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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華山派首徒封景儀帶著師弟魏清和蔣寒來到洛城,是在八月初八,與他們從裕門關同行而來的,還有兩名崆峒派弟子。劍宗一脈同氣連枝,因紀庭輝曾聲稱自己的劍法早年學自崆峒,故邀了他們來幫忙指認做證。


  八月裏金桂飄香,街市琳琅,他們一行人穿過東華門時,都被眼前川流熙攘的繁華景象吸引,沒有人留意,城門內側有幾個閑漢打扮的人本來正湊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擲骰子,見到腰佩長劍的五個年輕劍客,就做出興盡了的樣子散了。有兩個人轉身去回報,另兩個則悄悄尾隨在後,直到確認他們是問著路要去城西北的靜王府,才轉身離去。


  洛憑淵這一日剛回府,靜王就遣人過來,請他到瀾滄居與華山派諸人相見,他早已聽聞封景儀要來的事,立時換了一身常服過去。


  回想起來,紀庭輝已經下到天牢近四個月。靜王讓他不要提審,隻在天牢中將此人盯緊,不能令外人有機會探監或者與之接近,洛憑淵都照著做了,也沒有派人監視昆侖府的飄香酒樓,但心裏一直記掛著這件事。青鸞下落不明,他仍想從紀庭輝的口中問出魏無澤的行蹤,多探知一些消息。


  寧王走近瀾滄居的廳堂,便見到裏麵坐了五六個長衣素袋的年輕劍士,本應臥床養息的靜王坐在主位,正帶著淡淡笑意與他們敘話。


  見到洛憑淵進來,眾人紛紛起身見禮,看來已在等候。


  洛憑淵連忙製止他們下拜,笑道:“寒山門下陸淵,在這洛城中叫洛憑淵,當年亦曾隨師門往華山拜會,如今幾位師兄遠道而來,實在高興得緊。”想到師門恩重,武林情誼,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


  他過去隨師門外出行走的時候,用的化名都是陸淵,寒山派的師兄弟們都知道他本名,不過武林之中隱去原名的情形實屬常見,故而無人多想。


  封景儀對寧王的師承淵源早已了然於心,此刻往他臉上看去,隻見眉目之間,依稀可以覓見當年那個前來華山的韶秀少年。


  他心中有些感傷,仍是領著兩個師弟拜了下去,說道:“殿下以武林平輩之禮相待,自當從命。這一拜非因尊卑禮數,乃是為了殿下識破了逆賊嶽乾,將他擒拿於皇城金殿之內,襄助我師門雪恨,華山上下銘感五內。”


  洛憑淵不好相強,隻有受了這一禮,扶起幾人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乃天意使然。”


  當下餘人依禮通名,都是常年習劍的名門子弟,舉止間自有一股軒昂之氣。封景儀二十七八歲年紀,人如其名,舉止間風儀端雅,又不失灑脫,洛憑淵實是想不明白當年的施宛何以棄他而選了嶽乾。


  待重新坐定,洛憑淵不由望了望靜王,華山諸人已到,按理下一步便該讓他們到天牢見紀庭輝,不知皇兄想是何打算。


  靜王許是剛才已說了一陣子話,臉上略有倦意,這時說道:“憑淵來的正是時候,我適才與封少俠說,聖上對太平峽穀一役極是嘉許,加上紀庭輝一案,得知你們來了定會召見。但這幾日時近中秋,陛下正忙著戒齋沐浴,要在十五當日到皇覺寺進香,隻怕暫時無暇。幾位少俠連番殺敵行路俱是辛苦,若不嫌府中寒簡,不若就在此住上幾日,待到過了中元,無論是請旨入天牢或是召見麵聖,都更易安排。”


  洛憑淵也知道天宜帝近日確在齋戒,故而下旨,刑部連勾畫秋決的日子都推遲到中秋之後,外臣也見得比平日為少。他要讓華山崆峒諸人進入天牢並不費事,但見靜王有意將日期推後,也就笑道:“指認嶽乾不難,但要在驗明正身後將他押走,前後還有些行文手續需辦,總得幾天功夫。師兄們既已來了,便安心住上些日子,閑下來一道談武論劍,豈不是好。”


  以封景儀的本心,恨不能一時三刻就拿住嶽乾,將他押回師門,依門規處置欺師滅祖的罪過,但他對靜王很是敬重,又見主理嶽乾案件的寧王也是同樣意思,當下點頭答應。


  靜王就吩咐從人收拾瀾滄居東邊的院落,安置他們住進去。


  楊越這時瞅準機會進來,低聲在他耳邊道:“殿下,奚穀主方才過來看了一趟,好像不太高興,說屬下再不勸您回去休息,他就親自進來了。”


  洛湮華一笑,但凡世外高人難免都有幾分古怪脾性,奚茗畫平素溫和,但在行醫用藥之際就斬釘截鐵,生平最恨病人不聽話,白白糟蹋他的心血。自己起身見客,必定令他相當不快。


  他此時也覺得神思倦怠,也不知這位大夫開的方子是怎麽回事,每天三副藥喝下去,終日隻是想睡。身上軟綿綿得提不起力氣,倒像是幾年積下來的疲憊全都湧上來了,這樣的日子過得多了可著實危險。


  他本來還有不少事情相詢,但此時也隻得起身告了聲乏,留下洛憑淵繼續陪著眾人談說。


  皇覺寺於數百年前建成,此後曆朝一直是皇家寺院,香火繁盛。兩年前,皇覺寺住持方丈請求募資重修寺廟,為正殿大佛再塑金身,天宜帝欣然照準,除了要求戶部調撥銀兩,還從皇宮內庫中另行撥了一筆。天宜二十一年,時近八月,殿宇佛像均修塑完畢,隻待擇日重開正殿,領受皇家香火。


  消息傳來,天宜帝十分高興,想到距離中秋已是不遠,便頒下旨意,要於八月十五親自到皇覺寺,在大殿進第一炷香,為禹周國祚祈福。此前更要焚香齋戒七日,以示誠心,其間除非刻不容緩的朝廷要事,天宜帝都下旨節後再說,且獨宿清涼殿,不至後宮,可見對此事的重視。


  因為北境戰事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故而今年中秋以節儉肅穆為主,年年都辦的中元燈會由三日減為一日,但百姓對八月十五仍是十分看重,街上的點心鋪裏擺滿各色果品糕點,街邊到處可見售賣兔子燈的小販,節前的廟會也辦得熱熱鬧鬧。


  洛憑淵擇日進宮,向處於齋戒中的皇帝問安,陪著說了些話。


  天宜帝心情不錯,笑道:“皇兒送來的密折朕都看了,各地州府設置糧庫是為了平衡米價,更要應對各種不時之需,凡有錯漏都要督促他們一一補上。不要怕瑣碎,須知政令既發,後麵督辦起來就全是這些冗務。”


  這已是在說為政之道,洛憑淵躬身答應。他上密折時一向小心在意,據實以報,務求各地實情上達天聽,有時還附上些自己的想法,看來皇帝還算滿意。


  天宜帝隨口點撥五皇子,心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靖羽衛副統領沈翎帶了五百軍士,在彰州一夜之間抄沒了三家糧商的家宅,鎖拿要犯近百,抄沒的銀兩加起來竟然有上百萬兩之巨,而且各家都養著少則幾十,多則過百的打手護院,又與當地官吏關係密切。


  靖羽衛幸而事先準備周全,並未動用彰州府兵,而是從臨近州縣調來五百兵卒,才做到一舉成擒。這些大戶家財巨萬,其凶頑刁蠻和在地方滲透之深,都超出了預想。得知詳情後他心裏回想起來的,卻是五月初三生辰那晚,洛湮華所說的話:“這般下去,再過數年,父皇可還護得住這禹周江山。”


  那晚的靜王辭鋒銳利,多少年都沒人敢在君前這麽說話了。見自己發怒,他隻是說道:“也隻有今晚,能容兒臣說上幾句放肆之言,想來也再沒有別人會對父皇說這些了。”


  的確,自那晚之後,洛湮華在君前的進言變得和緩,但是他安排進行的每件事仍帶著原本的鋒芒。與他相比,太子洛文簫近日來的恭謙更顯得唯唯諾諾。


  他又依次想過洛君平、洛臨翩,幾個兒子其實都是人中翹楚,卻各有各的問題。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洛憑淵身上,倒是這個當年不怎麽在意的小兒子,至今還沒看出明顯的缺陷,隻是生母的位份低了些。


  他的目光溫和下來:“憑淵,許多事慢慢曆練就會了,回去好好做,道乏吧。”


  洛憑淵今日進宮,還想去看看洛雪凝,於是向皇帝討了允可,就往後宮而去。


  到了蘭亭宮,容妃正好不在,洛雪凝見了五皇兄,十分歡喜。兄妹兩人坐在宮室中,丹陽公主一頁一頁地看林辰的信。


  洛憑淵隻見妹妹明麗的臉上起初微笑,漸漸轉為嚴肅,最後蹙眉說道:“他竟然還不肯回來,還要留下參戰。”說著將信紙一丟,便現出幾分惱怒,“一走就是四十多天沒有音訊,結果就寫來這麽一封信,等他回來,看我理不理他。”


  “原來林辰走了四十多天了,”妹妹的反應全在預料之中,洛憑淵笑道:“我都沒數日子,還是雪凝記得清楚。”


  洛雪凝被他抓住了話柄,臉上一紅,隨即著惱道:“你們一個個隻想著當英雄,既然每次連問都不問我,還寫信來做什麽。也是,這信也不是給我的,那還讓我看個什麽勁。他那麽喜歡邊關和戰場,愛和四皇兄帳下的英傑將才湊成濟濟一堂,那麽樂意看北遼人的醜樣,就在那裏殺敵好了,用不著說什麽讓我放心。”


  洛憑淵實在忍俊不禁,洛雪凝這般發小脾氣的時候十分少見,他笑道:“我替林辰求個情吧,這信是隨著六百裏加急的戰報送回來的,他一路上寫了又寫,可不會是為著我。林辰說話一向還是算數的,他既說會戰後返程,應該不會再拖。這樣吧,我替你寫信去說他,叫他快快滾回來可好?”


  “晚了,這會兒就算立刻站在我麵前,本公主也不原諒他。”洛雪凝道,不過聽得出來,惱怒已經基本上過去,她的眼睛裏漸漸蒙上了一層擔憂,不知不覺又拿起信紙,重新看了起來。這一次她看得很慢,靜靜地從每頁開頭逐字讀到末尾。


  末了才低低說道:“五皇兄,我是個自私的人。明明身為公主,該以國事為重,可我想的,卻全是讓他別像旁人一樣上戰場,也不必爭取什麽戰功,隻要……隻要別受傷,能平安回來,就比什麽都好。”


  洛憑淵摸了摸她的滿頭柔絲,心下感歎女孩兒就是這樣,再如何與她說家國大節或者男兒誌向,若是扯上心上人,就休想她肯明理,公主民女概莫能免。


  他在蘭亭宮說了一陣話,盡量寬慰皇妹安心。離開時洛雪凝送出來,兄妹一道穿過禦花園,朝通向前宮的月亮門走去。


  轉過一道拐角,他們看見幾個女子正從另一個方向朝這邊走來,看方位,是剛剛從韓貴妃的蘊秀宮出來。她們見到寧王和公主,就避到路邊屈膝行禮。


  寧王示意免禮,為首的少女這時抬起頭來,一身桃紅色宮裝,額間朱砂殷紅欲滴。洛憑淵先是覺得有些麵熟,隨後想起是誠毅侯府的姚芊兒。經過上次霧嵐圍獵,這位小姐給他留下了一些印象,但他對姚芊兒實在沒有什麽話可說,因此腳步略略一頓後仍舊走了過去。


  “五皇兄,你不必理會她。”走出幾步後,洛雪凝說道。“你在霧嵐圍場差點被她算計了。這種人看著再可憐,也需離她遠遠的。”


  洛憑淵沒有答言,有關的風言風語也曾傳入他的耳中,如果當時不是急著去看皇兄,自己會不會親自出手救人呢?無論如何,尚未出閣就出事,這個女子也夠難堪的了。


  洛雪凝又道:“況且她現在還算得意,韓貴妃將她說給了慶恩伯,已經下過聘禮了。慶恩伯對蘊秀宮可是一向著意奉承,這門親事定下來,誠毅侯府就算巴結上東宮了。”她對韓貴妃已是深惡痛絕,故而話語間便帶上了幾分不客氣。


  “慶恩伯?”洛憑淵皺了皺眉,何繼善不是良配,但他實在管不著姚芊兒的婚事,於是不再多說此事,而是轉開了話題。


  姚芊兒此時並不得意。


  自從她點了頭,官媒上門,跟著就是問名、納吉,禮數一項項進行得極快,雙方似乎都急著要將親事定下來。慶恩伯府送來了豐厚的聘禮,貴重衣料成箱成堆,金銀珠寶耀目生光。按照禹周的禮俗,大戶人家收到的聘禮都要歸入新嫁娘的嫁妝,娘家再添上一筆,才能顯示尊貴。


  定親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隨著聘禮進門,誠毅侯府裏也漸漸添了些喜氣,上下人等對姚芊兒的尊重大為增加,姨娘姑嫂、庶出弟妹每日過來奉承,過去的事已無人提起。


  姚芊兒心裏的惡氣總算順過來一些,別府小姐寫信來道賀,或者邀請她去做客,她也暫時不理會,隻一心一意地盤算自己的嫁妝。父親誠毅侯目前顯然對她很重視,又愛麵子,應是不好打聘禮的主意,還得咬牙添一筆看得過去的陪嫁,她得為了自己打算。


  在今日入宮參見韓貴妃之前,她心裏本來還是有幾分得意的,女子再是聰慧美貌,靠的還不是夫家。下聘那天何繼善來了侯府,她隔著屏風悄悄看了一眼,隻見白白胖胖,三十六歲,已然大腹便便,實在與她心目中的良配相去甚遠,但是這樣熱心婚事,至少說明還是看重她的。況且,位重六宮的韓貴妃聽說了此事,傳她進宮敘話,更代表著榮寵。


  然而這分還算屬於女兒規格的小心思,在她到了蘊秀宮後就戛然而止了。


  謁見韓貴妃時宜妃也在,兩位娘娘看了她的繡品和平日習字的臨帖,都讚許她才藝出眾,確是大家閨秀,給了不少賞賜,又許諾說將來過門後必定誥命加身。


  姚芊兒沒料到得到這般殊寵,千恩萬謝之際,韓貴妃卻說有事,從鳳榻上起身離去,宮女內侍也隨之退去,當姚芊兒回過神來的時候,殿內隻剩下宜妃,還有兩位娘娘貼身的大宮女織錦和杏芬。


  半個時辰之後謁見結束,姚芊兒走出蘊秀宮,然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寧王和洛雪凝,那一刻,她還沒有從方才受到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在她身後的蘊秀宮裏,韓貴妃已經從後室中走出來,隔著看似嚴密實則輕薄的幔帳,她對方才談話中姚芊兒從惶然失色,到伏地求肯,再到點頭從命,全都一清二楚。


  她與宜妃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宜妃道:“已經依姐姐的意思辦完了,隻是我看這姚芊兒時時作態,心思又靈活,到時可別誤了事才好。”


  “若是不聽話,我們也有辦法,活人有活人的說法,死人有死人的用途,這都是命。何繼善對她好像還算中意,我也盡量想留下她。”韓貴妃端起茶盅,用杯蓋撥了撥裏麵飄浮的茶葉,閑閑說道:“姚芊兒在圍獵時都敢當眾從馬上摔下來,我看中的是她膽子夠大,又隻想往上爬,婚約已定,慶恩伯若是出了什麽差錯,她的終身還能靠誰?頭腦靈活,就更能明白她的處境。”


  “再說,”她唇邊噙了一絲冷笑,“姚芊兒也是個女人,我想在這世上,她如今最恨的,恐怕就是寧王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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