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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姚芊兒心神不定地回到侯府,剛剛換了衣服,誠毅侯就到了內院,遣了丫鬟來喚她去正房說話。


  姚芊兒冷冷一曬,果然見了宮裏兩位娘娘的賞賜,就迫不及待地來探探問口風了。


  她走到正房中,向誠毅侯斂衽行禮坐下,待誠毅侯小心翼翼地問起宮中情形,才說了些見時得到的嘉勉。


  饒是她有一句沒一句,誠毅侯也麵帶喜色,他末了聽嫡女說道:“韓娘娘說當年與母親有舊,對女兒十分關切,聽說我近日來不時夢見母親,說必定是女兒紅鸞星動,引得她在天有靈掛念隻顧。因此特地準許女兒擇日到皇覺寺進香,以為告慰。”


  誠毅侯想不到還有這等恩遇,先是喜形於色,隨即又有些遲疑:“皇覺寺為了恭迎陛下參拜,近日都封了寺門,要過了八月十五過後才開麽?”


  “有娘娘體恤恩準,女兒自然能去,雖然正殿到不了,但也可在其餘各偏殿進香隨喜。到時候宮中自會安排好。”


  斂芳郡主在世時,也不見韓貴妃這般眷顧,誠毅侯覺得這仍是因為慶恩伯的緣故。他興奮得幾乎要搓手,口中隻說道:“好,好,到時別忘記也為兩位娘娘上幾炷香。”


  姚芊兒這時說道:“女兒有個請求,不知父親能否允可?”


  誠毅侯此時直拿這個女兒當寶,趕緊說道:“芊兒想要什麽,盡管對為父言講。”


  “女兒最近心裏煩,想找個閨中姐妹說說話,那些勢力的見了就討厭,想來想去還是杜府的小姐杜棠梨性情好,父親幫我與她家中打個招呼,我才好下帖子邀她。”


  “史官杜蘅。”誠毅侯想了一下才記起這位隻有六品的史官。這個官職在洛城實在不值一提,品階低,又沒有油水,誠毅侯府過去是看在杜蘅負責記錄編纂天宜朝曆年史料,偶爾會引起皇帝關注的緣故,兩家的女眷才有些麵上往來。


  這是小事,他又不用花錢,他立時就應允道:“芊兒放心,為父讓你母親親自去和杜家夫人說,定讓她家小姐來陪著你。”


  姚芊兒謝過了還在問長問短的誠毅侯,回到自己的閨房,讓丫鬟們都下去,獨自想著今日發生的每一件事,臉上漸漸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今日在蘊秀宮裏,宜妃起初並沒怎麽開口,都是織錦與杏芬在曉以利害,要她聽命。話說得很漂亮,像是非常關心她似的。的確,已經與慶恩伯定了親,何繼善若是被寧王拿住把柄問了罪,她就跟著完了,這一生再也爬不起來。


  待她被說得慌亂求助,宜妃才慢悠悠地開口道:“從圍獵回來,聽說寧王也曾派人到侯府問候於你,可是有的?”


  姚芊兒心亂如麻,低聲答是,宜妃道:“驚馬時五皇子派手下救了你,事後又曾遣人問候,你可有回禮?”


  “臣女的父親已經命人備了薄禮去登門謝過五殿下。”姚芊兒道。事實上,誠毅侯親自去了一趟靜王府,卻被告知寧王其時外出,隻好怏怏而歸。


  “如此不夠誠意。”宜妃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現在親事已定,也不必避嫌,該好好寫信表示感謝才是。有了來往,太子殿下再要替你夫君向寧王說情,也更容易些。”


  姚芊兒當時已經被擺布得六神無主,隻有答應。


  宜妃又說起皇覺寺進香:“韓娘娘不忍見誠毅侯府落魄,要幫你度過這一劫。你到時帶了丫鬟從人,隻管好好地去。無事便罷,若是在寺中遇見了什麽,都不必驚慌,自有人指點你回來如何說法。幫未來的夫婿過了這道坎,自然榮華富貴,誥命家身。”


  姚芊兒聽懂了那後半句話:過不去,便是身敗名裂。


  她當時麵上表現得感恩戴德,此時越是回想,越是滿腹狐疑,去皇覺寺難道會出什麽事,韓貴妃和宜妃究竟要她做什麽?

  她怎麽也沒想到,都已經委屈低嫁做個填房了,隻因為侯府要藉此投靠太子,她一個女子還得繳投名狀,那每一分的聘禮排場原來都是有代價的。


  不知為何,她對韓貴妃、宜妃甚至兩個宮女都談不上怨恨,宮裏有宮裏的鬥法,就像她自己家後宅,幾房姨娘與羅氏之間的勾心鬥角也是沒完沒了。她最恨的乃是寧王洛憑淵。如果不是被他的外表身份所迷惑,昏了理智去孤注一擲,如果不是明明有能力救她卻沒有出手,讓一個護衛占了便宜,她怎麽會落到如今的田地?那一刻的侮辱至毒至深,永世難忘。


  今日她從蘊秀宮出來,又看到了寧王和公主一道走過,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就像這世上從無煩惱。一如在霧嵐圍場的偶遇,他仍然將自己視為路邊的石子塵埃一般,渾不在意。


  可以想見,過去、現在、將來,在洛憑淵眼裏心裏,大概根本不會有哪怕半分她的影子。


  姚芊兒知道自己心裏隻有恨,但她不想克製。韓貴妃要借她對付寧王,是上天將機會送到麵前,她為什麽不做。而且這一次,她要保護好自己,不會任由韓貴妃控製的。她已經不再天真了。


  她還記得初見寧王時,連自己在內六七個姑娘,洛憑淵的目光最終落到了杜棠梨身上,看了她好一會兒,姚芊兒心中的不甘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如果是杜棠梨墜馬,寧王會親自去救嗎?無論發生什麽,她要將杜棠梨也扯進來,這位沒多少交情的小姐,同樣要為她如今的處境負責。自己要是下地獄,她也別想過得平平靜靜。


  靜王府中如今住了夢仙穀主奚茗畫和他身邊兩個藥童,再加上了五名華山與崆峒的弟子,一時間多了幾分熱鬧,府中全無皇室富貴氣象,一入其中,但見來去盡皆江湖俠隱,倒似入了江湖宗門、武林世家。


  寧王每日白天仍然忙著公務,傍晚回府,也不免與封景儀等人敘談論劍。以年紀而論,他比華山崆峒諸人要年少,但寒山真人在武林中乃是耆宿,故而論起輩分來反而是他比較高,最後便一概以少俠稱之,以免尷尬。


  來人一多,雖不必避著奚茗畫,但在一眾年輕劍客麵前,洛憑淵也不好顯得與靜王關係親密,又擔心擾了他休息,就在含笑齋待客,靜王那邊走動得反而少了。


  他連著幾日隻是在晚上就寢前到瀾滄局待一會兒,盡管幾日來洛湮華大多時候在睡,晚上去了也未見得能說幾句話,然而見到他氣色的確在好轉了一些,不若先前蒼白,心裏就覺得安穩。


  奚茗畫又來造訪過他的書房,這一次,卻是仔細端詳了一陣子他案上擺放的幾錠古墨。天宜帝賜下了一小箱子古墨後,除了靜王隨手拿了兩塊,洛憑淵將大部分墨錠都遣人帶到翠屏山,送給師尊寒山真人,隻留了兩塊擺在自己書案上。


  他見到奚茗畫注目墨錠,就拿起來遞給他:“奚穀主莫非也是愛墨之人?若是看著還好,就請收下。”他感激奚茗畫連日來為皇兄診治,除了純均劍,這房中的擺設物件盡可相送。


  奚茗畫接在手中,淡淡說道:“五殿下看它是墨,在奚某眼中,這卻是難得的藥材。像這一錠,”他示意其中一塊:“墨色中透出朱紫,內中除了古鬆精華,應是還加入了丹砂、麝香數十味藥材。製墨世家自有秘法世代相傳,若覓得良材,墨中藥性比尋常藥物精純何止十倍。”


  他再看了看:“五殿下這墨品級雖然還夠不上最佳,但所用古鬆樹齡也在五百年以上,甚是難得,還是好好留著,若將來家宅中有女子孕產凶險,或可用得上。”說著,將墨重新放回書案上。


  洛憑淵聽得出神,靜王也曾與他講論過古墨,想不到竟能入藥,此事倒可以在寫信問候時告知師尊。


  他想到奚茗畫取了避水珠卻沒有要這墨,想是眼下用不到,他說道:“皇兄那裏可還需要什麽藥材,奚穀主若有所需,我一定盡力找來。”


  他問得認真,奚茗畫卻沒有馬上答話,朝他凝注半晌才說道:“五殿下已拿出了一顆辟水珠,眼下無需再為藥材憂心。明珠雖然珍貴,但是若與人的真心相比,卻不足道之。奚某隻願殿下日後無論發生了什麽,都能記住此時此刻這片真心,於江宗主而言,便已勝過了這世間千萬。”


  封景儀少時曾不隻一次到過洛城,但他的兩個師弟都是初次來到這繁華京畿,六師弟蔣寒二十歲,還是好動的年齡,見目下要在京城住上些日子,就央著師兄們一道出去逛逛。


  封景儀記著靜王含蓄地叮囑過,洛城如今並非太平之地,這幾日不若就在府中靜居休息,於是管束師弟不可出去,說道:“我們這趟不是來遊玩的,不要生事。六師弟,你看看寧王殿下,人家比你還小一歲,言談處事何等穩重。”


  蔣寒平日裏頗得師長寵愛,聞言有些鬱悶,向五師兄魏清抱怨道:“這一路都是曉行露宿,好容易來一趟京城,過了這幾日空閑就要忙起來,待押了嶽乾更要趕回師門,豈非什麽都沒見著?魏師兄,你陪我出去走走,早點回來不就行了?”


  魏清性格老實,知道六師弟拉著自己,是為了事後封景儀責怪起來有人分擔,不肯答應:“大師兄心情不好,他不讓就算了,別惹他生氣。”


  蔣寒暗自嘀咕,這五年來,大師兄的心情何曾好過,實在悶煞了人。他忍了兩日,見崆峒派的兩個師兄來問要不要結伴外出,終究忍不住,就要跟著同去,封景儀其時獨自到後園練劍,魏清待要阻攔,被他笑嘻嘻地拉了便走:“怕什麽,我們給大師兄帶些好吃好玩的回來,他也就不氣惱了。”


  就這樣,待到封景儀練完兩個時辰劍法,回來隻看到空蕩蕩的房間,還有桌上一張字條。


  到了傍晚,寧王已然回府,崆峒派弟子也從外麵歸來,唯獨不見蔣寒和魏清。原來幾人先是去了洛城最繁華的棋盤街,隨即崆峒門下想往法華寺吃素齋,蔣寒卻惦記著要買些風味小吃回來賄賂大師兄,就拉了魏清往城南的關帝廟會去了,四人於是分道遊玩。靜王府隻跟了一個從人,與華山二人做了一道,也還未回來。


  封景儀從傍晚等到掌燈,又從掌燈等到深夜,惱火已經變成了焦慮。


  秦霜和楊越得知此事,都覺得必須告知正在養病的靜王,洛湮華很少發火,但若是當報不報,引他動起怒來可是吃不消的。兩人在心裏又掂量了一下奚茗畫的脾氣,楊越表示總得有人不被殃及,才好事後幫著說情,很沒義氣地躲到一邊。秦霜隻好硬著頭皮,自己領了封景儀去瀾滄居。


  走到院外,寧王正從裏麵出來,見狀將他們攔了下來:“皇兄已經睡了,怎麽,蔣魏兩位少俠還沒有回來麽?”他於此事也已知曉,但方才在靜王居處待了一個多時辰,想著外出再晚也該回府了。


  “他們人不見蹤影,也無消息捎來,隻知道近午時分往城南去了。”秦霜說道,“殿下,屬下想著需請示主上定奪,看要不要差人出去找。”


  “可是皇兄服了藥,這會兒已經睡沉了。”洛憑淵道,已經到了宵禁時分,事情的確有些不尋常,若說兩人初來乍到不識路,但他們身邊還有靜王府的從人陪著,怎麽也不至迷路才是。他實在不願驚擾洛湮華,讓他勞神。


  “這蔣寒是貪玩了些,但他一向還懂分寸,又有魏清跟著,怎麽也不應耽擱到這麽晚。”封景儀道,焦灼之情已溢於言表。


  “先不要擾到皇兄,我讓人連夜去找。”洛憑淵沉吟道,“棋盤街、關帝廟,還有這城裏的客棧。他們可還提到過其他想去的地方?若是明日早上還沒有消息,我們再來對皇兄說起。”


  秦霜知道奚茗畫安排的調養十分重要,此時見有寧王幫忙擔著,立時同意:“深夜查訪,還是靖羽衛較為穩便。如此就依五殿下的主意。”


  封景儀也無異議,洛憑淵就帶著他們一同回到含笑齋,又請了崆峒派弟子過來,將蔣寒和魏清可能去的地方,連同三個人的形貌特征都一一記下來,派人到靖羽衛所吩咐下去,連夜調集一百名軍士,在九城各處暗暗查找。


  這一夜洛憑淵等待消息,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到了天明時分,派出的軍士陸續回報,要找的三人竟是行跡杳然,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沒有在洛城任何一家客棧中投宿。


  封景儀一夜未眠,此刻已是心急如焚。他平時管束師弟們雖然嚴格,但感情就如兄弟手足一般。聞訊對寧王和秦霜說道:“既然江宗主養病正在緊要之時,在下不好為此事去擾他煩心,這就出門去找師弟他們,還請寧王殿下再派些人手繼續查訪。”


  “封師兄且慢,”洛憑淵已經想到昆侖府必定會想方設法阻止華山派押走紀庭輝,此時怎能放心再讓封景儀出去,他暗責自己近日來事務繁雜,太過大意了:“必然要全力尋找,但兩位少俠不會平白失蹤,我們需得商量個章程出來,貿然行動隻會中了暗算。”


  “事到如今,屬下不能再瞞著主上。”秦霜說道。


  三人此刻都在含笑齋,楊越匆匆進來,手中拿著一塊白布:“方才府門前來了個老乞丐,說有人給了一吊錢,讓他來送信。”


  白布看上去十分普通,上麵既看不到文字,又不見記號,末端係著一枚指環。


  封景儀變色道,“這是蔣寒的家傳指環,他從來都戴著不離身的。那乞丐去了哪裏?”


  楊越道,“我仔細看過,隻是一個尋常乞丐,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問他給錢的人是何長相,也答不上來。我將他暫時扣在門房裏。”


  秦霜接過布端詳,又湊近鼻端聞了聞,說道:“是用離合水寫成的,隻能看一次,我們去見主上。”


  洛憑淵無法再阻攔,幾個人一道到瀾滄居,將前後消息告知剛剛用過早餐的靜王。


  洛湮華靜靜聽了昨夜以來的前後經過,吩咐道:“取一盆熱水來。”


  穀雨端來一銅盆熱氣騰騰的淨水,秦霜挽起衣袖,將白布平展著浸入水中,上麵便漸漸顯現出字跡,先是淡紅,漸漸轉為刺目的殷紅:“字傳華山首徒封景儀,限八月十三申時前將紀庭輝從天牢帶出,任其離去,則蔣魏二人自可安好歸來,逾時不候。若對外聲張尋找,二人性命即時不保。”末尾是一個標記,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座山峰的形狀。


  “昆侖府。”秦霜一眼認出,實際上在場無人不識。


  一時間眾人都沒有說話,看著血色的字跡又漸漸在水中洇開去,由清晰漸轉模糊,最終徹底消失。


  八月十三就是明日,封景儀咬緊了牙關。這些年華山派忍辱含悲,對外不願張揚,但私下提到嶽乾無不切齒痛恨。封景儀想到自盡的施宛,更有目眥欲裂之感。可他如何能不顧師弟的性命。


  “果然紀庭輝就是嶽乾。”他喃喃道,“是我輕忽了,想不到昆侖府在暗中盯梢,蓄謀要挾。”


  對方的意思很明顯,嶽乾若是從華山派手中脫身而去,日後此事便是江湖恩怨,朝廷一方甚至沒有理由再插手來管。而這一遭縱他離去,本門之辱不知何時方能洗雪。


  他隻覺滿腔悲憤,好一會兒才說道,“兩個師弟隨我出來,我須得將他們平安帶回去。事到如今,若無良策,我明日隻有將紀賊放走,先保住他們性命,來日再一並討還此節。”


  洛平淵幾日下來,已看出封景儀與兩個師弟情誼甚篤,見此情狀心底升起一股怒火。華山派弟子前來洛城起因於自己,如今卻讓他們在這京畿之地,靖羽衛勢力所及下有了性命之憂,無論如何難辭其咎。


  他按住怒氣說道,“豐師兄不必焦急,父皇早已有旨意在前,隻要確認了紀庭輝的身份,便可由華山派將他帶走處置,天牢那邊我定會安排周全。隻是若能設法提前救出蔣魏二位少俠,就無須受昆侖府要挾。”他想到飄香酒樓的存在,不由得望了望靜王,暗想皇兄定然對那裏更為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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