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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洛城的南城一帶與城東同樣熱鬧,隻是相形少了些貴氣,多了幾分喧囂。從飄香酒樓所在的襄樊街再向南三裏,穿過一條小巷,盡頭橫插過來的街道叫做沂嵐街。這邊住著許多在洛城中靠雜耍賣藝討生活的人,還有經營祖傳風味小吃的,走街串巷賣雜貨的,加上附近兩處勾欄,一家戲班,白天裏熱鬧非凡。


  要在這一帶拔除暗樁是一件不算很難但同時也不易的事情。若說難,人多眼雜,稍不留意就會招人眼目,不好隱藏形跡;若說容易,對於遊蕩在這一片的人,無論他們發生了什麽,是死是活,都沒有人真正關心。


  因此,兩個賣貨的小販因為缺斤少兩與買家發生了爭吵拉扯,被圍著看熱鬧;拿著藥幌的走方郎中突然患了急病倒地不起;掛著一籃雞蛋的少婦走路時絆了一跤,被蛋黃蛋清糊了滿臉滿身,隻好去找地方洗臉換衣;還有好幾樁類似卻互不關聯的事件同時發生時,街道上的正常秩序完全不受影響。這類事每天層出不窮,與其說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不如說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守在馮坤外宅與街對麵香燭店中的十來個人並未察覺外麵這些小狀況,畢竟早有分工,是暗樁負責警戒並且向他們傳送消息,而不是反過來。


  待在地下密室裏的兩個守衛之一正在對著傳聲的銅管說話,兩邊同時都聽得到他的聲音:“趙頭領,小的兄弟兩個多守一會兒不打緊,隻是讓蓮香下來送些酒飯罷,實在得祭祭五髒廟了。”


  姓趙的頭領管著兩邊十三個手下,這時正親自坐鎮在馮宅西廂房內,聞言冷哼了一聲:“還有一刻,好生待著,什麽時候了還想喝酒,若是出岔子,我剝了你倆的皮。”


  在密室中輪值的兩人都姓孫,是一對兄弟,手上的功夫還過得去,就是性子有些怠惰,說是要吃飯,其實是想提醒該換值了。


  身邊另一個手下跟著笑罵道:“孫三,你倒會想,叫蓮香送飯,還想讓她給你唱一段不成?”


  周圍又有人哄笑了幾聲,但被趙頭領的目光一掃,都噤了聲。他們是跟著這位副舵主從昆侖府中的甲舞分舵過來的,趙欒秋的武功已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對眼下這樁任務看得甚重,他們這些手下也不敢怠慢。


  趙欒秋的心思卻有一半沒放在眼前,而是在忖度整個計劃成功後的態勢。紀庭輝是陰使魏無澤親自挑選培養出來的,盡管過往有華山的案底,又在洛城翻了船,上麵仍然要設法將他保下來。看樣子,日後怎麽也是個舵主,這令他心底不太舒服。


  再者就是,作為昆侖府新調來的頭領,包括飄香酒樓在內的各處洛城據點很快都會移交給他掌管,趙欒秋對東宮的謀劃並不很讚成。如果依他所想,此次的重點應當是全力對付琅環,最好是以那兩個華山門下當誘餌,將靜王在洛城的力量都引出來,來個聚而殲之,就像琅環在太平峽穀做的那樣。但是東宮卻堅持將重點放在了皇覺寺,除了護法納蘭玉坐鎮,還分去了不少精幹的人手。


  戴世發與他碰頭時意思表示得很明確:這邊隻需藏得穩妥,守好蔣寒和魏清即可,大動幹戈反而會影響到全盤謀劃,隻要在皇覺寺進行順利,不論靜王府還是靖羽衛都會群龍無首,無力反撲。


  趙舵主對宮廷裏勾心鬥角那一套不以為然,而且他覺得昆侖府擔了惡名,其實隻處於輔助的位置,自己的作用和功勞都太小了。這些年,陰使魏無澤與東宮之間看似關係緊密,實則彼此各有利益考量,相互利用提防,但遇到琅環的問題時就出奇地一致,就像這次,上麵就嚴令他好好配合太子。


  趙欒秋隻能把不滿都壓在心裏,腹誹之後不敢怠慢,挑選了得力的下屬守著人質。即使在他看來有些小題大做,琅環早已不複當年,連擁立個宗主都是功力全失的,隻怕連這座宅子都來不及找到,兩天來外麵傳回的信報也都表明沒有異動。


  密室裏的孫三這時從牆邊的傳聲口前走開,同樣的銅管,對麵牆壁上也安有一處,通向香燭店,好似牆上開出了兩朵喇叭花。


  他看了一眼弟弟孫五,還有半躺半坐在牆角的兩名華山弟子。二人衣衫髒汙,都是頭臉帶傷、神色委頓。因為所中的迷香不及縹緲煙,幾個時辰就醒了,接著就大罵卑鄙,特別是蔣寒平素口齒伶俐,反正逃走無望,橫下心來罵得花樣翻新精彩紛呈,不由人不聽得上火,是以他挨的拳腳遠比魏清為多。


  此刻兩人全身穴道被製,連啞穴也不例外,蔣寒尤自睜眼瞪著他。


  “小子,等著看造化罷,”孫三過去踢了一腳,嗤笑道:“別癡心妄想能有人來救,來了也是催命,且看你們那大師兄肯不肯顧你們這兩條賤命罷。什麽華山派,屁用也沒有。”按昆侖府的做派,就算紀庭輝回來,他們至少也會被砍掉使劍的右手。


  蔣寒閉上眼睛,很快像是陷入了昏睡,餓了快兩天,半死不活也很正常。


  孫三走回靠牆的凳子旁,與孫五並排坐了下來。沒人喜歡這份差事,密室裏連張床都沒有,雖然兩邊通氣,時候長了仍然感覺窒悶,好在他倆快挨到頭了。


  枯坐了一會兒,盤算著上去要好好吃一頓補償自己,孫五忽然碰了碰他:“有點不對,香燭店那邊怎麽變安靜了。”


  孫三回過神來,香燭店在街麵上,總能通過傳聲管聽到客人進來問價或交談的聲音,此時上麵卻靜悄悄的。


  “你去喊一嗓子,我懶得動,”孫三道,打了個哈欠,不知怎麽就有些瞌睡上頭。


  “我也不想起來,”孫五道,“反正再一會兒就有人來換班了。”


  兩兄弟於是坐著不動,孫三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但是輪值的人應該快下來了,如果被看到在打瞌睡,責罵是免不了的,不過自己犯困也就算了,弟弟為何也是如此?

  “我去看看,你給我精神點。”他靠著所剩不多的警覺提起勁,走到寂靜無聲的銅喇叭花前,將臉湊近,剛吸了口氣準備出聲,整個人就失去了知覺,栽倒在地上。


  孫五的眼睛已經半閉,見到這一幕,一驚之下本欲站起,然而下一瞬間,他也順著凳子溜到地上,不省人事。


  對麵牆上的銅管中正飄出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輕煙,如霧如靄,在空中短暫地凝成一片,隨即散於無形。


  香燭店裏,關綾用浸濕的棉布蓋住牆根處一道銅管的入口,將手裏的玉瓶放回懷中,蜀山霧初製成時是清澈如露珠的藥水,見風化為霧氣,迅速飄散。


  他回過頭:“可以了,再半炷香,下麵的人一個也爬不起來。”


  秦霜站在他身後,三名暗衛分別守住門窗。他看著地上被點倒的昆侖下屬,店後還躺著一個。


  這次行動最關鍵的是迅速製住香燭店中的四個人,既不被密室裏的守衛聽到動靜,也不能讓對麵宅中察覺。因而潛入附近的暗衛同時動手,收拾掉馮宅外麵的最後兩個暗樁,店鋪裏則由秦霜親自帶人行動,接著要做的就是盡快將蜀山霧送入密室。


  等待藥物生效的過程令人捏了一把汗,秦霜很擔心兩個守衛會提前感到有異,對華山弟子不利,好在事實證明蜀山霧不愧是唐大先生的精心之作,這一步也順利完成。


  “小綾,你和我去馮宅,還是留在此處守著?”秦霜問道。


  “我就在這裏,或許能找到入口。”少年道。


  昨夜匆匆探查,未能確定香燭店這邊密道的入口在何處。秦霜知道以關綾的性子,勢必忍不住要自己找出來,於是說道:“阿絮留下和小綾一道,其餘人隨我去宅子那頭堵他們。”


  馮宅中,趙欒秋終於感到情形有些不對。


  他正想點兩個人去接替孫三和孫五,就聽到傳聲管中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重物倒在地上。準備進密道的下屬立即對著銅管喊了幾聲,下麵卻毫無應答。


  “怎麽回事?”趙欒秋豁然站起身來,親自湊近那朵銅喇叭,沉聲道:“孫三,答話。出了什麽事?”


  管道裏仍然靜默,片刻後,一個清越的少年聲音冷冷道:“若是你在叫這兩個躺在地上的傻子,他們暫時起不來。蔣寒和魏清我帶走了。”


  “不要急著下地道,先弄清情況再說。”趙欒秋喝道,“出去一個人,看街對麵可有變化。”一名屬下連忙開門奔了出去。


  就在這時,一聲大響,整扇西廂房的房門邃然向裏倒下,剛出去查看的那名下屬從外麵倒直飛進來,便如被當做武器一般,直直撞向趙頭領。


  趙欒秋眼見來勢甚急,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他本欲將這人接住,然而一觸之下,隻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襲來,竟是難攖其鋒,如果硬接隻怕立時重傷。他反應還算快,大驚之下,急忙使個化解的巧勁,錯身閃避,那人將牆角的木櫃撞得粉碎,一時爬不起身,卻沒像趙欒秋以為的那樣骨折筋斷。


  這分明是將他擲進來的人手下留情,借物傳力。趙欒秋向來自負武功,此時卻不由心驚:就是再練二十年,也絕做不到這一手。他胸口氣血翻湧,卻隻是在想:何人有此能為?

  朝大敞的門口望去,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負手而立,天青長襟,白眉垂掛,正是壽山明王柴明。


  封景儀在天牢中逗留了大約一個時辰。辨明紀庭輝的身份之後,他們幾人就被引到獄官的值房,封景儀寫下一份文書,表明紀庭輝確為華山叛徒嶽乾,留名畫押,兩名崆峒弟子也留書旁證。


  靖羽衛事先已經將各種關節打點妥當,這一切其實並不需要很長時間,但每個人都做得很慢,用行動表示並不急著辦完事離開這座陰暗的牢獄。


  昆侖府要求的最後時限是申時之前,當他們押著麵如死灰的嶽乾走出天牢大門時,恰恰時辰已到。


  邵畢圖一直在外等候,這時便帶著軍士過來。他迎著封景儀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封景儀的心沉了下來,昆侖府是蓄謀而為,但他其實仍抱著一絲期望,因為莫名地覺得靜王能做到些什麽。看來,畢竟是來不及了。靖羽騎衛和崆峒弟子都知道蔣寒魏清被挾持,但他與靜王之間的約定以及其中內情,此地卻無第二人知曉。想起兩個師弟,封景儀心裏泛起痛楚,蔣寒和魏清一定會責怪自己,大師兄竟然沒有選擇放掉嶽乾,而是親手斷了他們的生路。無論有多少理由,畢竟是他做出了抉擇,除了到九泉下向他們解釋道歉,封景儀想不出還有其他的辦法。


  “停下來。”他說道。這裏街市人聲喧嚷,很是熱鬧,既然報了必死之心,索性就在這裏動手,看到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停步看著他,封景儀走到反綁雙手的嶽乾麵前,按住劍柄,他一向穩定的手此時有些發顫。


  就在即將拔劍的一刹那,楚桓忽然道:“封少俠,你看,那邊有人過來了!”


  封景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舉目看去,隻見街道盡頭,兩騎如飛奔來,左首是勁裝黑衣的秦霜,右邊神情冷漠的少年則是關綾,兩人臉上都帶著路上揚起的風塵。


  “景儀,且慢動手!”秦霜遠遠的揚聲叫道,兩人奔到近前一齊下馬。


  “秦少俠,可是江宗主有話帶來?”封景儀道,他的心突然懸得很高。


  “總算趕上了,景儀你看。”秦霜明顯鬆了口氣,伸手往來處一指。一輛馬車正轉過街角,車畔有數人騎馬護衛,直行至他們近前。


  “大師兄!”車未停穩便傳來熟悉的聲音,封景儀心頭劇震,隻見六師弟蔣寒當先從車裏下來,後麵跟著魏清,兩個人都一身狼狽,鼻青臉腫,身上能看見的地方都是淤青傷痕,邁步時也顯見腳下虛軟,可是他們都活著,完整無缺。


  “你們這兩個不長記性的笨蛋,除了讓人操心還會做什麽?”封景儀叱道,他平日裏責備師弟們時總是這樣說,然而這一次,話到一半就哽住了,他的眼睛濕了,幾步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兩個師弟。


  史官杜蘅的家府中這時卻陷入了混亂。


  杜棠梨被寧王的親隨送回府中,衣衫不整,頓時驚動了全家。說是全家,其實也不過是父親杜蘅、姑母杜芸、十一歲的弟弟,還有幾個丫鬟從人而已。


  明明是被誠毅侯府請去做客,到了第三天頭上卻坐著一頂雇來的小轎,被寧王的下屬送回來,透著不尋常,而她遮掩起來的破碎衣裙也不可能瞞過家人。


  杜棠梨回房換過衣衫沒多久,父親杜蘅就親自到了她的閨房:“棠梨,究竟出了什麽事,可是在外麵受了委屈?父親絕不會坐視。”事關女兒的名節,他問得頗為艱難。事實上不要說遠在雲端的寧王,即便是破落的誠毅侯府,終究也是公侯之家,並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我沒事,父親。寧王殿下幫了我,誠毅侯府也沒做什麽。”杜棠梨低聲道,回到熟悉的家裏,見到親人,她總算暫時從恐懼中掙脫出來,但依然心亂如麻。


  “那麽究竟是遇到了什麽?”杜蘅放下了一半的心,立即追問道。


  “父親,我累得很,你讓我休息一會兒再說,行不行?”杜棠梨蹙著眉道。


  杜蘅像是還想說什麽,一旁的姑母杜芸拉了他一把,兩人於是起身,叮囑她好好歇息。


  房門並沒有關緊,杜棠梨聽到姑母在外麵低聲埋怨道:“問得這麽緊,棠梨一個女兒家又怎麽回答?還是過幾日我慢慢問她。現在最要緊的是約束好下人,萬萬不可將此事外傳。”


  父親沒有出聲,姑母又一行數落著:“我看情形還不算最糟,緩緩再說,你別著急上火的,就是真有什麽事,我們家能抗得過誰?”


  父親還是不說話,兩人腳步漸遠。


  杜棠梨坐在床上,歎了口氣。父親是文人脾氣,平日裏都好說話,但若是遇到他認為不能妥協的事情,比如修史,就完全不肯低頭。用姑母的話說,就如一根寧折不彎的棒槌,總怕他有一天惹禍上身。


  她此刻擔心的倒不是父親的反應,而是今天見到的一切。


  那寺裏的情景如同最恐怖的噩夢,是寧王將她搭救出來,可他自己會遇到什麽?姚芊兒真的就這麽死了嗎?為什麽那些人殺了她,卻對著自己叫誠毅侯小姐,還是說,他們認錯了人,被殺死的本來該是她杜棠梨?


  “好好記住,姚小姐,今日你昏過去之前親眼所見,是寧王洛憑淵拿著劍衝進這正殿,殺了和你同來的所有人。”那個冷漠刺耳的聲音這樣說,還有耳邊傳來的其他話語:慶恩伯、侯府的未來、宮中娘娘……


  風神卓秀的寧王,他的處境竟然這樣險惡,而且,難道與宮裏有關?那座佛殿裏全是血腥與陰謀的味道,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可是每次見到寧王殿下,他看上去總是那麽耀目,仿佛身上有種與生俱來令人信服的光彩,這樣的人會出事嗎?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想到也該擔憂一下自己。要不了多久,皇覺寺中的慘案一定會傳出來,甚至可能引起軒然大波。


  “小姐,”身邊的丫鬟在叫她,沁畫適才幫她換了衣服,此刻又端來一盆熱水,“小姐要不要擦擦臉,吃點東西?”


  “沒事。”杜棠梨心不在焉地接過浸濕的巾帕,在手中擺弄。


  “小姐額上的朱砂沒畫好,若是喜歡,待淨過臉,奴婢再重新給你點上好麽?”沁畫不安地說道,她什麽也不敢問,隻想轉移杜棠梨的注意力,讓她不要再這樣恍惚發呆下去。


  “朱砂?我沒點過啊。”杜棠梨怔了一下,她一向不愛這些多餘的裝飾。


  她起身走到妝台前,揭開鏡上的錦帕,隻見額間一點朱印,殷紅觸目。


  八月十三下午申時,封景儀見到了自己的師弟;杜棠梨在家中梳洗休憩;而接到皇覺寺中僧人報訊的安王與武英將軍鄭明義率禁軍入寺,見到了大雄寶殿內外的慘況,還有昏迷不醒的寧王。


  同一時刻,靜王派出的暗衛前去探查,在寺外遇到了折返的聶勝與曹默林,而得訊最晚的靖羽衛副統領沈翎也才剛剛帶人趕到皇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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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柴明前輩與趙欒秋的武力值差距,請想象黃藥師或者洪七公碾壓侯通海沙通天的狀況,哢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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