  太子見寂通和寂空幾句話間便已顯出狼狽,心中暗罵飯桶。昨日李平瀾到達皇寺後,這兩人便被嚴格看管,沒有機會一道推敲,隻能將納蘭玉原本交代的說法略作改動。


  他不動聲色地向安王使了個眼色,洛君平便出班說道:“父皇,兒臣聽到二僧所言,甚為憂慮。方外之人眼觀六合,所思所見不同塵世凡俗。皇覺寺是我洛朝名寺,內蘊毓秀禪機,住持了塵大師更是一代高僧。如今既說五皇弟沾了邪氣,兒臣雖不願相信,卻也覺此事不能等閑視之。不若問問五皇弟,可還記得在寺中發生了什麽,才好禳惡驅邪,匡複正本。”


  這番話卻要高明得多,略過寂通二人的破綻,隻言片語間已將寧王等同於不祥陰邪之人。帝王家對陰陽風水大多寧信其有,不願信其無,身份權柄越高,就越容易篤信鬼神。殿中的目光一時集中在洛憑淵身上,帶著或多或少的疑慮,看他如何說法。


  天宜帝的眉間掠過一片陰霾,他對新建成的正殿未及參拜就染血相當惱火,沉聲道:“傅見琛,今晨你代朕向五皇子問話,你將他的回答再說一遍。”


  “臣遵旨。”傅見琛上前立於禦階之前,他自小有神童之名,記心遠勝常人,當下將洛憑淵兩個時辰前的答複又原原本本敘述一遍,字字清晰。


  這番話此前隻有天宜帝和吳庸聽過,即使靜王,也是初次得知洛憑淵在正殿中竟遇到了梵音僧魔納蘭玉,想到這位昆侖府護法的獨門絕技,他對當時的情形已約略弄清了全貌。


  眾人臉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驚詫,昆侖府這個名稱對多數人而言很遙遠,如今乍聞了因乃是江湖門派中人,並且在皇寺中勾陷皇子,總覺得有些離奇。太子的吃驚也不是全然裝出來的,安王不了解,但他對納蘭玉的能為卻很清楚,沒想到洛憑淵竟然還能這麽清晰地記得發生過什麽,甚至指名道姓地說出納蘭玉的名字和來曆。他不由得皺了皺眉。


  待到傅見琛複述已畢,天宜帝問道:“五皇子答話時,可有遲疑躲閃,吞吞吐吐?”


  “回陛下,”傅見琛躬身道,“五殿下傷病虛弱,但說話時未見猶豫,眸正神清,以臣所見,應是神誌清醒。”


  天宜帝淡淡道:“憑淵,適才傅學士所述,你還有其他話要補充麽?”


  “沒有了,”洛憑淵的頭依然痛得厲害,但他盡量讓自己站得直一些,肅聲道:“兒臣要說的隻是,我並未殺死誠毅侯府眾人和寺中僧人,了因的真實身份是昆侖府護法納蘭玉,他用迷藥偷襲後意欲廢去兒臣武功,故兒臣拚卻全力將其斬殺,我從未與誠毅侯小姐私相往來。”


  靜王垂下了眼睛,洛憑淵的聲音與平日相比,略有一點啞,旁人大概是聽不出來的,但他知道,那是倔強之外的一絲委屈。洛憑淵對天宜帝這個父皇,還是有感情的。


  自己最後一次問皇帝,你真的相信母後會叛國嗎?是在幾個月前的五月初三。他已經幾乎想不起當時得到了怎樣的答複,隻記得皇帝眼神裏那一點嘲諷與憐憫。此後,天宜帝在他心中,就隻是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君主而已,那一絲屬於父子的親情與信任或許是太奢侈了,他已經無力也不願繼續守著。但此刻,他非常希望洛憑淵不要經曆這種放棄,那一點不易覺察的委屈是珍貴的,不該受到傷害。


  此時隻聞天宜帝語氣冷峻地說道:“眾位卿家都已明了情況,雖則此事牽涉我洛氏內務甚多,隻宜宗室議決,然而事關重大,絕不容姑息放縱,若有見解都可暢言無忌。如果五皇子確為邪祟所侵,朕必會徹查重處,若果然有人膽大包天,敢蓄意陷害一國皇子,”他冷笑一聲,“朕倒不信,區區一個昆侖府能反上天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