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洛憑淵回到府中,靜王正在書房執筆寫字,見他進來,微笑道:“可是吃過鴻門宴回來了?” 又吩咐穀雨:“今晚熬的酸辣魚湯給五殿下端一碗來解酒。”
“果然宴無好宴,”洛憑淵道,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每次見到靜王,被各種事端攪起了波瀾的心境就會恢複澄明。
“拿到了。”他取出安王的手劄。
洛湮華接過展開來,見上麵抬頭寫著:閩州海防道水營參將吳克用,見紮著辦。後麵一筆行書:靖羽衛即日登船查看我安王府中寄攜貨物,望予協助,留紮為憑。末尾附安王的私印和認記花押。
他合攏來遞還給洛憑淵,頷首道:“這就行了,他想得也還細致,這手劄隻能用一次。
“一次就夠了。” 洛憑淵不禁一笑,將安王府中見到的種種情狀講述一遍,說道:“隻可憐他府中幾個下人,個個被打得去了大半條命。”
“用幾個下人使苦肉計,對洛君平來說算不了什麽,”靜王道,“安王麵上浮躁隨性,實則遇事精明,兼有三分狠辣,弱點就是貪了些。憑淵今日應對得甚好。”
洛憑淵道,“我明日就選拔幾個可靠的人手,仍是密令,讓他們盡快出發,兼程趕去閩州。”
“也好,事不宜遲,人不必太多,隻需派兩名騎衛帶上幾名精幹軍士即可。”靜王沉吟道,“待你定下人選,臨行前我讓小霜與他們見一見,約好聯絡暗號。他們到了閩州府,自會有人幫著接應安排。”
洛憑淵點頭應了,見穀雨端著湯碗進來,接過喝了一口,隻覺鮮美清爽,整個人都舒適地鬆弛下來。他說道:“一船銅十幾萬斤,每年從東洋至少運來三四船,做得太過了。”
“不提閔州水軍這回事,單單論去海外私運銅錠貨品,從東洋買銅錠本就廉價,私下鑄成錢時含銅又比一般銅錢少了一成,他們豈肯放過這樣的生意。” 靜王笑了笑,“這是太子的一項財源,向來是安王找人打理著,其中許多見不得光的手法,否則他們何必那麽重視劉可度,還把劉家的賬冊藏匿在水營的軍船上,待我們從閩州取回,憑淵就可看得明白。”
寧王不禁道:“我聽聞太子待下寬和,洛城官員到外地為官,東宮常常程儀一送就是上百兩,原來他的錢是這麽來的。”
洛湮華不語,若是評說洛文簫當上太子後的作為,話就長了。夜色已深,他並不想破壞此刻的心緒。
洛憑淵的神色裏多了一絲暗沉,他瞥見靜王的案頭放了兩小摞銅錢,伸手各拈了一枚,再一次仔細端詳。兩文錢乍看之下並無分別,然而比較之下,其中一枚的色澤要暗淡些,字體的形狀也更模糊。
的確,按照官價,每一千五百文錢兌換一兩銀子,然而換做這種私錢,恐怕就要兩千文。窮苦百姓都是數著銅錢過日子,一國太子如此作為,直與民賊無異,這樣的人,如何能治國理政。
他問道:“皇兄,安王派了誰在為他鑄錢,你一定查出來了。”
“說了也無妨,隻是拿回賬冊之前,暫時不要打草驚蛇,”靜王道,油燈恰在此時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他看著皇弟帶著深思與寒意的神情,吐出六個字:“慶恩伯何繼善。”
洛憑淵點了點頭,他聽到靜王低低地咳了兩聲,才驚覺時辰已經很晚:“皇兄,你病剛好些就天天熬夜,怎麽行,趕緊安歇才好。”說著站起身來,又忍不住道:“若是你那位通醫術的朋友還不來,我們還是再請幾位禦醫來看看。”
“不妨事,我接到信了,他這一兩日就到。”靜王笑道,“我若不趕緊將事情大致處理好,等他來了,可就要被管著了。”
幾場雨後,天氣漸漸涼下來,早晚出門時,能感到屬於秋日的清寒。洛憑淵接到了林辰自邊關寫來的信,講述沿路的經曆,太平峽穀的激戰,還有途中見聞,行文是林少將軍一貫的風格,文通字順,全是白話,洋洋灑灑讀下來,就如本人在耳邊講話一般。先是寫到半途與遼人交手護糧的經過與峽穀之戰,字裏行間可見當時情勢之緊急,又頗為意氣風發。
洛憑淵拿著信,想到林辰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禁微笑。這些該不是林辰一天之內寫下來的,而是在押糧途中空暇時就寫上一段。讀到後半段,筆調漸轉沉肅:
“過了函關,進入幽雲十六州地界後,人煙漸少,所到之處仍可見遼人燒殺後的廢墟殘骸,途經的村莊大多房屋敗落倒塌,屋內屋外常見未掩埋的白骨。
“遇到有人煙的村落,裏麵的住戶衣不蔽體,大人孩子都骨瘦如柴,見到糧隊就過來乞討。我找了幾戶人家說話,都是九年前北境陷落時,不得已離開家園逃去函關,從此流離失所。這幾年雲王殿下收複了韶安,他們惦念故土,才陸陸續續回來,試著耕種生活。
“當年遼兵入境,大肆殺掠,千萬未及逃離的百姓被趕往北遼為奴,幽雲十六州幾成白地,數百裏沃野化為焦土。一朝鐵蹄踏過,十年難複生機,何況淪於敵手多年,遼人之害,一至於斯。外虜辱我國土,殺我子民,欺淩之身,莫為此甚。生為禹周男兒,一腔之血尚溫,焉能惜此七尺之軀。
“又,昨日初抵韶安,城高四丈三尺,寬三丈六尺,不愧為邊關重鎮。洛城禁軍與綏寧軍已至,兩萬登周軍不日抵達。幸得琅環之助,糧餉平安運抵,足供大軍之需,倘有閃失,定無顏麵對十萬將兵。憑淵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是靜王殿下的琅環。
“我已經見過雲王殿下,殺伐果毅,威重三軍,風采猶勝昔年。韶安城池森嚴,軍紀肅然,將士百姓對其愛敬如天人。尉遲炎副統領等人過幾日便會奉命回轉洛城,我請雲王殿下準我暫留韶安參戰,四殿下起初不肯應允,但他身邊之人為我說情,待會戰之後再回京師。
“此地滿目鐵血,遼軍城外紮營,回想洛城聲歌,恍如隔世。四殿下帳下英傑將才濟濟,可惜憑淵你不在,本將軍初來乍到,過些日子再與你細說。”
信末提到了洛雪凝,似乎因為延遲回京有點心虛,但又說請公主殿下放心,臣在邊關必會為國盡力,話語間不掩思念之情。
洛憑淵將厚厚的信折起收好,改日進宮時帶給雪凝看。比起戰場殺敵建功,雪凝該是更盼望林辰早日平安歸來吧。但若是換了自己,也同樣會爭取留在韶安。他未曾到過邊關,想不到幽雲十六州荒涼至此,遙想北境烽煙、韶安重鎮,令人心潮激蕩。
此時,白露進來稟道:“殿下,奚穀主過來拜訪,問您此刻可有餘暇。”
“快請到書房用茶。”洛憑淵連忙整理心情,起身迎了出去。
夢仙穀主奚茗畫來到靜王府已有兩天,他在靜王那裏見過數麵,每次都是在為洛湮華診脈。從前也曾聽聞過,江湖中聲名最著的兩位名醫一是唐門的唐大先生,另一位就是這奚穀主了。靜王說過會有一位通醫術的朋友來幫他診病調理,不想來頭這麽大。
洛憑淵能看出,自從這位大夫來了,靜王府中上下都像是鬆了口氣,顯得很高興,他卻因此更加懸心。傳說夢仙穀門下多精岐黃,其中不乏國手,需要常年隱居的穀主親自前來,皇兄的病難道比自己擔心的還要嚴重。
他這兩日一直想去拜訪奚茗畫,仔細問問病情,對方卻主動來訪了。
他走到書房,奚穀主已經被引了進來,正隨意打量房中的陳設,見了寧王便含笑一揖:“殿下這書房,實是個好所在。”
洛憑淵還禮道:“前輩無需客氣,在這府中,隻論江湖之禮,該是晚輩先去拜訪才是,何勞撥冗前來。”
奚茗畫形貌溫雅,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但他醫聖之名已垂二十載,實際年齡實在不好說。
洛憑淵在翠屏山日久,著實見過不少來與寒山真人論交的前輩高人,因此不講凡禮反覺自然。他仍是執晚輩禮,又讓小侍從奉上清茶。
“晚輩本欲過去問候,”他說道,“隻是不好打擾前輩行醫,不知皇兄的身體現下怎樣?”
“稱我一聲奚大夫即可,”奚茗畫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緩緩說道:“江宗主損耗過甚,八脈虛寒,故不時發作,寒到極處又轉而發熱,若能調養得法,數年後或可好轉。”
洛憑淵聽到最後,心下猛地一沉,他自小聽多了禦醫說話,對方此語就像是說隻有數年之壽。他盯著奚茗畫,隻覺整個人都有些發空,臉色已轉為蒼白。
奚茗畫看著他的神情,微微笑道:“五殿下不必過慮,奚某不是宮中禦醫,有話都是直說的。”他口中這般說,心裏卻隻是歎息。
到此第一天,靜王就叮囑:“碧海澄心之事,請前輩在憑淵麵前代我隱瞞周全,不要讓他知道。”
他當時是這樣勸說的:“每月十五發作,時日一久,寧王必會有所察覺。你的解藥藏在宮中,如果告知實情,有他幫助,取得的勝算就多了幾分。”
“該做的事情沒做完之前,不能急著謀取解藥,否則陛下見疑,就枉費了之前琅環所做的一切。既然時候未到,又何必讓憑淵想著這件事呢。”洛湮華說道,“憑淵最難得的就是心境沉穩,此乃旁人所不及。不能讓他亂了方寸,否則連他在內,大家都會有危險。奚穀主平素不打誑語,這一次卻隻能重托於你,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他臉上不見平素的微笑,神情冷肅,奚茗畫隻得說道:“以你所思所求所為,絕無可能做到七情不動。你需得將解藥之事掛在心上,至多兩三年,定要設法拿到。若有透支高燒的跡象,就得立即停下來不問外事,調養心神,否則奚某再是醫術高明也無力回天。”靜王當時點頭應允,可看他的樣子也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洛憑淵聽說假以時日就能好轉,這才透出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失態:“如何調養,就請奚大夫多費心。我前些日子帶了些藥材回來,也不知有沒有用處。”
“楊總管已經帶我看過,確實不錯,可江宗主體質寒涼,過於滋補的藥材現下還用不上。”奚茗畫道,“隻有數味合用,其餘的有害無益。”
洛憑淵隻能理解為虛不受補,他問道:“既是如此,不知需要哪些藥材,我再去找。”
“我今日前來,正為了此事。”夢仙穀主遊目四顧,悠悠說道,“我適才便說了,五殿下這書房是個好所在,此間靈藥遠勝庫房中的人參靈芝,就看五殿下肯否割愛。”
洛憑淵望望自己案上的文房四寶,架上的書卷,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隻要皇兄需要,我又能拿得出來,奚穀主盡管明言。”
奚茗畫朝他凝視了片刻:“殿□□份貴重,像這樣的話,日後還是不要輕易出口,否則若是為奸人所乘,江宗主更要難以安心休養。”
他的目光投向書架:“我要配一副藥,尚缺少一味藥材,聽聞五殿下曾蒙天子禦賜一顆辟水珠,可是這一顆?”
洛憑淵這才明白他的來意,連忙將那顆珠子從架上取下來:“此珠竟能入藥?”
“藥性皆有寒熱之分,以江宗主的病況,貿然服用熱性的藥物,隻會寒熱交逼,反生熱毒,若是涼性之物,則是寒上加寒。辟水珠生於水又能克水,乃是蘊陽於陰,最是合宜。”奚茗畫淡淡說道,跟著從懷裏取出另一顆珠子,同樣龍眼大小,平托於掌心:“奚某本應上月就到,所以來遲了這許多天,就是為了等蒼山雲堡遣人送來的這一顆辟塵珠,二珠搗成粉末,再加左輔藥材,雖不能根除江宗主的寒症,但可以令他發作時病痛有所緩和,不至太過傷身。”
此時兩人掌心裏各有一顆光澤瑩潤的明珠,連這般價值萬金的寶物都不惜搗碎,這副藥之貴重可想而知。
洛憑淵沒有說話,隻是將辟水珠放到對方手中。他沒有完全聽懂奚茗畫所說的醫理,但若然此物對靜王有用,又何足惜。他心裏仍有種沉沉的不安,隻是緩和,不能根治,隻盼好好調養兩三年,真的可以好起來。
對於靜王來說,奚茗畫的到來意味著沒發燒咳喘也要天天喝藥,晚上到了時間必須就寢,三餐被熬成味道不甚美妙的藥膳,還有時不時的針灸。
事實上,在第一天早中晚診過三次脈象後,奚茗畫是這樣說的:“從現在起十天,不得聽下屬稟報,不得與聞朝事,所有外務統統放下,隻準臥床靜養。”
他說得嚴肅,靜王不由蹙眉:“我好端端沒事,眼下情勢多變,十天太久了。”
“十天,一個時辰也不能少,”奚茗畫收起了一貫的嫻雅,板著臉說道:“我本想說二十天,你耗損太過了,先前叮囑的話都當了耳邊風,若是想好好地撐到辦完你的大事,就什麽都別說。”
洛湮華見他語氣堅決,毫無商量餘地,加上周圍所有人都繞著圈子或者直接要求他遵醫囑,隻好暫時放下心事,每天大部分時間呆在床上養病。想到等十天過去,又是八月十五,他唯有歎了口氣。的確,緊要關頭身體必須撐住,否則就不隻是前功盡棄而已了。
奚穀主這次是有備而來,不比過去停留數日即走,看來是準備長住一段時間,好好整治一下自己的身體。
洛湮華像大多數病人一樣不愛喝藥,但是如今,每當藥碗送上,總有人在旁邊盯著,務必要他喝得涓滴不剩,而洛憑淵每天過來時,常常很在意地觀察他的臉色,一如前段時間看他的腳,弄得靜王殿下著實有些無奈。
被照料關心的感覺其實是很好的,隻是如果太過習慣,會令人變得軟弱。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洛湮華就開始考慮這些治療何時會結束,但他也察覺到了,能令一向行事悠然的奚茗畫這樣鄭重其事,自己的身體狀況應是不太妙,至少比事先預計的要嚴重。或許還是低估了碧海澄心的毒性,或是高估了自身的狀況。想到這一點,他隻有認命地聽由擺布。
寧王對國庫糧倉的清點仍在繼續,國庫賬麵上應存銀三千七百萬兩,然而實數是兩千八百萬,尚有九百萬虧空,源於各種原因的挪用和官員們的借貸。派往各地的屬下也陸續回報,除了距離洛城較遠的地方尚未核查完畢,府庫糧倉也都存在各式各樣的問題,庫銀短缺是司空見慣,糧倉的情形更糟,有的報倉庫失修,弄得糧食淋雨發黴,有的數目短少,還有兩處幹脆突然失火。到處都是一本難念的經,如今才知道處理政事著實不易。
寧王將這些情況歸總,以密折的形式上報給天宜帝,皇帝收到後並未說什麽,隻是讓他繼續詳查上折,國庫從此時起不得再挪用出借分毫,又限期各地秋收後補足庫中存糧,並不提問責。
安王聽說了,到東宮時便嘲笑道:“父皇從前下旨都是暴雨雷霆,如今倒是和風細雨,五皇弟不疾不徐,我看著戶部清查一年半載也完不了,最後人也得罪了,事情也辦不出來,看他如何收場。”
洛文簫卻沒有笑,他近來仍然管著六部細務,謹小慎微更勝從前,對過去大意留下的疏漏也盡力彌補,以求不留下話柄錯處,過得十分勞神。不少漏子是安王惹出來的,盡管得來的大半銀子都已被自己派了各種用場,但他對洛君平也生出些不滿。兩人走得近,安王做的事歸根到底仍會被算到他這太子頭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沒有立即要各地州府補足虧空的庫銀,沒立即讓五皇弟清理國庫積欠,是因為北境戰事正酣,這時候對朝廷和各地官員管束太緊,難免生出事端,攪得朝野動蕩。”他說道:“五皇弟初涉政務,卻能看出父皇這層顧慮,他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不要因為討回了一船銅,就不將他放在心上,焉知這番作為不是為了抓住你一件把柄?”
“我這邊安排得幹幹淨淨,”安王笑道,“錯買了一船銅,為的還是造佛盡孝道,能落下什麽錯處?”
太子盯了他一眼,神色冷沉下來:“凡事皆是事出有因,不可掉以輕心。我新派給慶恩伯的隨從是個精細人,前幾日來報,何繼善出門時有人跟蹤,我便查了一查,你道如何,是扮作了便衣的靖羽衛。”
洛君平本來不以為意,聽到慶恩伯三字,唇邊的笑意立時隱去,本來秀氣的臉上漸漸布滿陰沉煞氣,半晌才咬牙道:“好一個洛憑淵,麵上賣好,原來暗中還有這一手。既然是他先來算計我,那就休怪本王不念手足之情。”
太子見他生了怒意,說道:“三弟,你回府後,送信讓何繼善把鑄錢的事先停下來,最好在家中歇上一兩個月,哪裏也別去,什麽也別做。銅錠索性不要運到洛城,就在運河沿途找個地方先存放起來。”
安王恨恨道:“也隻好如此,幸得二皇兄周詳,否則被他順藤摸瓜,卻是麻煩。”
“我近日調集人手,防得就是再中暗算。有了前車之鑒,豈能不多加防備小心。”太子緩緩道,“五皇弟統領靖羽衛後,我們在他手中吃過的悶虧已經有好幾樁,如今看來不能放任不管,洛城京畿之地,豈是憑他那點心機義氣就能亂來的。他不懂規矩,我們作兄長的便好好教一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