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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洛憑淵帶了兩個護衛沿著皇覺寺的外牆奔出一段路,進入一片僻靜的樹林,看方位已經到了寺院的側後方。當確定身後無人跟蹤時,他選擇了一棵距離外牆最近的樹,足尖點處,順著延展的枝條躍入了牆內,落地幾乎毫無聲息。兩名護衛也依樣施為,躍下時寧王在二人腰間一托,也就沒有響動。


  洛憑淵還是第一次到皇覺寺,他進來時已看得清楚,幾重佛殿後麵就是僧人的禪房。聽芒種的敘述,他被關押的房間很是狹小,想來應是那片禪房中的某一間。


  寺中靜寂,他對聶勝和曹默林作個手勢,示意隨他繞過眼前的重重大殿,到僧人的日常居所探查。


  就在此時,隔著數重屋瓦,傳來一聲變了調的驚呼,似乎是年輕女子發出的,含著極度的驚惶恐懼,聽在耳中令人心頭一顫。


  “趕過去看看。”洛憑淵說道,此地的確有些不尋常,“小心留意,不要被寺裏的人撞見了。”


  驚叫聲距此不遠,竟是來自剛修葺完畢的正殿。三人辨明方位飛奔過去,一路穿廊過堂,一個人也不曾遇到。


  到了大雄寶殿之前,他們不約而同地頓下了腳步,台階上、殿門邊,橫七豎八躺了十數具屍身,約略望去,有幾個著僧袍芒鞋,顯是寺中僧人,兩個仆役打扮的男子,其餘都是女眷,或俯或仰,臉上都帶著驚駭之極的凝固表情,看來都是被利器刺死,地上染滿血跡。


  眼前情景直如地獄一般,三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曹默林過去檢查了幾個人的鼻息,很快道:“殿下,全斷氣了。”


  難道也是昆侖府做的,竟心狠手辣到連不諳武功的尋常女子也不放過。洛憑淵的目光掃過那幾具穿著丫鬟服飾的年輕女屍,剛才發出聲音的女子莫非就是其中之一?


  “進殿查看,賊人還沒走遠。”他說道,按了按純均的劍柄,率先走進正殿。


  殿中情景同樣淒慘,地上倒著一具少女的屍身,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看見了什麽可怕而不能置信的東西。她胸口湧出的鮮血浸透了青綠色的上衫,又在地上匯成一片,已經開始凝固了。


  “是誠毅侯府那位姚小姐。”聶勝驚道,在霧嵐圍場,就是他把摔落的姚芊兒接住,印象不可謂不深刻。盡管一望而知姚芊兒已經死了,他還是過去試探了心跳。


  “看來,是誠毅侯小姐來上香,在此遇到了匪徒。”洛憑淵說道,他心裏有一絲惋惜,但更多的是疑竇:這正殿明明應該尚在封閉,姚芊兒是怎麽進來的,又是誰放她進了皇覺寺?而且,匪徒如果意在看守魏清和蔣寒,殺一個無關的官家小姐做什麽?

  就在這一轉念的功夫,他聽到了不遠處有微弱的呼吸,尋聲望去,隻見香案後麵露出一片金紅色的裙角,這殿中竟然還有一名少女,而且顯然還活著。


  他走過去低頭看時,恰恰對上一雙杏核形的烏黑眼睛,裏麵盛滿淚水與恐懼,這女孩兒竟是見過兩麵的杜棠梨。


  “你…你是杜家的小姐。”


  杜棠梨抖得厲害,好一會兒,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五殿下,殿下怎麽在這裏?”她聲音發顫,已經嚇得魂飛魄散,突然見到埋在心底的人,一時如在夢中,竟驚惶地向後挪了幾寸,手指緊緊扯住自己破碎的衣襟。


  洛憑淵這才發覺她肩膀胸口處的衣衫被扯得破碎不堪,雖然盡力遮擋,仍然露出潔白柔嫩的肌膚,好在身上看起來沒有受傷。


  “不必害怕,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他盡量放輕了聲音,示意兩名護衛不要靠近,眼前的杜棠梨明顯是嚇壞了。


  他望了望四周,走到殿側,拔劍割下一大塊布幔,給瑟縮在香案後麵的少女披在身上:“可有受傷,能站起來嗎?”


  杜棠梨本能地將布幔攏緊,如鬥篷般將自己遮擋得密不透風,仿佛這樣就能得到更多保護。她被寧王扶著站起來,還在不住地發抖。


  “可是遇到了賊人?”寧王問。


  “我,”杜棠梨低聲道,“很…很多人,都穿黑衣,手裏拿著刀子衝進來,他們殺人。”


  “你們怎麽會進到這寺中?”洛憑淵道,“此間有賊人綁走了我的朋友,杜小姐,你想想,是不是在這裏撞見了什麽,才引得他們動手殺人?”


  杜棠梨輕輕搖了搖頭:“是韓娘娘恩準誠毅侯小姐今日來進香,她要我陪著一起來的。除了帶路的僧人,我們沒遇到什麽人。沒想到被引到這裏坐一會兒,就…”她的眼睛裏又充滿了淚水,隻記得當時有人到了麵前,接著身上一軟就失去了知覺。


  後來不知怎麽恢複了意識,半昏半醒間隻聽到有人在耳邊說:“好好記住,姚小姐,今日你昏過去之前親眼所見,是寧王洛憑淵突然拿著劍衝進這正殿,殺了和你同來的所有人。隻消好好將這句話說了,你日後必會富貴順遂。”那人好像還說了些別的,語氣裏都是滿滿的威脅恫嚇。


  杜棠梨當時隻以為是在做夢,當那人脅迫地貼近身側逼她回答時,她隻是胡亂地應了幾聲,又極力想往後縮,離那個刺耳的聲音遠一些。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等她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姚芊兒死不瞑目的屍體,門檻上掛著另一具,是侯府跟來的丫鬟。於是她發出了一聲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驚叫。


  而此刻,寧王竟然真的出現在麵前,那些昏沉中聽到的話,難道並不是幻覺或做夢?她驀地睜大了眼睛。


  洛憑淵聽到是韓貴妃安排了誠毅侯府的人進入皇覺寺,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他顧不上細想,眼前的杜棠梨流淚的樣子,令他想起當年的青鸞。青鸞那時也是這麽害怕,而自己卻無力保護她,杜棠梨若是被人看見呆在這裏,知道她曾落到賊人手中,甚至衣衫都撕裂了,她日後的名節豈非全毀了。而且時間緊迫,他得盡快去找華山弟子的下落。


  “杜小姐,你隨我來,我派人送你回家。”他說道,“這邊我會處置,你隻要記住,今日你並未來過皇覺寺,而是在前來的途中聽說家中有事,就辭別了誠毅侯小姐回家去了。這寺中見到的一切都不要對人提起,你就會平安無事。”


  杜棠梨正在回想那黑衣人還說過什麽,聽了寧王的話,怔怔地點了點頭。跟著,她還未及反應過來,隻覺忽然身體一輕,就被寧王帶著出了這座夢魘般的佛殿,足不沾地地向寺外掠去。陽光照在頭頂,耳邊是輕微的風聲,寧王一手扶在她腰際,不一時就到了寺牆之前。


  洛憑淵將杜棠梨帶上牆頭,對兩名親衛吩咐道:“你們立即送杜小姐回府,盡量不要被人注意到。”


  “可是殿下,屬下等怎能留您一人深入險地。”曹默林急道。


  “我不會有事,再過一會兒,沈副統領就會帶人趕到。”洛憑淵擺手道,“快去,回來時也不必再急著進來,設法與靖羽衛會合,等我信號即可。”


  五殿下,這裏是為你設下的圈套,須得盡快離開。杜棠梨想這麽說,但她仍然有些昏亂,遲疑間話未出口,已被兩名親衛護持著離寺而去。她匆忙間回頭,隻看見寧王仍站在寺院外牆之上目送他們。


  很久以後,杜棠梨仍記得那一刻的寧王,他一身灰藍色箭袖,修身玉立,背後是皇覺寺的重簷疊瓦,以及高遠的青空。


  謝記茶樓後方的小廳中此時正陷入沉寂,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洛湮華都沒有說話,他需要厘清頭緒,想清楚太子的手段與意圖。身邊幾人都知道他思考時不能打擾,隻在一旁等待。


  從昆侖府送信威脅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四個時辰,靜王覺得整個人有些疲憊,但聽到岑原的稟報時,他腦海中似乎有什麽飛快地掠過,仿佛記憶中的某個點被觸動了,他需要抓住那一絲飄忽的思緒。


  太子所用的手法,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九年前,在察覺韓貴妃通遼之後,母後江璧瑤急令洛城的琅嬛所部,趕赴邊關協守韶安,三日後刺客入大內行刺,自己重傷,一連串的陰謀、誣陷與背叛接踵而至,母後身邊竟沒有了支持的力量,無法證明清白,甚至沒能等到琅嬛的回援,一切如同下棋時演變成了接不歸。而此時此刻,同樣地,琅嬛的力量正集中在對付昆侖府、相救華山弟子上麵,洛憑淵卻被突然引到了皇覺寺。


  讓紀庭輝脫身或許是昆侖府的意圖,但不會是太子的主要目的,他真正瞄準的是洛憑淵。


  可是,即使寧王正在展露崢嶸,對洛文簫而言,所帶來的威脅還遠不及雲王洛臨翩,明明此時北境戰局未定,一動不如一靜,是什麽使得他突然使出如此極端的手段去害寧王?

  天宜帝為了前往皇覺寺,事先齋戒七天,重視程度可見一斑,在禦駕親臨前,那裏有如另一個大內,這一次敵人布下了什麽樣的陷阱?

  韓貴妃那張美豔的臉仿佛出現在眼前,還有她陰森的目光。洛湮華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阿原,”他說道,“你和阿離去皇覺寺,弄清楚憑淵的狀況,而後立即回來稟報,越快越好。”


  岑原答應一聲,靜王又道:“除非憑淵情況危急,否則不要出手,那裏接下來當會守備森嚴,你們一定小心不要被人發覺了行跡。”


  他想了想又道,“還有一件事,我想靖羽衛的沈副統領應該也會趕去那裏,若是憑淵出了事,就傳話給沈翎,請他立即進宮求見,向想陛下稟明憑淵入寺的原委,做個旁證。”


  岑原領命而去,洛湮華仍靜靜坐著。楊越與他相處七年,知他越是有事時越是沉默不語,就有些擔心,婉轉說道,“殿下不必太過憂心,以五殿下的修為,尋常高手絕難傷得了他,又有靖羽衛接應。再不然,屬下雖則不才,但有差遣也願前去幫手。”


  “我擔心的並不是昆侖府恃武對付憑淵,若需要派人應援,這謝記中也還有些餘力,”靜王說道,“隻是此時不管讓誰去,都已經晚了。太子既然設下這一局,必已準備周詳,靖羽衛未必能起多少作用。”


  他見楊越神色凝重,反而淡淡一笑:“我想,憑淵可能會吃些虧,但最壞不至有性命之憂。洛文簫不是武林中人,他費盡心機,應不止為了害憑淵一人而已。若是憑淵有不測,他反而不易達到目的。我們且摸清情勢,總有辦法可想。”


  “既然這樣,現下唯有等待,殿下要不要稍做歇息?”楊越道。


  洛湮華點點頭,起身走到廳角的長榻前,他需要保持冷靜,逼自己休息一會兒,才有精力應對接下來的變故。無論韓貴妃與太子怎樣精心謀劃,他不會允許往事重演。情勢已非當年,琅環早已化明為暗,他的皇弟洛憑淵也不會像他們以為的那樣易與。


  洛憑淵送走了杜棠梨,就返身奔向皇覺正殿。他相信殺害誠毅侯府眾人的凶手與藏匿華山弟子的應是同一夥人,方才沒來得及細看,或許正殿中能發現一些線索,勝過在寺中亂闖。沒了兩名親衛在側,他行動反而更加迅疾,如輕煙般,轉眼回到了大雄寶殿。


  離開不過片刻,佛殿內外,所有的屍身仍靜靜地躺在原處,天氣晴好,明黃的琉璃瓦下卻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慘狀。洛憑淵俯身查看屍首,全是劍傷,有的一劍斃命,有的卻身中數劍,沒有章法可尋。圍攻靜王府的死士所用的兵刃各式各樣,這股匪徒卻像是約好了般全都用劍。從屍體倒下的方位來看,應是至少五六人同時動手,過程很短,十多人甚至來不及四散奔逃。


  他走進殿中,望了一眼姚芊兒,心中歎息,人死不能複生,唯有找出背後的真凶。


  他估算了一下匪徒的人數和退走的方向,正想繞過佛像到殿後看看,身後突然有人說道:“阿彌陀佛,想不到我皇覺寺剛剛修竣,就遭逢大劫。”聲音清亮慈和。


  洛憑淵一驚回頭,一個灰袍僧人正緩緩邁步從殿外走進來。


  “尊駕何人?”洛憑淵按住了劍柄,他素來耳目靈敏,入寺後又一直警惕,卻沒有發覺這僧人何時到了附近。


  “貧僧了因,”那灰袍僧低眉合十,說道,“施主身份尊貴,怎會未經知會孤身來此,不僅不利己身,更教這清靜古刹成了是非之地。”


  “原來是了字輩高僧,在下失敬。”洛憑淵道,早知寺中住持大師名為了塵,聽名號即知這僧人在寺中輩分甚高。


  他凝目打量,見對方年近半百,五官卻甚是端正清秀,膚色隱隱透出瑩白之意,隻在額間眼角有些紋路,果然不似常人。


  他一時不能斷定是敵是友,說道:“大師現身此地,可知是誰殺了誠毅侯小姐,還有這許多人?”


  “不敢當高僧二字,了塵師兄精研佛法,修為高深,老衲卻隻是一介武僧,隻因師兄近日抱恙,才暫時代管寺中事務。”了因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的姚芊兒,“方才聞報正殿出事,匆匆趕來,卻隻見到施主將一名女子帶離,送出寺外。”說著,他緩緩俯身查看姚芊兒,“若說這是誠毅侯小姐,那麽施主送走的,又是何人呢?”


  “原來大師看到了,我隻知道方才進來時,此間隻餘下那位小姐還活著。”洛憑淵淡淡說道,“大師還未回答在下的疑問,既然主持寺務,寺中何時進了賊人,又去了何處,難道全然不查?出了如此大事,為何不見其他僧人?”


  “看來,施主心中頗多迷惑。聖駕將至,我寺中眾人近日都在禪房靜修,不得隨意行走。況且出了如此大事,老衲焉能讓不諳武學的佛門弟子涉險,自當親身探明。”了因徐徐說道,“一方廟宇,八方來客,施主身懷珠玉,來曆非凡,不也做了不速之客,攜刃擅闖至此,無人察覺麽?”


  洛憑淵被說得一時不好反駁,心中卻更加疑竇重重,了因吐談不俗,話意虛實不定,似是已然知曉自己的身份來意,但又似是而非。他沒有時間與這老僧糾纏,心念微轉,突然問道:“蔣寒和魏清被關在什麽地方?”言罷手腕一抖,純均寶劍嗆然出鞘。


  “施主所問之人,老衲既未曾見過,更不知他們在何處,想是另有因果,卻與皇覺寺無關。”了因淡淡說道,他此時側對著寧王,要害盡在劍氣籠罩之內,卻似毫不在意,“施主焦躁過甚,煞氣著實重了些,以致身陷險境尚不自知。不若靜心少坐,老衲有幾句忠言相告。”他的聲音並無常人上年紀後的蒼老,甚是舒緩柔和,令人聽了十分舒服。


  “既不知情,多言無益。”洛憑淵道,他在師門所受教誨,對不防備抵抗之人不可以武力相欺,此時便將劍收回了些許。


  他並未察覺自己的敵意已有所消退,心中思忖,無論了因所說是否實情,既有血案,外麵的禁軍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會進寺清查,他須得快去找蔣魏二人的下落,隻是還要不要先製住這老僧?


  他微一遲疑,了因突然“噫”了一聲:“她還有氣息”。


  洛憑淵一怔,下意識地低頭向姚芊兒看去,隻見她麵色已由灰白轉為毫無生氣的青灰,分明是氣絕多時,斷無返魂之理。就在這一疏神的瞬間,了因右手翻轉,手指微彈,“噗”的一聲輕響,兩人之間爆開一朵小小的白霧。


  一股如蘭如曇的清淡香氣襲來,洛憑淵心知中計,急忙屏息急退,但為時已晚,他頭腦中頓時一陣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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