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蘭亭宮外的月桂開得正好,空氣中彌漫著清甜的桂香,宮門外站了兩個惶恐不安的內侍,見到皇帝步輦立即跪下。天宜帝沉著臉走了進去,靜王在他身後下了步輦,卻沒有立即跟上。他看了看宮門前以鵝卵石砌出花樣的石徑,向兩人問道:“麗嬪娘娘是在何處出事的?”
兩個內侍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誠惶誠恐地指給他看:“回殿下,就是那裏。”
距離宮門前的石階一丈多遠,地麵上恰好是一朵梅花圖案,靜王俯下身,鼻端傳來一陣清幽如蘭的香氣,很淡,卻連馥鬱的桂香都難以遮掩,是產自波斯的瓊花露,他不禁蹙眉,再用食指觸摸一下梅花圖案的花蕊,果然感到觸手有幾分滑膩。
蘭亭宮中此刻有些紛亂,麗嬪摔得很是不好,太醫已經把過脈,隻是搖頭,說道:“娘娘身體底子尚康健,調養半載,再傳喜訊也是遲早之事。”
麗嬪有孕後一直欣喜非常,後宮時日寂寥,每天要做的就是精心裝扮起來等待那點虛無縹緲的君恩,這一胎無論能否生下皇子,這個孩子都會是自己的寄托依靠。太醫診出喜脈後,皇帝高興,韓貴妃更是關懷備至,賞賜補品源源不斷,看樣子,待孩子落地,怎麽也會得到一個妃位。太醫隔天就來請平安脈,還囑咐她要時常散步活動,對胎兒和自身都有好處。
麗嬪這些日子小心翼翼,除了往蘊秀宮向韓貴妃問安,或是偶爾到蘭亭宮與容妃閑坐,幾乎不離開自己居住的詠絮宮,想不到,所有的希望和期待就這麽沒了。她不禁失聲痛哭起來,誰也勸不住。
天宜帝進去時,韓貴妃正在詢問太醫,容妃在勸慰麗嬪,蘭亭宮中還有好幾位嬪妃,有的本來就在此與容妃說話,有的則是聞訊趕來表示關心。
眾人見聖駕到了,都急忙迎上來。韓貴妃神情悲戚,一見皇帝,淚水立時像是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哽咽著說道:“陛下,都是臣妾的錯,沒能看顧好麗嬪的身孕,讓她出事傷了龍嗣,臣妾隻恨不能以身相代,替她摔這一跤。請皇上降罪。”
她美目含悲,珠淚瑩然,唯見情真意切,天宜帝一聽便知麗嬪腹中胎兒沒能保住,心中一陣空落,扶起韓貴妃說道:“後宮頭緒繁多,愛妃每天操持,已是盡心盡力,此事不怨你。”
韓貴妃站起身來,仍在低頭拭淚,神色楚楚引人憐惜,舉止卻仍是十分端莊,說道:“臣妾這陣子想著麗嬪初孕,胎息不穩,已免了每日問安,讓她安心養息,怎麽還是碰上了這種事。”
容妃見韓貴妃演技精湛,句句意有所指,心中暗罵她四十多歲還這般唱作俱佳裝柔弱,也隻有跟著垂淚,說道:“是臣妾不好,麗嬪是為了來看臣妾,才會失足跌倒。”
容妃一子一女,她想著待麗嬪誕下孩子,五歲的小皇子就有了年齡相近的皇弟或皇妹,不再那麽寂寞,故而對麗嬪也很是關心,時常教給她一些過來人的經驗,這些天宜帝是知道的。
一旁傳來麗嬪的哭聲,聽在耳中悲痛欲絕,二十年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他在後宮聽過多少次同樣的哭聲呢,天宜帝歎了口氣,過去溫言安慰了麗嬪幾句,問道:“好好走著路,你是怎麽摔倒的?”
麗嬪哭得披頭散發,抽泣著請罪,說道:“臣妾也不明白,走著走著腳下突然一滑,那路麵像是有什麽。”她心知必定中了暗算,但當著眾人又不敢多言,隻用哀戚的眼神求皇帝做主。
韓貴妃收了淚,說道:“陛下,臣妾已著人看過那摔倒之處,”她頓了頓,似是欲言又止,恰到好處地望了容妃一眼,“地上灑了瓊花露,十分滑溜。”
天宜帝麵沉似水,瓊花露是梳妝上品,容妃就十分喜愛,曾笑說桂花油太甜膩,更愛這清雅香氣。妝台之側的花露怎麽會無端灑落在常有人來去的石徑上?他怒道:“宮門前的內侍做什麽去了,難道沒人看見是誰幹的?”語氣已轉為森寒。
宮外原先守門的兩名內侍早已被召進來跪在下麵,嚇得六神無主,一句也不敢答。
“方才問過了,蓉妹妹這邊的人都說沒看到。”韓貴妃柔聲道,又看了容妃一眼,“臣妾想著,事關龍嗣,此事不能輕易放過,無心也好,有意也罷,總需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後宮不寧,臣妾有何麵目向皇上交待。這瓊花露分到各宮都是有數的,不如派人清點,或能查到端倪。蓉妹妹這蘭亭宮距離出事之處最近,又忝為後宮表率,想來是不會反對的。”
容妃氣得發抖,瓊花露數量稀少,由於她偏愛使用,其他妃嬪不欲雷同,用得就少,時候長了,內務府每季分給蘭亭宮的份例遠比他處為多,眾人大多知曉。韓貴妃這般盯著要查,句句含沙射影,直令人無從辯駁,加上麗嬪又是在自己宮門外出事,一頂黑鍋豈非當頭扣下。
洛雪凝站在母妃身邊,此時臉色也氣得發白,踏前一步說道:“查瓊花露有什麽用?宮中誰不知曉我母妃常用,這又不是什麽稀世奇珍,任是誰花些心思錢財,還會弄不到手麽?譬如貴妃娘娘想要,定會有人巴巴地送來孝敬。”
天宜帝素來看重規矩,沉聲道:“雪凝不可亂說話。”
韓貴妃也不與她爭執,隻是歎息一聲:“波斯供來的瓊花露數量有限,內務府皆有記錄,臣妾那兒每次也隻得一小瓶。那石徑上滲了足足一片,用得不少,總會清查出些痕跡,沒用過的姐妹也可證明清白。臣妾愚鈍,隻想到這個下策,還望皇上明鑒。”
天宜帝沉吟不語,宜妃在側說道:“貴妃娘娘是心善,不願意疑心宮中眾姐妹,才隻是要清點瓊花露。依臣妾之見,此事太過巧合,不若查查宮中都有誰知道麗嬪下午會到蘭亭宮,再對照瓊花露,許能找出設計相害之人。”
天宜帝皺了皺眉沒說話,宜妃的話聽著有幾分道理,除非麗嬪是臨時起意,否則她來蘭亭宮,別人未必得知,容妃卻應該是事先知曉的。想到此處,他對一向寵愛的容妃也起了幾分疑心。
容妃知他脾性,見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所變化,明白已蒙上了嫌疑,又是憂急,又是氣惱,沒人明說主使謀害龍嗣的是她,然而每句話都緊扣著指向她。
靜王在一旁看得分明,莫須有三字加在身上,容妃若是找不出明證,縱然不至被認作主使,但隻要失去了帝心,日後在後宮便是舉步維艱。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出來,是五歲的小皇子洛允修,他頭上戴著小金冠,頸上係了五蝠捧壽長命鎖,一身錦繡小衣袍,腳上是簇新的虎頭鞋,邁著胖胖的腿兒奔向天宜帝。
“乳娘怎麽讓月月跑出來了?”容妃此刻情勢嚴峻,但愛子心切,見狀連忙出聲,想將他趕緊送回內室去。
月月黑葡萄般的眼睛看了看四周,遲疑不決,他本來想去抱住天宜帝的腿,但父皇看上去心情不好,不像會理他,母妃也一樣,小腦袋轉了一圈,噔噔地跑向站在角落的靜王:“皇兄,月月要抱抱。”
靜王正在思索事情的來龍去脈,見小皇弟撲過來,便彎腰將他抱起:“月月今天怎麽穿得這麽漂亮?”
滿室的人都看了過來,洛允修用小胖手抱住靜王的脖子,自從上次見到,他就很喜歡這個大皇兄身上清爽柔和的氣息,很自然地開始撒嬌:“母妃說,月月今天過生日,要穿好看衣服,會有好幾個漂亮的娘娘來看月月,還送禮物。”他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看上去很不高興,也不陪他玩。
宮中的慣例是,皇子公主在未滿八歲前都不辦生辰,乃是為了不遭天妒,能平安長大之意,因此最多就是幾個關係好的姐妹過來坐坐,湊個小熱鬧。
“原來是這樣,娘娘們是事先約好了要來看月月。”靜王摸了摸他的頭輕聲說道。
眾人一時都沒有說話,麗嬪原來是來看望小王子的,那麽除了容妃知她會來,旁人也能提前得知,比如另外幾位來送月月禮物的妃嬪,還有在詠絮宮服侍的內侍宮女。故而宜妃所說的法子怕是不好用。
隻聽靜王沉思著說道:“倘若宮中確有人居心叵測,想害龍嗣,選擇在蘭亭宮門外加以布置,乃是一舉數得,既達到目的,又可嫁禍給容妃娘娘,否則石徑上灑什麽不好,何必非要灑容妃娘娘常用的瓊花露,這不是生怕旁人不懷疑麽?殊不知父皇又豈會被這等手段蒙蔽?”
宮室裏一片寂靜,容妃慢慢低下頭,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天宜帝對容妃的疑心消散了大半,他根本沒想起今天是小皇子的生辰,望望靜王懷裏的月月,心中便生出一點歉意。
韓貴妃這時上前,聲音仍十分溫和:“陛下,臣妾不願疑心宮中任何一個姐妹,更不會冤枉容妹妹,隻是畢竟是麗嬪所懷的皇嗣沒了,豈能不明不白沒個說法,還望皇上允可臣妾徹查,以正後宮之風。除了瓊花露,臣妾想著,還需查一查附近宮室的宮女內侍。”
容妃心下恙怒,冷冷道:“距離最近的就是我這蘭亭宮,貴妃娘娘已經問過守門的內侍,盤問了攙扶麗嬪的宮女,不知還要如何查法,是要叫侍衛進來搜查,再將服侍我和六皇子的人都拿去審問麽?”
“妹妹說的哪裏話來,不過是著人來看看,本宮職責在身,不得已而為之,也是為了幫妹妹證實清白。”韓貴妃神色不動,溫聲說道,“眼下既無其他線索,隻能從瓊花露入手,後宮的其他宮室也應查點,本宮的蘊秀宮亦不例外。”
宜妃道:“臣妾亦是讚同,趁著今日陛下和不少妹妹們都在場,不如現在便著人各處查上一查,臣妾宮室亦在附近,也討個清白。”
有她這麽一說,餘人也不好反對。天宜帝聽得有些心煩,韓貴妃的話也有道理,但如此便要大動幹戈,有沒有結果不好說,不知要折騰到幾時。
靜王抱著一臉懵懂的小皇弟,那種柔軟而信任的依賴讓他有點心疼,很像小時候的洛憑淵。
小孩子都善於察覺大人是不是喜歡他,剛滿五歲的皇六子這會兒很滿足,就開始要求:“皇兄陪月月出去玩。”
靜王含笑道:“不可以出去哦,宮門外麵地滑,弄不好會跌倒受傷的。”
“才不會呢,母妃給月月新做的虎頭鞋可好了。”小皇子炫耀地伸了伸腳,又有點不服氣,“而且皇兄走進來時不也沒有摔?”
“月月真聰明。”靜王微笑道,“好吧,那就讓皇兄看看你的新鞋,瞧瞧怕不怕滑。”
天宜帝心裏一動,今日來往蘭亭宮的娘娘們和宮女不少,何以她們走過宮門時都未出事,唯有麗嬪摔倒,他緩緩問道:“麗嬪,你近日腿腳可有不便,穿的是什麽鞋?”
麗嬪臉上還掛著淚痕,低聲道:“回陛下,臣妾……臣妾走路行動都與平日無異,隻是這幾天腳有些發腫,換穿了一雙大些的新鞋。”眾人的目光都落到擺在她榻邊的一雙繡鞋上。
天宜帝略一示意,吳庸便親自過去將那雙繡鞋拿起來查看。鞋麵果然很新,上麵繡著精致的鳶尾花,兩隻鞋頭上各綴了一顆渾圓的珍珠。他再翻過鞋底細看時,神色便有些異樣。
天宜帝問道:“這鞋子可有古怪?”
吳庸躬身答道:“麗嬪娘娘的繡鞋製作很是精致,隻是,隻是這鞋底前部甚是…平滑。”
天宜帝仔細看了一眼呈到麵前的鞋子,隻見一雙鞋底腳掌部分果然各有一小塊平滑如鏡,顯是被人磨過,若非刻意關注,常人難以發覺。他冷冷道:“很好,這瓊花露不必查了,各宮用多用少,哪裏有定數?反攪得後宮不寧,要查便從這鞋子入手。”
洛雪凝這時道:“父皇,女兒拙見,看來是詠絮宮內有問題,隻消將平日裏經管麗嬪衣物鞋襪的宮女拿來細細審問便是。”
麗嬪身邊服侍的兩個宮女都嚇得麵無人色,跪在地上,其中一個哆嗦著道:“鞋襪都是盈竹在管,奴婢們實在不知,沒照顧好娘娘,罪該萬死。”
“去將那盈竹拿下,本宮要親自審問。”韓貴妃立時道,“臣妾定會查明真相,還麗嬪一個公道。”
“好好審問,單是一個小小宮女做不出這等事來,朕這後宮裏還真是有人才。”天宜帝冷聲道,他眼神中帶著深意。
這時靜王已將小皇子放下地來,被容妃拉回自己身邊,天宜帝看到那兩隻虎頭鞋果然甚是精巧可愛,當是容妃親手做的,他此刻也明白了,容妃如此疼愛洛允修,又怎會在他生辰時謀劃這等傷天害理的手段。
他又對韓貴妃道:“愛妃宮務繁冗,有時難以顧全,此事便讓容妃協理,一同處置更為周全。”。
“臣妾遵旨。”韓貴妃盈盈屈膝行禮,她心裏即使惱怒,但表麵功夫已是爐火純青,絲毫看不出來。
洛雪凝微微鬆了口氣,她對皇兄十分感激,見他臉色不好,忍不住道:“大皇兄,你可是不舒服?坐下來喝杯茶。”
天宜帝注意到洛湮華臉色蒼白,想起了解藥還沒給。在此耗了快一個時辰,他早已沒了回清涼殿談話的心情,剛剛失去了一個孩子,此時便想陪小皇子待一會兒,便對吳庸道:“朕在此歇息,你領著大皇子到西暖閣暫歇,再送他出宮。”
靜王這時才覺出有些疲累,天色已然不早,他行過禮,向不放心的皇妹道了別,便跟著吳庸走了出去。
韓貴妃也隻有帶著一眾妃嬪離開,她看著洛湮華離去的背影,修剪得形狀優美的指甲悄悄陷入了掌心。今日的計劃原本環環相扣,首要對付靜王,其次便是容妃,結果從一開始便出了變數。本以為靜王會在傍晚進宮,她準備下午便將皇帝絆在後宮,無暇分身賜藥,想不到天宜帝不知為了什麽緣故,下午就召見靜王,又許他跟來蘭亭宮,好好的計劃全都被打亂了。她沒準備今日將容妃置於死地,隻是要天宜帝對她起疑,結果皇帝倒是疑心了,卻不是朝著容妃。
她登上鳳輦,思索著後麵該怎麽收場,她不擔心一個小小宮女能說出什麽,這會兒,盈竹的屍首說不定都已經涼了。而對靜王,她還準備了最後一招,今日既已發難,又豈能容他安然離開重華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