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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天宜二十一年的秋闈定於八月二十,皇帝頒下明旨,通政司參知、淩煙閣大學士李輔仁為主考,領兩名副主考,十二名考官。


  李輔仁三拜九叩接旨,隨即焚香沐浴更衣,當日便在禦林衛護送之下入了貢院,在秋闈結束前都不再出來,無論家人親眷,同僚好友一概不予相見。


  這一日,洛憑淵辦完公事回府時,西邊正是晚霞滿天。他如今事情繁忙,已經很難像從前那般中午就回到靜王府,但到了晚上仍然惦記著要與靜王一道用晚餐,故此對於晚間的應酬,都說自己要練武,統統推卻。


  他自回到洛城以來一貫持身嚴謹,此時看在眾人眼裏,更覺寧王清理戶部,不與他人輕易相交,這份心性實是難得。


  武英將軍鄭明義就曾向天宜帝讚道:“臣見五皇子一身高明武功,從不恃武驕人,從無燥進,這分定力比之習武本身更加不易,難怪陛下愛重。”


  每日回府,寧王若沒有緊急的事,就先回含笑齋換上家常衣服,白露或者霜降也已經向靜王送過信,他再起身往瀾滄居去。


  今日,他轉過小山,剛吩咐護衛下去休息,便遠遠望見有幾個人從瀾滄居的方向走出來,再定睛看時,依稀是楊總管正陪著兩個人緩步朝府門而來,顯然是要送客。


  到府中來見靜王的人不少,但大多衣袂帶風、飛簷走壁,有的更是夤夜前來,不欲為外人注意行蹤,像這樣正式登門能至瀾滄居見到靜王,又由楊越親自送出來的卻是不多。洛憑淵便好奇心起,臨時改了個方向,徑直朝那邊過去,與三個人正好“偶然”地對麵相逢。


  楊越也望見了他的舉動,沒法避開,心下便有些好笑:穩重的寧王殿下在外不顯山不露水,回到這府中,特別是到了靜王麵前,已經不止一次露出這種任性的一麵了。


  待到近前,他便躬身施禮道:“五殿下回來了。”


  他身邊兩個人見到寧王,也各自行禮。洛憑淵擺手止住,他這時才看清對方是兩個書生打扮的青年,右手之人二十四五,身材修長,容貌清俊,他隻覺麵熟,隨即便想起來,眼前正是與林辰一起到明月樓聽曲那晚見到的趙緬。當日因為白若菡之故有過片刻攀談,想不到竟會在皇兄的府裏再次遇見。


  他微笑道:“明月樓匆匆一會,趙兄一向可好,可又有佳作傳出?”


  “一介白身,怎敢當殿下抬愛,”趙緬拱了拱手,他二人都是舉人,依禹周朝禮數,私下裏見到皇子亦是隻需行半禮,不必跪拜,說道:“數月不見,殿下神采更勝昔時。而今應考在即,在下那些閑散之作已是擱下了。”說著,又引薦身邊好友:“這位是在下昔年同窗陳元甫,字鶴齡,才學一向是極好的。”


  洛憑淵隨著林辰有過一陣子交遊,從宋虛懷那裏就曾聽聞陳鶴齡之名,說此人寫一手錦繡文章,懷濟世之材,此時見他年紀略長,麵色黧黑,貌不驚人,然雙目炯炯,頗見神采,說道:“陳鶴齡的才名我也曾耳聞,聞名不如見麵,今科可是也要赴考?”


  陳元甫作了個揖:“確是如此,舉士報國乃是我輩應分,逢秋闈之期舉國賢才齊聚洛城,我與繁昔也不願落於人後。”又道,“寧王殿下豐儀,在下亦是久慕,聞說五殿下卓識明斷,心有定見,不為浮名假象所欺,得聖上委以重任,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說的是仰慕之語,態度卻是不卑不亢,洛憑淵覺得他話中隱隱有點醒之意,隻做沒在意,暗忖也不知是為了皇兄還是國事,莫不是在外麵聽過什麽傳言。


  既是偶遇,互道寒暄之後,也就擦身而過,洛憑淵目送兩個青年才俊被楊越引著朝府外而去,便直接進了瀾滄居。


  靜王正站在院中的樹下,看著清明和穀雨將適才待客的茶點撤去,隻是目光悠悠,像是在思索什麽,連寧王進來都沒有立即看見。


  “皇兄也不修禪,怎麽如今站著就能入定了?”洛憑淵見狀笑道,“若說是剛剛學的,方才來的再是才子,也是學儒的,該是不會這功夫才是。”


  “原來你碰見繁昔他們了,”靜王回過神來,一笑說道,“我還是上次科考時節見過他們一麵,轉眼三年已過,故人又要再入秋闈,不免有些感慨。”說著,示意他坐下。


  “我與趙緬曾有一麵之緣,感覺此人除了才學不錯,還似頗曆世事,他們與皇兄這般有淵源麽?”洛憑淵接過穀雨送上的熱茶,隨意問道。


  “憑淵可還記得章太傅?繁昔的字,是他親自取的。”洛湮華在桌子另一邊坐下來,淡淡說道。


  清明這時提著一個籃子,興衝衝地跑來,籃子底部墊著荷葉,裏麵裝滿碧綠鮮嫩的蓮蓬,都是從小湖中剛采下來的。洛憑淵伸手拿了一隻,清香撲鼻,果然正應了那句詩:“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他點頭說道:“那位陳元甫今日初見,才說了兩句話,就忙著提點我,怕我這個少不更事的皇弟欺負你。”


  靜王聽他轉述陳元甫適才說的話,眼中多了一絲笑意,隨即又很快隱去。他想起了風骨高峻的恩師,為了自己據理力爭的禮部侍郎趙湘,趙氏本是湖湘一帶有名的望族,世代書香,此後家中卻再無人入仕為官。陳元甫則是貧寒出身,苦讀成才,他們二人此番應考,也不知能不能順利取中。


  他說道:“趙緬的本名叫做趙洵,但他趙氏家中遭逢大變,生父趙湘早逝,他不得已過繼到叔父家中,趙緬這個名字,也是章太傅為他改的。”


  他說得不甚清晰,但洛憑淵對當年舊事已知悉不少,說道:“皇兄可是擔心朝廷取士不公?父皇這次親自點了李輔仁為主考,聽聞李參知素有清名,經綸滿腹,該不會在取名次時有所偏狹才對。”


  “李參知治學有些古板,但為人確是剛正,是信得過之人,足見父皇對這次秋闈極是看重。”靜王說道,天宜帝要整頓朝鋼,罷絀一批官員,當然會更著意在今科取中一批可用的新進士,“但十二房考官,難免良莠不齊。繁昔三年前考中湘平府解元,鶴齡更是紹興府五魁之首,江南文脈昌盛,以他二人才學,上次赴京科考卻雙雙落第,一度都是心灰意冷。如今好不容易相約再考,我卻是有些擔憂,隻因曾經阻撓他們金榜題名的人,而今權勢隻大不小。”


  “皇兄所說的是誰?可是昔年篆金中的人?”洛憑淵問道,他記得清清楚楚,靜王說過,漓墨已經散去不複存在,而篆金令主卻叛離琅環,如今在朝為官,那會是誰?他心中不期然地想起白若菡在明月樓中唱出的那首小令,乃是趙緬所作:

  “平生多寂寥,瀟瀟暮雨鎖清愁,酒醒處,月如鉤,湖畔依依柳;


  嚐歎飄零久,笑問何日再登樓,願未遂,意悠悠,江海寄孤舟。”


  “你想得不錯,確是當年叛離了琅環的舊人。”靜王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緩緩說道,“若趙緬等人肯如其他許多學子一般,屈伸投靠,沆瀣一氣,現今該是早已得了功名,在朝為官了。”


  語意未竟,他頓了一下,才道:“憑淵,還記得前日你問我的遺書之事麽?”


  洛憑淵腦中正在琢磨思量,聞言怔了一下,他當然記得。這些日子,每當有餘暇,他總是不自禁地想,究竟有什麽辦法能為當年的舊案找到證據,平反冤屈。


  後來他想到了一個人:韓貴妃呈給天宜帝的那封所謂的如嬪遺書,應不可能出自母妃的親筆,那麽她是找誰摹仿了如嬪的筆跡?時隔多年,這摹仿筆跡之人可能早已被滅口,但追查起來,或許還能找到些痕跡。他將這個想法向皇兄道出,靜王當時轉開了話題,沒有作答,現下提起,莫非是與這次科舉有所關聯?


  洛憑淵於是點頭道:“皇兄可是早已查明了這偽造書信之人是誰?難道他還活著?”


  靜王默然半晌,當洛憑淵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才聽到他淡淡地說道:“篆金令主薛鬆年,通經史,善文墨,雙手能同寫簪花小楷。”


  昔年琅環十二令中,宗主江璧瑤以為最不易立好章程的就是漓墨與篆金,皆因這二令所主的乃是文采才學。漓墨重聖哲之道、治國之理,因而開設書院,禮聘鴻儒,根據人品資質選擇、資助向學的寒門稚子,令其得以苦學成才,乃至參加科舉。篆金偏於雜學,金石書畫、墨公數理,亦是濟世之道,由於這二令旨在為國儲才,為防門下學子在朝廷中結黨,皇後定下兩條規程:對一應得到幫助的寒門學子,隻從旁考察糾正其品性,不刻意引導或限製他們所學所思的內容,亦不強求誌向。無論願科舉求官,還是教書授館,精研所學,均任其自然;第二,漓墨與篆金令主不可入朝為官,對外亦隱去這層身份,上對朝廷,下於黎庶,均不揚其名。


  薛鬆年自幼家中寒苦,乃是琅環栽培出身,後中兩榜進士,名次在二甲之內。然而當年他選擇接管篆金,故推辭了朝廷任命,並未為官,而是於洛城興辦了一座西風畫院,乃是取“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之意,十數年經營結交,除去隱瞞篆金令主的身份,自身已是洛城名士。


  可是誰知道,人心會隨著時日推移與耳濡目染變得如此徹底呢,昔年甘願淡泊名利的薛鬆年,他的內心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變得熱衷官位,渴望登侯拜相,位極人臣的,他隱藏得很深,幾乎沒有表露,或許是在洛城見到了太多的王公貴人;或許是見到受過琅環栽培的年輕學子們相繼通過科舉進入了朝堂,而自己仍是一介白身;又許是當年曾遇自己同窗求學的好友章遠道成為淩煙閣大學士,被選為帝師。


  “若他這麽想為官,辭去篆金令主便可,為何要出賣恩主,幹出這般不忠不義的事來?”洛憑淵道。


  “我想,他想要捷徑,他不甘心從頭去走這條官道。在重要關頭站到韓貴妃那邊,起到利害攸關的作用,換取扶搖直上,這是他的選擇。”洛湮華靜靜說道。


  當年母後遭陷害後,曾想方設法傳來一句話,隻有短短五個字:“那是薛鬆年。”


  當初的篆金令主,如今的薛輔政會背主求榮,還有一層原因,隻是他沒有說出來。往事之下埋藏著層層的隱痛,他不願觸及過深。


  “薛鬆年在母後出事後便辭去令主之位,說不願再跟從叛國之人,而後投向太子,”他隻是對洛憑淵叮囑道,“此人能爬到如今的地位,有他的能力,現在還沒到處置他的時候。憑淵,你專心做好父皇交代下來的事情已然不易,不必多想此事。”


  說話間,金烏西沉,風掠過蔥蘢的林木,思緒萬千的寧王與皇兄坐在一道,滿桌碧綠的蓮蓬清雅芬芳,蓮心卻是苦的。時光荏苒,年華若水,帶走了琅環十二令曾經的鼎盛,但那些交織的繁盛與凋殘、忠誠與背棄,還有名利頂峰之下的煢煢墳塚,都不會從活著的人記憶裏消失,縱然薛鬆年為自己編造千萬條理由,也不可能掩飾消弭他的罪孽。


  趙緬和陳元甫三年來大半時間都待在洛城,與他們處境相近的還有幾個知交朋友,都一起住在一名姓孫的塾師開設的教館裏,有時談說會文,也還適意。陳元甫和餘下幾人都是自幼家境貧寒,受琅環栽培,隻有趙緬曾家世顯赫,後來才遭逢大變。


  第二日,洛憑淵便派下屬持了自己的書信,邀請他們暫住靜王府。反正他見過趙緬,此事連洛君平也知道,由他出麵相邀,就免去了學子們在明麵上與靜王的關聯。他心下明了,很可能是因為看到靜王重回朝堂,這些學子才會下決心赴今科的秋闈,而太子也好,薛鬆年也罷,麵上楊柳春風、仁義道德,暗地裏卻皆是什麽都做的出來。故此思量之下,將人安置在府中,至少在入貢院前不會有人對他們動手腳。


  然而書信送去,隻有趙緬再來了一次靜王府,當麵婉言推卻,微笑道:“鶴齡他們幾個都不願相擾,我們如今住得還算穩妥,若是大動幹戈進府居住,反而招人眼目,我雖盡力勸說,但鶴齡主意太大,難以勸轉,想想還是陪著他們心安,隻好辜負五殿下美意。”


  文人自有風骨,洛憑淵無法,又不好明言這其實是靜王的意思,自己與皇兄的關係並非如旁人表麵所見,也唯有作罷。他看著趙緬去瀾滄居的背影,總覺得他應該知曉一些內情,隻是和自己一樣,不好率先說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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