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是年七月二十一,寧王往戶部,著手核查禹周朝近年賦稅錢糧、人丁田畝。年輕的五皇子有一身高強武功,統領靖羽衛時間不長便連連立功,這些已是有目共睹,但處理政務是否同樣能做出成績,還是落得個灰頭土臉?期待他做出實績的固然有之,利益攸關者等著看他出醜的,也著實不少。
洛憑淵本人卻是不動聲色,巡視皇莊歸來的安王請他過府飲酒,他推說事忙,隻派人給太子和洛君平各送了些豫州土產。
眾人隻見他帶了護衛隨從和一班賬房到了戶部,有條不紊地占據了剛清出來的一排值房和簽押房,而後戶部所有賬冊文書便被靖羽衛的軍士看守起來,未經初到任的鍾侍郎簽批,一概不準翻動。
戶部尚書當日托病未來,寧王在戶部大堂中與數百位大小官吏主事朝相,隻淡淡說了幾句場麵話,大意是部官各安職司即可,待有需要時,自會召見相詢。戶部近月來受挫不小,一部分官員已成驚弓之鳥,另有一部分私下通好了聲氣,想要給沒經驗的寧王來一個下馬威,本預備在召見時訴苦推諉一番,豈料五皇子自行其是,根本沒給說話的機會,見到這般不軟不硬的態度,也隻有懸著心去忙自家的公務了。
鍾霖任工科給事中數年,官職雖不大,對一應民政卻十分熟稔,從下級吏員中挑選抽調了十餘人,加上寧王帶來的賬房,由三個同樣剛到任的戶部主事領著,作為核查的班底,便開始清點國庫庫銀和各地倉糧。靖羽衛派人帶著行文到各地州府糧倉封倉查點,查明實數後再行回報。
在旁人眼中,寧王自進駐戶部之後,比從前忙碌了許多,日常上早朝後,先去靖羽衛所處置宗卷事務,而後便坐鎮於戶部,一連七八日皆是如此。夏秋之際田畝歲賦也即將征繳,看他的架勢,清查要持續相當一段時日了。
這一日,太子下了早朝,按照慣例去向天宜帝問安,然而才坐上輿車,就有內侍來傳話,天宜帝召了輔政薛鬆年、翰林院長史顧宏聲、通政司參知李輔仁到靜安殿議事,同時召去的還有太傅宋方熙,讓他不必過去了。
洛文簫心下明白,薛鬆年為文臣之首,李輔仁亦被封為淩煙閣大學士,加上另外兩人,天宜帝在眼下時節同時召見,應是為了給即將到來的秋闈定下主考的人選了。
他一陣悶悶不樂,距離三年一度的秋闈隻剩不到一月之期,太學、書院乃至客棧中,已經住進了各地來趕考的舉子,洛城的街道上也時時可見頭戴方巾、身著儒袍的書生,一些舉子在四處投名帖,拜接京中文官與大儒,更多的則是閉門讀書,隻待八月末入貢院應考。國之倫才大典,卻沒有自己這個太子什麽事。天宜帝一早就駁了他提出的主考人選,而現在,連問安時聽一聽都直接免了,擺明了要將他隔絕在外。
想到此處,他頓感灰心,每日勤勤懇懇地處理批閱六部官員遞上來的折子,從早忙到晚,安王可以吃喝玩樂,享人間富貴,他卻一直隻能循規蹈矩,謹慎自持,這般努力付出又能得到什麽回報?隻有日益的疏遠和猜忌。
他猶豫了一下,怏怏地命令輿車改變方向,到後宮去看韓貴妃。
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見了母妃有什麽話說。七月十五過後,他忍了兩天才去後宮,誰能料到宮內宮外幾番精心籌劃全都落了空,非但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還險些露了自身形跡。
緊跟著,就聽到靖羽衛會同江湖同道於裕門關外大敗品武堂的消息。當著莊世經的麵,他隻是冷笑:“父皇還真把他當暗星了。”
麵上雖在嘲諷,他心底涼得厲害,沒想到經過這許多事,皇帝居然還會想到借重琅環。他們用了近十年時間去抹殺,隻以為琅環已然風流雲散,然而,縱然皇後身敗名裂,她所統禦過的琅環十二令昔年對帝業的扶持卻仍然留在皇帝心中,並未真正消弭。而閉門靜居的洛湮華居然真的還能召集動用琅環的力量。
當日韓貴妃聞聽了此事,一反常態地什麽也沒說,可見所受震動非小。無論宮中、朝野還是江湖,他們空自有許多眼線,事前卻全未察覺。天宜帝更是對妃嬪太子未曾提起過半字,知情最多的,反而是初掌靖羽衛的寧王。
令人震驚的消息接踵而至,如果糧隊傳來的捷報隻是令他心驚,那麽寧王被派入戶部的旨意便可說與他切身相關了。他沒想到皇帝會借著錢崇益被揭發,直接派了洛憑淵插手戶部,半點沒給自己這個太子留情麵。他在東宮內殿對著一向禮敬的莊世經也煩躁地發了脾氣。
莊世經不為他陰鬱的神色所動,依舊態度沉穩,不急不慌:“殿下遭此挫折,乃是命中注定,還望稍安勿躁。”
他撚著三縷胡須,清臒的臉上帶著歎息之色,見洛文簫漸漸回過顏色,恢複了常態,才慢慢說道:“殿下須知,天下最難坐的位置就是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殿下是禹周儲君,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見你位重東宮,每日六部事務都從手中過,若是做得好了,難免相疑,無事也要生出事來,若是做得不好,更是難當。其餘幾位殿下,但凡存著點心思,要對付的也是你,哪裏會把父子兄弟的情分放在眼中。此中為難,實是難以言述,如今殿下受冊封五年,羽翼初豐,故在下說此事乃是題中之義,卻是不必亂了方寸。”
這番話句句說在洛文簫心坎上,神色立時緩和不少,他對天宜帝確是滿懷怨懟,又不能出口,不禁歎道:“先生之言,實乃一針見血,國事紛繁,我做也是錯,不做更是錯。群臣以我馬首是瞻,求到門下,難道置之不理?若說官員貪腐,更是亙古至今朝朝有之,又豈是因我而起?這些年,無一日不是聞雞而起,兢兢業業,如今卻落得這般不尷不尬,該如何自處,請先生教我。”
他話中避重就輕,對自身種種作為隱去不提,莊世經自然聽得出來,也不說破,隻沉吟著道:“觀目下情勢,聖旨中既然說的是讓五殿下清查賬目,便由他去查,年輕氣盛,又未處理過政務,他要雷厲風行,待惹出了亂攤子,陛下還不是要靠太子殿下來收拾。”他慢悠悠說道,“這邊依然照舊理政,一動不如一靜,隻將諸事處理得周全些,多多呈報啟奏,不留話柄於人即可。而今當務之急,仍是去了聖上的疑心,在下曾諫言殿下韜光養晦,如今仍做如是想。”
太子聞言先是點頭,複又沉吟,他在戶部中涉入頗深,有些事連莊世經也未告知,若是讓洛憑淵翻了出來,卻不好辦。他遲疑著說道:“近年來戶部許多事都是我在管,五皇弟若是清查的動作大了,尋出些錯處,父皇豈非見責更深?”
“事分大小輕重緩急,若是小事,由得他去,若是嚴重,殿下能挽回則盡力挽回,否則便應避嫌,撇清關係,方是上策。”莊世經道,“目前陛下忌諱的,不是太子無才,而是太有才,便是落得個見事不明,為下官所蒙蔽,也比讓陛下對你生了嫌隙的好。”說著,他擺手道,“在下還有一言相告,殿下對臣屬有寬憫之心,雖是好事,然而百官皆讚揚殿下仁厚有德,卻將聖上置於何地?殿下所以有今日之慮,大半乃是由此而起,並非全因六部吏治,故在下鬥膽進言,太子待臣下手段不妨緊些,有時要將這好人讓給陛下來當,方是為人子的孝道啊。”
這段談話發生在幾天前,但太子至今想起仍會感到身上有冷汗滲出,初掌權柄,嚐到做儲君滋味的幾年裏,他的確一心顯示能力、結交臣屬,急於得到更多,讓所有人都忘記洛深華曾經的光彩,忙得晝夜不息,全是為了培養自身的羽翼,此時醍醐灌頂,才驚覺已做了太多觸及帝王忌諱的事。沉思間,輿車已經穿過大內的天街,到了位於後宮西側的蘊秀宮。
韓貴妃今日依舊妝容精致,梳了疊螺髻,上插九鳳朝陽步搖,搖曳生姿,隻是眼睛下方有一點上好宮粉也掩不住的青色,顯是近日來睡得不甚安穩。
洛文簫知道自七月十五以來,天宜帝已有七八日未到蘊秀宮,盡管韓貴妃在宮中積威多年,這點事還顯不出什麽,但心裏必定要反複計較惦量。她一時也看不清楚,天宜帝究竟是因為蘭亭宮的風波而有意發作,還是出於對自己不滿所作出的姿態。
“太子方才可見過了陛下?”韓貴妃見他來了,閑閑問道。
“還沒有,兒臣去問安,父皇正召集了薛鬆年他們幾個朝臣在議事,故此兒臣便先過來看母妃了。”太子道。
韓貴妃目光流轉,隨意說道:“消停幾天也好,薛鬆年還能有什麽花樣,你正好歇歇。”
服侍的宮人內侍已被揮退,洛文簫在繡墩上坐了,他心裏裝滿各種官司,麵上還要一派從容:“五皇弟在戶部,四皇弟在邊關,且看他們能做出什麽。”接著又笑道:“五皇弟接了聖旨,這幾日看下來,倒是沉得住氣,想著穩紮穩打呢。”
他本以為初出茅廬的洛憑淵為了迎合聖意,行事會燥進冒失,想不到他不溫不火,戶部運行如常,心裏反而不太舒服。
韓貴妃淡淡道:“來日方長,他既四平八穩,你就更要沉得住氣,你是當朝太子,雲王又不在洛城,時日一長,他縱然不投靠你,為了日後打算,也得留個退身的情麵。”
洛文簫對此節也是想了又想,他目前最大的賭注仍然壓在北境的戰況上,隻要雲王兵敗,自然難以翻身,天宜帝也就暫時無力整治六部,一個洛憑淵能成什麽氣候,到時也就不足為慮。隻是他通過昆侖府所做的手腳卻是不可宣諸於口,不僅莊世經不知情,連韓貴妃也隻略知一二。
他說道:“莊世經勸我,今後不妨四處留意,看到合意的莊子宅院便置上幾座,若是手頭不夠寬裕,還可向宗室親眷暫時拆借一些銀兩。”
韓貴妃蹙了蹙眉,隨即會意。以洛文簫東宮太子的身份,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何須眼下要借錢置產,顯得失了儲君的氣度。然而這般作為放在目下卻十分合宜,讓天宜帝聽說了,覺得他並無大誌,無甚威脅,縱然清查戶部之下發現有些扯不清的銀錢往來,也不至於傷筋動骨。
她緩緩點頭:“此法甚妙,母妃聽了也放心些,隻是需徐徐而為,若一下子做得過火,著了行跡,反為不美。”
織錦送上釅釅的茶水,洛文簫揭開杯蓋喝了一口,歎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君平目下除了管著皇莊禦田,也沒有其他事情給他做,不如就幫我去物色莊園,免得他一想到五皇弟去了戶部就發火,兩人鬧起來,先前在五皇弟身上下的功夫就白費了。母妃,我最擔心的還是洛湮華,看他偶爾上朝,一言不發,平日縮在府中裝病,暗中的手段隻怕層出不窮,難以防備。”
“七月十五晚上,本來縱然不得手,也不至失手,偏偏被寧王趕了回來,”韓貴妃目中光芒一閃,臉上神情仍是十分慵懶,“一天之內出了好幾樁事,你父皇焉能不多想,要消除他這層疑心,還不知要費多少工夫。”
“父皇連禦製車馬都賜給他了,目下難以再向他出手。”洛文簫見她還是不動聲色,心裏又有些焦躁,“我想過了,不能等父皇用碧海澄心取他的性命了,這麽多年,每次都差一點就能收拾掉他,又每次都功敗垂成,緊要關頭總是讓他活了下來,放任下去終會被他壞了大事。”
韓貴妃看著他的樣子,每當提到靜王,平素深沉的洛文簫就禁不住要變顏變色,這一點,他自己隻怕沒有察覺吧。
“洛湮華的弱點並不隻是碧海澄心,”她啜了一口茶,沉沉說道,“隻要攻其必救,破綻自現,以你對他的了解,當真想不到麽?”
洛文簫低頭思索,遲疑道:“若說琅環,他們退到江南後藏得隱秘,這次出手雖然露了端倪,但昆侖府的勢力還沒擴展到那邊,就算魏陰使去了南方主持,也非旦夕便可見功。”
“琅環此番能建功,足見洛湮華這些年苦心孤詣,哪裏能算弱點。”韓貴妃輕笑一聲,“他近在眼前你都收拾不了,去想千裏之外的事,真是一葉障目。也不能怪你,母妃也是近日才想到。”
洛文簫不禁心頭一跳,凝神等她說下去,隻聽韓貴妃緩緩道:“自五皇子回京以來,你我都小覷了他的價值,隻想著讓他對靜王怨恨疏離,多多作對就夠了,卻都忘了,對洛湮華來說,撇開琅環,若說他在這世上最在意的人,除了洛憑淵還能有誰?你看寧王處處冷淡針對,他除了忍耐,何曾對他有過半點不利?倘若這位從小嗬護到大的寶貝弟弟出了什麽事,你說他會不會連自身都不顧,急著去救?”
洛文簫猛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坐直了身體:“母妃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還說莊先生足智多謀,母妃之智,才是令須眉也要愧煞。”他雖是有感而發,但心底也不覺有些發涼,“隻是憑淵目下在父皇麵前正得寵,若要動他,一個失手反會引得他與我們作對,那便弄巧成拙,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
“我心中自有分教,管教誰也疑心不到你頭上。”韓貴妃眼中閃著幽幽的光芒,“如皇兒所說,此事不能操之過急,總得準備些日子,到了火候才好。我今日先不細說,你是太子,專心處理國事政務,采買莊園,哄著些你父皇,到了時候,母妃自會向你說明。”
洛文簫對這位母妃十分敬畏,信服程度還在對莊世經之上,見到這般神態,知道她要動真格的。看來,天宜帝近段時間的連番動作,特別是重啟琅環,對她的衝擊不小。
當下也不追問,隻是點頭答應,說道:“母妃連日操勞,也要保重身體,兒臣新近得了些瓊海燕窩,都是從峭壁石崖上采下來的上品,最是養顏滋補,回頭便著人送進宮來。”
“難為你用心想著,”韓貴妃伸出手撫了撫他的肩膀,喟然歎道:“這幾日午夜夢回,隻覺心裏堵得慌。如今可知道江璧瑤當年是個什麽滋味了,想想她也是不易,這般爭來鬥去,若是全為了自己也就罷了,隻消有一絲是想著他人,怕不是要屈死,鬥到後來隻有你父皇才是贏家。所以文簫,你得明白你這太子之位有多重的分量,唯有想著這天下將來是你的,母妃才會覺得這一生的心血花費得值得。”
“兒臣省得。”洛文簫隻覺得冷汗岑岑,他從未聽到韓貴妃說得如此露骨,說了四個字就接不下去。
“你不省得。”韓貴妃隻是淡淡一笑,隨手幫他理了理鬢發,“也不需要懂,莫說你還年輕,這女子的心事,就不是男人能懂的。”
說到此處,她將話頭收住,儀態已恢複了平日的端莊自若:“也是午膳時分了,用過膳便在母妃這裏歇息一會兒,再去向你父皇問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