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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房內一時靜了下來。各人均在想,縱走紀庭輝令人心中不甘,而且昆侖府真的能守諾,將人平安放回來嗎?

  封景儀有些猶豫:“昆侖府既然敢公然到王府來威脅,必定有萬全準備,若是被他們發覺了暗中查訪,蔣寒或魏清怕是會有危險。”他並非信不過寧王,但是想到如果下次送到麵前的是師弟們的手指或耳朵,甚至屍體,就無法不憂心如焚,“江宗主和五殿下久在這洛城中,不知可有妥當之法?”


  他隻覺洛憑淵太過年輕,回到洛城不到半載,而對於靜王,盡管確是聞名不如見麵,但見他一直在臥病,因此雖這麽說,心裏卻沒有存多少指望。


  靜王見了白布留書後一直在思忖,此時才緩緩說道:“紀庭輝決不能交給昆侖府。”


  話音甫落,所有人都是一呆,不要說洛憑淵,連隨他多年的秦霜和楊越都鮮少聽到他用這般毫無商量餘地的語氣說話。


  “江宗主此言何意?”封景儀道,他平素冷靜,但現下情勢危急,聲音也不覺提高了,“除非能將兩個師弟安全救出來,否則屆時不放嶽乾,他們的性命怎麽辦?”


  靜王的神色依舊沉靜,像是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幾位少俠遠道來我府中,卻在這洛城出了事,是我的疏失。琅環必定全力查找他們的下落,盡力在期限前將人救出,但明日不能放走嶽乾,更不能讓他回去昆侖府。”


  “江宗主,”封景儀心中生出怒意,站起身來,“我華山派過去與你未曾謀麵,隻因見懷壁莊處事仁俠,與琅環亦有淵源,才一直敬重有加。你傳信華山,要我等先赴裕門關再往洛城,封某照辦了,讓我三人暫住等到中元之後,在下也答應了,但如何處置嶽乾,乃是我華山內務,事關師弟生死,若無原委,恕景儀不能從命;還是說江宗主要用身份和琅環來壓我,或是讓寧王殿下扣著人不放?”話到最後,語氣已轉為冷峻,又道:“人命關天,不管什麽原因,望江宗主慎言。”


  房中氣氛一時有些凝滯,關綾“唰”的一下不知從何處閃出來,站到靜王身後,冷冷地看著封景儀。


  “小綾不可冒犯。”靜王道,他稍稍示意,關綾便身形閃動,又不知消失到了哪裏,穀雨也不出聲地退了出去,從外麵掩上房門。


  “封少俠請勿動氣,”在一片靜默裏,洛湮華如是說道,他的神情中有種不容置疑的凝肅,“在下豈肯棄兩位少俠安危於不顧,隻是若嶽乾逃脫,其中關係到的人命又何止千萬。茲事體大,我唯有將其中情由告知,與封少俠一同商議。”


  封景儀本也不好翻臉,聽聞靜王的話意,心中微凜,於是重又坐下:“究竟是怎麽回事,江宗主請明言。”


  在場的眾人中,秦霜最清楚前因後果,他見靜王微微點了點頭,就低聲講述了數月前如何從紀庭輝口中套問出飄香酒樓的所在,之後又如何利用這條線索假傳情報,引北境遼軍上鉤,從而幫助禹周軍隊在戰事中取得先機。


  他說得扼要明了,太子與昆侖府勾聯等細節則掠過不提,末尾說道:“故而之前主上請封少俠一行再等幾天,是為了穩定局勢,直到會戰結束。”


  封景儀聽到後麵已經明白:紀庭輝此前以為綠蕊通知了同門設法相救,自己才得以活命,然而飄香酒樓那邊實際上毫不知情。隻消此人脫身而去,與同門相見,兩下裏一經對照,便會知道酒樓早已暴露,而通過它傳向邊關的情報隻怕也會因此不足取信。此刻北境戰局一觸即發,豈容在這個檔口生變。


  他的臉色一時間轉為蒼白,事關國之安危榮辱,的確不是他師兄弟三人所能承擔得起的。


  他怔了一會兒才說道:“江宗主,既然你有這番籌謀,實在應當早些告知,或是傳信我等延遲行程才是,如今教我如何是好。”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這等機密怎能外泄,世上諸事又豈能盡在算計之中。


  “此事原是我思慮不周,現在當務之急,是盡快將兩位少俠救出,我府中的從人也需找回來。”靜王說道,自從發覺了飄香酒樓的存在,謝楓屬下的淇碧一直在密切監視,已經大致查明了昆侖府在洛城中的勢力分布,隻因時機尚未成熟,才未對其出手。他凝視封景儀,說道:“昆侖府目前送來的是指環,想來他們暫時還不至受重傷或有性命之憂。封少俠,你可願將此事交托於我?江華雖則不才,但必定會竭盡全力還你兩個完好的師弟。”


  封景儀人生地疏,突逢不測,本已心亂如麻,但聞聽此語,與他目光對視之下,整個人卻漸漸恢複了理智與穩定,心念電轉間已打定了主意。


  “此時別無他法,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便交托於江宗主。”他起身長揖道:“若是明日申時,師弟們仍未能救出,我自然會前往天牢,將那嶽乾帶出來,而後當街以劍格殺。若是師弟們因此出事,景儀必定自刎,以命相報。”


  靜王頷首還禮,武林之中信諾為重,性命相托不過在一言之間,兩人都知道無需再說。


  靜王道:“景儀就留在府中等待消息;憑淵將下屬都撤回來,也不要再派人暗查,以免被昆侖府的眼線發覺,對兩位少俠不利,隻需令天牢做好準備,讓景儀明日和崆峒派少俠一道前去押走嶽乾即可。至於小霜,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簡短商議後,封景儀回到東院等待,寧王趕往靖羽衛所,靜王留下秦霜和楊越仔細吩咐了一刻功夫,秦霜才出了瀾滄居。


  此時上午的辰光已經過去一半,他進出時通常不走府中門戶,隻是使出輕功,整個人悠忽隱沒在府內蔥蘢的林木間。


  眾人都散去後,洛湮華獨自在書房中思索,靖羽衛一夜查下來仍未找到三人蹤跡,可見對方準備周密。他並不懷疑這件事是昆侖府所為,在洛城的地界上,其他勢力沒有理由為了一個紀庭輝而這樣大動幹戈。


  對方的手法可算巧妙惡毒,但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昆侖府做得太過囂張了,明知華山諸人住進了靜王府還公然威脅,縱然使用離合水傳書不留證據,但寧王確是親眼所見,又怎會無動於衷揭過此事?以他對洛文簫的了解,不是其中有詐,就是準備了後手。


  他反複思量了一刻,走到窗邊說道:“小綾。”


  隱在樹上的關綾飄身穿過窗欞,落入房中。靜王道:“去一趟靖羽衛所,告訴憑淵不要心急,無論再收到什麽消息都不可輕舉妄動,一定要先同我商量。”


  這句話他方才已經向洛憑淵囑咐過一遍,關綾的臉上現出一絲疑惑,但仍毫不遲疑的領命而去。


  洛憑淵此刻的確心情焦慮,紀庭輝不能放,可是難道就眼看著蔣寒和魏清,甚至封景儀丟掉性命?今日秦霜所說通過昆侖府傳送虛假情報之事,他同樣是首次聽聞,封景儀聽了不會多想,他在一旁卻覺得心底發涼,還有些不敢置信。飄香酒樓探聽到的消息應當都是最先傳到東宮,那麽太子又在其中起到了什麽樣的作用?可他難以想象身為禹周的太子,洛文簫會為了令雲王落敗而枉顧大局,他隨即想到韓貴妃早年應該就有過通敵之行,否則九年前韶安何以會一夕陷落。


  林辰信中描繪的幽雲十六州慘況仿佛又回到腦海,而今華山弟子剛剛與品武堂戰罷,卻在這京師洛城遭遇暗算。他隻覺怒火如沸,將平素沉穩的心境燒灼得激蕩難平。


  靖羽衛一夜下來雖未找到蔣寒和魏清的去向,但也不是毫無收獲。除了客棧,對關帝廟一帶也已經詳細查過。有幾家食鋪和攤販聽了描述,說依稀記得有幾個差不多形貌的年輕人來過,奈何廟會中人流如織,能留下印象還是由於他們兩人佩著長劍,誰也說不清他們究竟往哪裏去了。


  洛憑淵命人將查過的街道店鋪都寫下來,交給了靜王府的一名暗衛,應該有助於推測出時辰和他們曾經到過的地點,目前他隻能做到這些,靜王已一再叮囑他不要繼續插手,由琅環以江湖的方式暗中解決。


  這天傍晚時分,三輛同樣的輕篷車出了靜王府,分別朝三個不同的方向駛去。其中兩輛各兜了一個時辰的圈子,回到府中;另一輛則駛向距離洛城天牢大約兩裏的一條街道,在那裏最大的一家客棧前停了下來。封景儀和兩名崆峒派弟子從車上下來,邵必圖和楚桓已在此等候,他們奉了寧王之命,第二天下午將陪著三人前往天牢。


  幾乎同時,靜王卻坐在一輛平日往府中送菜蔬米糧的馬車裏,悄無聲息地從角門離開了自己的府邸。大半天時間,結合靖羽衛送來的情報,淇碧已經開始進一步分析排查,他需要直接與謝楓見麵,省去來回奔波傳訊的功夫。


  洛憑淵這一天幾乎都待在靖羽衛所,隻抽空匆匆到戶部看了看。然而他回府後卻沒能見到皇兄,隻看到臉色不豫的奚茗畫,靜王把他留在府中暫時主持,連楊越都帶出去了。


  洛憑淵既感擔憂,又有些悵然若失。他隻好進了自己的含笑齋,說道:“阿原,你不必跟著我,可知皇兄去了何處?”


  一名暗衛從牆根後現出身形,行禮道:“主上吩咐,若是五殿下這邊有什麽事,可急報於他。”也就是說,他知道如何找到靜王。


  洛憑淵點了點頭,他寧願此刻有許多事情需要勞累奔忙,也好過眼下不知情形,空自等待。需要養病的靜王不能休息,而自己卻使不上力,弄得他十分難受,也不知此刻皇兄進行得如何了。


  自從懷壁莊的少莊主謝楓來到洛城親自打理自家的產業,棋盤街謝記茶樓的生意是愈發好了,大堂裏總是茶客盈門,談笑不絕,有時還會請了說書先生來講一段。


  上了二樓環境卻轉為清雅,各席雅座由繪著山水花鳥的屏風迤邐隔開,樓下的喧囂變得遙遠,耳邊傳來古琴的清音,一般的客人到了此處也就止步了。


  三層幾間雅室的陳設兼顧了雅致與華貴,是為有身份的熟客準備的,無論在裏麵用多大聲音說話,都不會傳到外麵的走廊裏。寥寥幾個來過三樓的客人,當然也不會再去想謝記茶樓中還會有什麽更隱秘的處所。


  緊挨謝記後方有一座稍矮的小樓,因為形狀貼合,外人很容易將它與茶樓看成一體,如果有眼尖好奇的茶客詢問後麵樓裏有什麽,跑堂小二會說:“那是給我們東家留的住處。”


  兩棟樓之間隻有一道很短的浮橋相連,通往浮橋的暗門就在茶樓第三層的深處。


  此時此刻,謝楓確實就在浮橋另一端的樓中,正向坐在上首的靜王說明收集來的情報,秦霜與楊越也在旁邊。


  蔣寒和魏清應該是在準備回府時出事的。


  蔣寒在廟會上買了桂花年糕和驢肉火燒,這兩包點心在距離關帝廟不遠處的一條巷子裏撒了一地。附近的住戶當時隱約聽到一兩聲呼斥,並沒有放在心上,但過了一會兒就被狗叫聲引了出來。幾隻狗在爭搶驢肉火燒,而年糕粘在地上難以清理幹淨,故此印象深刻。


  “他二人劍法不弱,卻隻來得及喝叱兩聲,若非對手武功太高,最大的可能是中了暗算,比如迷香、暗器之類。”


  謝楓說道:“屬下推測巷口應該有馬車,將三個人製服後帶走,時辰可以確定在昨日酉時之後,他們已來不及出城。目前我們正在排查昆侖府在城中的各處產業,縮小目標。”


  “眼下進展到什麽程度,能確定可疑的地點嗎?”靜王問道。


  “為了不至疏忽漏掉,包括飄香酒樓在內,還有七八處地方在盯著。”謝楓道,神情現出一絲為難,“對方在城中的店鋪與住宅數量不少,近日又新調來許多手下,想迅速摸清情況有些不易,逐一去查又太費時間。我擔心昆侖府會製造假象,故布疑陣。”


  “上月十五過後,昆侖府死傷不少,所以洛文簫才會急著調集人手。他上次吃了虧,這次必然計算得更為周全。”洛湮華說道,“隻是倉促調來的人功夫再高,行動配合間總有破綻可尋。”


  他沉思片刻說道:“對方確實可能製造假象,變換地點,讓我們不能及時找出蔣寒等人的所在。但是不管他們將人關在哪裏,一定會在附近盡可能布下暗樁觀察動靜。新調來的下屬不熟悉洛城的地形,說話口音也有問題,故此當不了暗樁,昆侖府派出做這件事的必然仍是我們已經摸清底細的那批人。”


  謝楓不禁神情一振,自從察覺太子派了幾個暗樁監視靜王府之後,淇碧就著意弄清昆侖府在京城有多少這樣訓練有素的眼線,如今已大致有數。他說道:“他們在洛城約有五十名專門做暗樁的下屬,分成兩組,分別聽命於飄香酒樓和戴世發,屬下馬上去查這兩組人的去處,看他們近兩日在何處出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靜王道,“小霜領著暗衛協助你,加上已經掌握的線索,明晨之前一定要查明景儀的師弟還有芒種被關在哪裏。”芒種是府中小侍從裏年齡最長的一個,常常受命辦些外務,如今卻也被一道抓走了。


  謝楓領命,秦霜與他十分默契,當即派了幾名暗衛由他調遣。


  洛湮華走到書案前,寫了一張字條:“縱然能確定地點,昆侖府看守得必然嚴密,我們又投鼠忌器,既需有人潛入搭救,又得有高手震懾。我本來不欲煩擾柴明前輩,此番也隻好請他出一次手。”


  事實上,不請壽山明王出麵也不是不行,他相信手持純鈞劍的洛憑淵同樣具有足夠的威懾。寧王也提出過,靖羽衛會隨時待命,以備援手。但是思量之下,他還是決定盡量不讓洛憑淵過多地卷入這次事端。無論令天宜帝留下寧王在江湖爭端中涉入太深的印象,亦或與自己的合作太過緊密,都會對洛憑淵的將來造成不利。如今天宜帝已經開始將政務交給寧王去辦,能看出栽培期許之意,就更不應讓他輕易動武或使用靖羽衛。


  各種情勢在頭腦中掠過,靜王向屋梁上望了一眼:“小綾。”


  關綾輕捷地躍下來,從他手中接過折好的字條,一聲不吭地掠了出去。


  若是平素,秦霜或許會開句玩笑:“關綾小小年紀,怎麽與我家兄長一般惜字如金。”但是此時誰也沒有說笑的心思。秦肅在遙遠的邊關韶安與遼人奮戰,而在這看似歌舞升平的洛城,平靜的水麵之下是湧動的暗流與詭譎的人心,看不見的爭戰與戰場上的刀兵,到底哪一種更加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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