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太平峽一戰,品武堂損兵折將,派出的三十名下屬隻回來八人,而且大都帶傷,跟去的普通武士則被全殲。金鐵司更加慘不忍睹,十名參與的好手中隻有為首的金拓磐生還,還被削掉了左手。
此次共有十四家中原門派世家派遣門下子弟與靖羽衛聯手,雖不能說畢其功於此一役,但無論對遼金、禹周武林還是朝廷,都帶來相當大的影響和震動。
除了靜王府,靖羽衛所是最早收到捷報的,沈翎這次嫌信差太慢,直接用飛鴿傳書告知尚在豫州的寧王,自己則立即帶了尉遲炎的手書進宮麵呈皇上。
天宜帝的心情相當複雜,不僅由於這是他近來收到的最好消息,某種程度上緩和了戶部貪腐引起的怒火和陰霾,另一方麵,也是他時隔多年重新得到琅環帶來的助力,代表著朝廷之外屬於江湖的人心所向。宮廷與朝堂的勾心鬥角一場又一場,永無止歇,他已忘卻了早年也曾有過熱血,但從尉遲炎扼要的文書中,他仍可以感覺到八百裏外剛結束的激戰,以及那種隻屬於江湖俠義的一往無前,大義所趨,遠赴邊關。這一切屬於琅環,暌違多年,一旦回歸,仍能喚醒曾經的震撼。
他想到了靜王,對這個過去的嫡長子,他先是寄予厚望,而後是日漸增長的忌諱提防,最後則轉為恥辱惱恨,這種情緒針對的既是皇後,也是受欺騙多年的自己,或許還是因為靜王的不肯低頭。他曾想過,如果洛湮華肯徹底放下尊嚴哀懇求告,自己究竟會不會心軟,還是將他一腳踢開,但這兩種情況都不會發生,他不可能原諒皇後的背叛,而洛湮華確實是個很難折辱的人,他麵對自己的盛怒甚至沒有一絲心虛或膽怯。
他慢慢按捺下內心的波瀾,即使不被允許使用琅環之名,仍然能做到如此程度。“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將起,輔我帝基。”他如今可以確認,靜王對帝業的確很有幫助。
從霧嵐回來以後,這個月天宜帝下朝後召見過靜王兩次,詢問他對幾件政事的看法。洛湮華答得點到即止,言下之意,不欲插言朝政,以陛下之聖明,自能決斷。這種態度令天宜帝放心,同時又隱約有些不慣。隨著那杯毒酒,靜王似乎已決意將朝堂上的鋒芒收斂起來。
皇帝在禦書房內來回踱步,思忖著是否該頒些賞賜到靜王府,在獎賞有功之人時,他一向很慷慨,但今日沒來由地,他覺得這些表麵文章有些沒意思,明天就是七月十五,靜王應會進宮求藥,他決定先詢問些詳情再說。
禦案上原來放的黃玉如意已經在圍獵時賞給了林辰,如今換上了一塊白玉鎮紙,一拿起來,便覺出沁涼瑩潤的觸感,觀賞也好,把玩也罷,都由他來決定,哪一天不想再用了,擲在地上看它碎掉,也全由自己的心情。他冷冷地想道,玉碎也不過是一轉念間的事,若是一片瓦,根本沒人會注意到,說不定反而能得以保全。
同一天下午,洛憑淵正在驛館與兩位官員說話,一位是豫州府總兵,正二品的武官,另一個則是豫津糧道按察使,正五品戶部文官,兩人官服上分別繡著獅子和白鷳。
楚桓匆匆進來耳語兩句,遞上剛收到的傳書。兩名地方官員隻見到五皇子展開一個很小的紙卷看了一遍,本來淡然的神色中就多了一抹欣喜,瞬間眉目舒展,像是得知了什麽令人從心底裏高興的事。不過這神情隻出現了短短瞬間,很快又平靜如常,兩人都有些好奇,但見寧王沒有提起的意思,自然也不好問。
洛憑淵送走最後一名求見的官員時,已是傍晚。至此,他在豫州的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劉可度巧取豪奪來的店鋪田產已經大致清查歸還完畢,加上當街燒毀了一大箱印子錢的借據,消息不脛而走,街巷茶館中,到處都能聽到百姓稱讚聖主如天、燭照萬裏,稱讚五皇子明察秋毫、為民做主的也相當不少,甚至還有百姓趕來跪在驛館外想遞狀子請求伸冤的。
洛憑淵從抄沒的金銀中留出五萬兩給靖羽衛,其餘的和珍玩字畫一起運回洛城,送到國庫和宮裏,劉家的宅第就交給了豫州府。
洛憑淵本想再留一兩日,看看此地的風土人情,但收到沈翎轉來的捷報之後,他心裏想的全是盡快回洛城。他沒想到皇兄除了玄霜,還聯合中原門派,給了連年作亂的遼金這麽大一個教訓,這許多安排事先也不向自己透露一下。他很想快些回去,坐到瀾滄居的樹下,好好向靜王興師問罪一番,包括琅環與靖羽衛的聯手,戶部侍郎的賬冊,還有自己在豫州的見聞。
他對下屬吩咐道:“留下兩個人將雜事收尾,其餘人明早隨我啟程回京。”
到了月中這天,靜王本想在傍晚進宮,他最不願麵對天宜帝的就是每月這一天,但偏偏必須去,因此過程越短越好。然而宮中前一天就傳來皇帝的口諭,前來傳訊的內侍,笑容滿麵地行禮問安:“陛下說了,讓大殿下明日未時進宮,屆時會派車馬來接,殿下隻需在府中等候即可。”
靜王應允了。他認得這個內侍名叫張承玦,自小跟著吳庸,這幾年當吳庸分不出身時,便是他在皇帝近前服侍,在宮中已是頗有權勢的管事。
他說道:“有勞張管事親自來這一趟,少坐喝杯茶。”
“不敢叨擾殿下,小的還需趕緊回宮複命,”張承玦連忙笑道,“除了早年的章太傅,還沒見陛下用宮中的車馬接送過誰,這是體恤您有病在身,天恩浩蕩,那是沒得說的。”
他說是趕著回去,還是坐下喝茶吃點心,待了一刻才告辭,袖中揣著楊總管塞給他的一隻沉甸甸的荷包。
七月十五,未時初刻,宮中的車馬果然到了靜王府。洛湮華便帶了關綾和清明一起上車。拉車的駟馬全是毛色雪白,一般高矮,車廂內飾錦繡,寬敞而舒適,可坐可躺。
天宜帝必定是已經收到了靖羽衛從裕門關外發來的訊息,以此作為嘉獎。這麽前往重華宮還真是招搖,看在旁人眼中,還以為他有多得恩寵。靜王隻想到,今日乘坐這駕車馬倒有一件好處:太子若想派人襲擾,應該不會選擇在途中攔截動手了,襲擊宮中禦駕等同直接挑戰君威,洛文簫還不至於這般耐不住性子。
靜王被引到清涼殿,天宜帝一向在臣屬麵前表現得高深莫測,以免被摸透心思,因此盡管剛給予了禮遇,招見時也仍是神色威嚴,賜座後就問起太平峽之役。
“兒臣也是剛剛得到消息,”靜王道,“少林武當這些名門正派聽說了我朝調兵遣將,將在韶安與北遼會戰,同感振奮,盼望此番能擊潰外虜,故而得知品武堂和金鐵司要襲擊糧隊,都願意前來相助,這是因見父皇決斷英明,對朝廷有信心之故,兒臣隻是從中聯絡。”
天宜帝淡淡道:“你也不必自謙,這些年武林門派便如散沙一般,朕豈有不知,能聚攏起來協力一戰,你於期間起到的功勞不小。”
靜王笑了笑,他已經不想再討論琅環的沉冤及其在江湖上造成的人心崩落,信任無存之下,大多數武林同道很自然地會選擇明哲保身。或許為了國之大義,會有人願意生死以之,但若舍生忘死換來的是冤屈與迫害,還會有人去做嗎?天宜帝想要的是禹周武林為朝廷效力,對抗北遼與夷金,而琅環內部,最需要的卻是為前任宗主江璧瑤及罹難遭害的同伴平反冤屈,否則,憑什麽要為這樣的天子與朝廷拚殺呢?所以慕少卿會說,他不認洛湮華,不認靜王殿下。
他還不能讓皇帝對琅環更增提防,轉而說道:“父皇想來聽聞過昆侖府之名,近些年來不但屢屢進犯中原門派,而且與北遼和夷金都關係密切,唆使了門下不少西域高手投入品武堂和金鐵司,武林同道這次出手對付品武堂,既是為了北境戰事,也是由於昆侖府相欺太甚,令大家忍無可忍之故。”
天宜帝當然知道昆侖府,他聞言心下明了,中原門派與昆侖府結下了仇怨,是以願意幫助靖羽衛,難怪靜王能促成這次聯手,倒不全是琅環之力。想清了這一層,心中頓感釋然,神色不覺變得和緩:“不管什麽原因,總是為國出力,朕不會虧待他們。你回去將名單報上來,參與的各門派都有賞賜,死傷皆有撫恤。”
靜王微笑道:“謝父皇恩典,兒臣代江湖同道拜謝聖恩。”說著起身行禮。
天宜帝擺手止住,讓他坐下,此事既已問明,便想聽聽靜王對糧倉虧空一案有何見解。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慮如何處置戶部,責任最重的錢崇益是他的皇姑所生,可說是宗室表親,刑部處置起來便不免縛手縛腳,已經來試探過幾次聖意,宗室中也有人說情。天宜帝怒氣略平之後,其實也有些猶豫,但若是從輕發落錢崇益,對犯事的其他戶部官員又當如何處罰?
他說道:“戶部糧庫剛剛清點完,半個太倉都是空的。”說著唇邊噙了一絲冷笑,“錢崇益宴客時你也在場,對此事有何見解?”
“錢府碧籮園中,山石草木,在在耗費不菲,錢侍郎確是被名利迷了心竅。”靜王的聲音裏並無歎惋之意,“兒臣前日剛剛收到一件消息,卻是與此事有些關聯,今日進宮來,正想著需向父皇稟明。”
“什麽消息?但講不妨。”天宜帝說道。
“自受父皇所托,兒臣一直在設法清查遼金在我朝境內布下了多少內奸眼線,品武堂與金鐵司入境作亂,皆因有內奸傳遞消息,方能每每得手。故而兒臣請托了江湖上的朋友,在邊境城池留意查探,可有常與遼金來往又行跡可疑之人。”靜王如是說道,“每年春夏之季,遼金國內糧食匱乏,便常從彰州大量買糧,彌補國內短缺,近幾年來,他們逐漸隻固定向當地三家糧商購買,而且出價高於彰州本地正常糧價。兒臣隻覺此事不似尋常,遣人查探之下,發現這三家糧商一直在利用開在各地的米店分號收集情報提供給外夷,以此換取他們長期買糧。”
他見天宜帝神情漸轉凝重,繼續說道:“這些糧商與戶部扯上關係還是近兩年的事,他們購買庫糧,作為囤積糧米的來源之一,想是為了與朝廷官員搭上關係,出價比平常糧商要高出五成之多。”
天宜帝聽到後麵,麵色沉了下來,他看過錢崇益的賬冊,確實有一部分庫糧賣出的淨利遠高於其他,原來還有這等來路。此事不想則已,越想越怒,他從齒縫裏問道:“錢崇益可有通敵之行?”
“這倒並未查出,”靜王微微搖頭,“想來以錢侍郎的身份地位,通敵於他並無好處,隻是貪圖其中暴利,就疏忽了那些糧商的意圖。”
“眼下沒有,就這麽下去,把柄漸漸都捏到了他人手中,過得幾年,還能由得了他麽。”天宜帝冷冷說道,“否則一樣是買糧,何必要找他,當這五成的淨利是好拿的?真是利令智昏,愚蠢透頂。”
靜王默然,他已經想到這一點,在他看來,庫糧虛數現在就被舉發出來,於錢崇益及其闔府家小而言,實是懸崖勒馬,不失為一件幸事。天宜帝一向在意宗室的顏麵,惟其如此,更需對錢崇益依律處罰,方能明彰國法,整肅朝廷風氣。
就在此時,吳庸匆匆進來,神色有些忙亂。他先是行禮,而後就在皇帝耳邊低聲稟道:“陛下,後宮出事了。方才麗嬪娘娘到蘭亭宮去,在宮門外跌倒,出血不少,貴妃娘娘大怒,正在查問此事,剛遣了人來請陛下移駕後宮,去看看麗嬪。”
天宜帝的眉宇頓時鎖了起來,麗嬪前年進宮,今年才十八歲,容姿明媚,有幾分麗色,性情也可人,因而在年輕妃嬪中最得寵愛,三個月前更傳出有喜。宮中已經好幾年沒有添丁進口,天宜帝到了現下年齡還有嬪妃懷胎,也很高興,對麗嬪這一胎分外上心。他覺得皇子已經夠多,倒希望麗嬪能給他生個公主。
如今聽說出了事,他立時站了起來,吳庸稟報得頗有技巧,既然韓貴妃要清查,說明此事定有文章。他想到後宮這群妃子不知又鬧出了什麽便心煩,本來就不太好看的臉上陰霾密布。這邊召見靜王話也才說到一半,除了彰州糧商,他還想詢問一些江湖門派的情形。
現下還是申時,他對靜王說道:“你且在偏殿中歇息,若是朕抽不出身回來,到時自會遣吳庸送你出宮。”
“謝父皇。”靜王知道他的意思,微笑道:“兒臣難得進宮,很想去探望雪凝,父皇可是要去容妃娘娘的蘭亭宮?不知能否允可兒臣一道過去看看。”
他方才已經聽清了吳庸的話,麗嬪是在容妃的宮門前摔倒的,今天注定多事,以韓貴妃的風格,不僅容妃多半有麻煩,等天宜帝到了後宮,多半也會被纏住,吳庸能不能回來給自己解藥都不好說。
“想來就來吧。”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天宜帝不欲多說,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