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好了,寧王殿下。”了因直起身體,麵露微笑,突然轉了稱呼,“你修習的當是寒山真人親傳的洞明心法罷,以稚齡之身修上乘武學,果然精純。若是換了旁人,中了這昆侖縹緲煙,早已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是昆侖府的人?”洛憑淵隻覺周身內力如退去的潮水一般,正急速消失,氣力仿佛也隨之被抽走,手中的純鈞劍似有千鈞之重。
他想起縹緲煙的傳聞:無形無色,香氣遠而彌清,正應了那句“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然而藥力霸道,中者神誌昏沉,無法使用內力,需要整整三天才能恢複。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
“想來五殿下對自身的修為很有把握,才會如此托大,連下屬都不帶就想救人。”了因說道,緩緩走到一個蒲團前坐了下來,神色怡然,抬手示意洛憑淵不妨也坐,“殿下手中的劍戾氣太重,何不放下。須知華山二弟子並不在寺中,隻有老衲專為在此等候殿下,一盡地主之誼。今日際會也是緣法,待到飄渺煙散盡,老衲才好讓人進來收拾,此時何妨少歇清談片刻。”言語間,竟似眼前染血橫屍的慘景不存在一般。
“私囚華山弟子,又血濺皇覺,你們意欲何為?”洛憑淵冷冷說道,他極力握住手中的純均,用劍尖點在地上支撐身體,勉強走到了對麵另一個蒲團上坐下。盡管這一坐,或許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了,靖羽衛此時多半還在半路,即使到了,沒有信號也不會貿然入內,他隻能靠自己。
他凝神回想,洞明心法的要旨在心中流動,洞燭自身,明若觀火,盤膝而坐更有利於抱元守一,在丹田匯聚內力,他不能坐以待斃。
“五殿下,你愈是運功相抗,就愈早支持不住,何必白費力氣呢?”了因和聲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以卵擊石,螳臂擋車,徒然誤了自身。可知今日這許多無辜之人,皆是因你而死?若非你隻身孤劍擅闖皇覺,他們本可平安回去。”
他語氣中似有嘲諷,又似帶些悲憫,見洛憑淵但坐不語,又說道:“殿下少年得誌,意氣風發,難免自視過高,實際上若無皇子身份,不過區區一小輩爾,無論與當今的靜王殿下,還是太子殿下相比,你都差得太遠,否則也不會落入現下境地。”
洛憑淵依然沉默,盡管腦中眩暈,他尚能意識到了因意在動搖自己的心智,他內心有一瞬間的恍惚,究竟是過於自負,還是被怒火和等待消磨了耐性,才會中了圈套呢?或許心底的確有過爭強的念頭,想在靜王麵前證明能力,所以今日才枉顧他的反複提醒,憑著衝動闖過來。蔣寒和魏清或許真的不在寺中,而自己不但沒幫上忙,隻怕還要成為皇兄的拖累。
“既然中了暗算,我無話可說,”他冷冷說道,“你們想怎樣?將我也殺了,還是栽贓嫁禍,想來,也沒有別的花樣了罷?”
“寧王殿下言重了,這些尋常庸人的性命與螻蟻無異,怎能與你相比。我昆侖府一介江湖門派,無意傷及龍子鳳孫的性命,老衲隻是受人之托,來為殿下指點迷津,順便讓你帶些內傷,功力打個折扣,日後行事時便會謹慎三思了。”了因合十微笑道,“至於其他,此間眾人皆是死在殿下之手,何來嫁禍一說?”
說到後麵時,他語聲倏然由慈和轉為清亮高亢,音韻宛若鍾鳴,有行有質般令人心神俱震,然而抑揚頓挫之際,又含著說不出的蠱惑。
洛憑淵隻覺得又是一陣昏眩,他攥緊純均,暗暗將小指在劍鋒上帶過,隨著一陣刺痛,整個人清醒了不少。眼前的了因盤膝端坐,雙手掐訣,神情肅穆,竟有幾分寶相莊嚴。
“你是梵音僧魔納蘭玉?” 洛憑淵猛地脫口說道,“昆侖府九護法之一。”
“不愧是寒山高徒,能支持到此時還神智清醒,叫破老衲的本名。”納蘭玉張目朝他望了一眼,目光到處,同樣帶了蠱惑之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納蘭玉即是了因,又有何區別,殿下還是先擔心自己為妙。”
洛憑淵腦中極力回想關於此人的傳聞,納蘭玉在昆侖九護法中也算甚為出奇的一個。據說他年輕時顏若好女,且天賦異稟,發聲時音色如銀,令人聞之心旌動搖,不能自已。三十歲上投入佛門,偶爾現身講經時,真如舌燦蓮花、天花亂墜。
然而此人生性偏激,行事邪多於正,自創法門以內力傳音操控他人意識,名為梵音術。他十餘年前曾以梵音術尋仇,製造了數起滅門血案,武林為之嘩然公憤,連昆侖府都難以回護,納蘭玉自此銷聲匿跡,不再露麵。豈料事隔多年,竟然成了皇覺寺的僧人了因。
“殿下今日之禍實起於身上的佩劍,”耳邊隻聞納蘭玉複又說道,“純均乃是上古利器,非帝王之尊或天命之人,不但難以駕馭,心神反受其害。五殿下獲賜此劍後不僅時刻不離身,而且一月前還曾大開殺戒,劍刃飽飲鮮血,引得陰煞之氣侵體。本來你亦是皇室血脈,隻需靜心定神,過些日子也就無礙,可惜偏偏闖入我佛門重地。這大雄寶殿內設法陣,上抑天罡,下壓地煞,代代相傳,連聖上參拜之前尚且要齋戒七日,豈能容下你身上陰戾之氣?無怪乎釀成血案,委實可歎。”
“一派胡言,明明是昆侖府把持皇寺,濫殺無辜。倘若真如你所說,戰場殺敵的武將豈非統統進不得這寺門?”洛憑淵寒聲道,他需要拖延時間,“看你頭頂戒印,身披僧袍,也是個皈依三寶的和尚,卻殺人在先,誣陷在後,在佛祖麵前行此傷天害理之舉,比之尋常賊匪罪加十倍,就不怕遭日後因果?”
納蘭玉剃度為僧二十載,雖然無所不為,但時日既久,畢竟有些忌憚,忍不住反唇冷笑道:“豎子焉敢妄言佛家是非因果。須知成王敗寇,自古皆然,但凡成就功業者,有幾個沒做過大奸大惡之事,他們又何嚐有報?多少奸惡早年兩手血汙,殺人無算,末了隻消做些善事,敬佛修廟,自能往生極樂。”他長笑一聲,“若然佛祖當真不悅,我納蘭玉為何至今還活得好好的?”
“天理善惡,黑白是非,焉能如你所言。”洛憑淵道,這幾個字乃是勉力吐出。納蘭玉精習傳音攝魂之術,字字以內力吐出,傳入耳中猶如被重錘一下下在腦中敲擊,直令人頭痛難當,所謂魔音穿耳,莫此為甚。他此刻手足無力,內力不能為繼,待到話音落下,整個人已有些搖搖欲墜。
“差點忘了正事,”納蘭玉見他吃力,神色重新轉為和悅,“還是先讓老衲為殿下解惑罷。你也不必為殺了這許多人迷惑自責,須知佩劍並非主因,真正引得你中邪造此殺孽的,另有元凶。”
洛憑淵咬牙不答,他已極力凝神,但對方正在使用梵音術,他隻覺話音入耳,神思隨之散亂,就似不由自主被牽著走一般。
納蘭玉道:“且想想看,你得了劍後每天居於何處,不是靜王府還有哪裏?能對你下手加害的唯有靜王洛湮華。他恨你與他作對,為了控製利用,早已下了巫蠱魘鎮之術,令你行差倒錯,妄自尊大。故而誤闖法陣時才會激發體內邪氣,竟而凶性大發,連殺十餘人,直到貧僧及座下弟子趕到,才以佛法之力化解此劫,不至引出更大禍端。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這番話若是平日聽到,洛憑淵定會冷笑:果然編得精彩。但此時他正在苦苦支撐,無法分心答話。
隻聽納蘭玉重複道:“寧王殿下還請牢記,此間殺戮皆是你一人所為,你血染正殿,玷汙佛地,在在盡是惡業;害你至此的人,乃是靜王洛湮華。”他音調高低起伏,極盡微妙,又近在耳邊,字字直鑽入腦中。
洛憑淵想到對方這般險惡陰損,不僅要將殺人的罪過強安到自己頭上,還要連帶陷害靜王,不由怒意上湧,腦中一片紛亂。他凝神與耳邊話音相抗,額頭已沁出冷汗。
納蘭玉狀似隨意,實則以全力施為,並不輕鬆。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操控寧王神誌,至少也要使其記憶模糊迷亂,難以為自己申辯。他自洛憑淵入寺起就遠遠觀望,見他讓護衛送走了一個少女,以為那是姚芊兒,也沒出來阻攔,直到方才交談,才意識到這其中或許出了紕漏。按照事先的計劃,東宮派來的死士動手殺人後即刻撤離,為了避免被禁軍、靖羽衛乃至隨後可能趕來的各路人馬發現端倪,連暗樁都已一並撤走。他須得快些將洛憑淵料理妥當,再去追查那被送走的少女究竟是誰。
誰想寧王比他預料得更難對付,縹緲煙藥效強烈,加上他接連使用梵音術,一般武林子弟早已聽任擺布,不省人事,洛憑淵卻仍在支撐。
他將準備好的言語又逐字說了兩遍,洛憑淵雙目緊閉,額上已滿是冷汗,身體晃了晃,倏然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納蘭玉舒了口氣,使用梵音攝魂極耗內力,他頭上也已見汗。眼見寧王眉峰緊鎖,麵色蒼白,純均也落在一邊,他終於放下心來。看樣子,待到洛憑淵醒來,對今日發生的事定會混亂不堪。金尊玉貴的五皇子,還不是倒在自己腳下。
他冷笑了一聲,起身踢了寧王一腳。洛憑淵毫無抵抗,身體被踢得翻轉過來,側躺在地上。
納蘭玉這才想起,還需要再給他補上一掌。按東宮的要求,最好廢去六七成功力,不養個三年五載,難複舊觀。
他斟酌了一下力道,俯身緩緩提起手掌。驀然間眼前寒光閃動,劍鋒如雪,疾若電光石火,他隻覺胸腹一涼,純均已自下而上插入小腹,直沒至柄,劍尖從後心透出,三尺青鋒竟有一半留在他體內。
納蘭玉縱橫半生,並未將初出茅廬的寧王放在眼裏,更從未想過會有人同時中了昆侖府兩大絕招仍能反擊。他隻見寧王張開眼睛,坐起身來,一雙漆黑眼瞳中寒意似冰,目光清明,哪有絲毫神誌受控的影子。
“你的報應,就在今日。”耳邊傳來寒凜而清朗的聲音,他心底一陣冰涼,與之同時襲來的,還有近乎恐懼的不敢置信,竟沒感到疼痛,而後就栽倒在地上,絕了氣息,他的眼睛仍然睜著,看上去和這裏其他的屍身並沒有區別。
洛憑淵鬆開劍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裏滿是鮮血,方才對話時他有意攥住劍刃,以此讓自己不至喪失神智。他的目光又落在腰間,那裏掛著一個很小的藥囊,幾天前,靜王讓奚茗畫給府裏常外出辦事的人各做了一個,說是可防尋常毒粉藥物。洛憑淵拿到時還有些好笑,自己每日辦的都是公務,哪裏就招惹來這些江湖暗算,他不想拂了好意,隨手掛上了。適才或許就是因為這隻藥囊中沁出的幽涼藥香,幫他抵禦了一些縹緲煙的效力,才能等納蘭玉過來,奮起殘存的內力作最後一搏。之前的昏迷雖然是使詐,但強提內力傷了肺腑,那口血卻是貨真價實。
此刻他坐在地上,已經無力起身。他不可能走到殿外放出煙花訊號或者離開這裏了,甚至做不到拔出純均歸還鞘中,那一劍用盡了最後的精力。眼前天旋地轉,殿內的景象逐漸模糊,跟著就是一片黑暗。
倒在地上時,洛憑淵似乎聽到遠處傳來雜亂人聲與腳步聲,最後想到的是,自己終究什麽都沒能做成,皇兄一個人,能應付過來麽?
八月十三,日影行至未時,封景儀走出住了一晚的客棧,他已經兩夜不曾安枕,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疲憊,但既然已經決定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神情就顯得很是鎮定,衣著修潔,腰懸長劍。
從靜王府出發來到這座客棧之前,靜王隻叮囑了兩點:一是安心等待消息,按時前往;二就是到了天牢中,盡量待得久一些,不妨拖到昆侖府要求的申時再出來,如此就給己方留出了更多的餘裕。
從昨日傍晚到現在,他還沒有收到琅環傳來的訊息,確切地說,沒有他所盼望的關於兩個師弟的消息。他向四周望了望,街上人來人往,但沒有一個像是來送信的。他心裏有些發沉,靜王說過,為了少生支節,在人救出之前多半不會與他聯絡,但封景儀覺得更大的可能是,他們還未找到師弟們,畢竟時間如此緊迫,偌大洛城內人海茫茫。
靖羽衛準備了馬匹,封景儀定了定神便翻身上馬,不再回顧,他身邊是崆峒派的兩名弟子,後麵則由楚桓和邵畢圖領著十六名靖羽軍士,一同朝洛城天牢行去。
天牢中多是欽命要犯,守衛森嚴。楚桓拿了文書,領著一行人通過幾重關卡,從一道邊門進去,邵畢圖則帶著眾軍士守在外麵。
一個獄卒迎了過來,向靖羽騎衛打恭作揖地行禮,隨即就從身邊摸出一串鑰匙,在前麵引路,看來是早已得訊,專為等候他們。
天牢不同於一般房屋,窗口都在大約一人加一臂的高度,開得極小,光線透過厚厚的灰壁勉強照進來,牢房裏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青灰色的,長排的鐵柵將兩側分成一間間大小不一的牢房,隻在中間留出一條狹窄的□□,深入其間,旦覺到處鬼影幢幢,目光所見都是囚衣襤褸的犯人,或坐或躺縮在各自的牢房中,空氣裏除了黴味,還有一股說不清的酸臭。
見到有生人進來,一些本來一動不動的犯人像被驚醒了般,撲到鐵柵前看,還有人從柵條間拚命伸出手,喊著冤枉。獄卒顯然早已見怪不怪,並不理會,隻偶爾回過身來,用隨身的鐵棍朝著叫喊得厲害的囚犯用力敲下去,逼他們縮手。
到了通道盡頭,又是一重鐵門,獄卒便用鑰匙打開,繼續引著他們往深處走。封景儀隻見每過一道門,裏麵的囚犯所帶的鐐銬就粗重些,有的還戴著重枷。
“因是沈副統領親自交代過,小的不敢怠慢,一直將他單獨關著,沒再讓人探視,衣食也不曾虧待。”那獄卒已經看出幾人中以封景儀居首,故此說話時便主要朝著他,“這位紀爺初時還抖些威風,近來像是心情不好,不太說話了,每日就是發呆。”
封景儀略略頷首,沒有說話。進入這座朝廷重獄之後,過去種種不受控製地從他記憶中浮現,小師妹明媚嬌憨的笑靨仿佛回到眼前,她最終躺在冰冷棺木中的樣子,師傅沉痛的眼神和鬢邊的白發,師弟們染血的斷臂,華山派門楣上那塊被昆侖府摘下劈成兩半的匾額。既然邪不勝正,何以這世上有如許屈辱不平,又為什麽,人力有時而窮,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幾個白衣如雪的年輕劍士穿行在不見陽光的牢獄中,並未顯得格格不入,反而有種難以言述的肅穆。
通過數重牢門之後,他們終於在一處牢房前停了下來。裏麵幹草上坐著個人,身上囚服髒汙,頭上臉上須發蓬亂,雙眼無神,正在有一下沒一下拉扯著身下的稻草,看上去與此處其他犯人沒什麽分別。
見到有人站在鐵柵前,他抬起頭,缺乏神采的眼裏倏然發出光來,接著就猛地朝這邊撲過來,拖得身上重鐐嘩啦作響:“官爺,可是上麵終於想起放我出去了,還是來傳話,有個準信也好。我就知道,不會忘了我的。”他像是少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一串話說得急了,聲音嘶啞含糊。
“給紀爺道喜了,隻要幾位爺看您順眼,今日說不定就能重見天日。”獄卒答道,又回頭對楚桓道,“好教大人得知,但凡在此處關了四五個月的,見了人都是這副樣子,若是待了一年就老實了。”
紀庭輝也不顧獄卒話裏的譏諷,雙眼急切地朝來人巡梭,在牢中昏暗的光線裏,他一時也辨不清各人的相貌。
封景儀踏前一步,冷冷看著麵前這個人,紀庭輝一站起身,就能看出身材頎長,盡管蓬頭垢麵,他認得出那雙眼角微微下垂、不笑也像有笑意的眼睛,還有東張西望的神態。他冷笑道:“嶽乾,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