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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月色皎潔,也灑在距離洛城八百裏的一道峽穀中。裕門關外太平穀,一場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的激鬥已接近尾聲。


  尉遲炎一掌將麵前的對手劈得口吐鮮血時,眼角的餘光見到不遠處,秦肅手中的短刃正疾若閃電地劃過對麵敵人的咽喉,帶出一抹夜色中的血光,穀口處幾輛偽裝的銀車周圍,橫七豎八倒著十幾具插滿箭矢的遼人屍首。


  他身後的峽穀中有隱隱的火光,有幾輛糧車著火了,但沒有殃及周遭,鏢旗將軍林辰正在指揮官軍撲火。


  品武堂此次來襲氣勢洶洶,看來必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籌劃,出京十幾天的行程中,糧隊多次遇到試探性的襲擾,有時在行進期間,有時在宿營地,意圖也很明顯:讓押糧的軍隊精神緊張,晝夜難安。但尉遲炎能看出,一路到此,敵方沒能占到預期的便宜,秦肅的屬下平時不知潛伏在何處,應該是分散在前方路上或者車隊左近,他們總能事先送來敵方的訊息和動向。有的襲擊還沒有開始,就被這些人暗中出手清除掉了,而接近車隊的幾股遼人,除了需要與靖羽騎衛正麵交手,即使成功地挨近糧車,押護的普通軍士也沒有他們以為的那樣好對付。尉遲炎就曾親眼看到,一個遼人仗著輕功在車隊中來回縱越,投擲雷火彈,可當他搶到一輛車旁時,斜刺裏突然殺出一柄利刃,方位和角度刁鑽無比,無聲無息地刺入他的腰際。這個人在倒下前隻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在眾多持刀上前的軍士中,他或許都沒能弄清是誰給了他那致命的一擊。


  即使尉遲炎在出發前已見過秦肅的那些下屬,但當他們混雜在數千軍隊中時,他仍難以辨認,這隻是連日來他所見識到的各種潛伏方式中的一種。


  遼人慣於用跟蹤偷襲的手法截擾糧草,這一次,他們的行動屢受挫折,但無意退去,仍然不斷變換方式手法繼續嚐試。發現糧車不似從前那樣容易點燃,就改為殺死拉車的馬匹,也給糧隊帶來不小的麻煩。雙方都在盡可能地試探,同時給予對方更大的壓力。尉遲炎一直繃得很緊,他心裏明白如果沒有秦肅號令的這股助力,自己一路上恐怕已窮於應付,蒙受了極大的損失。


  而今晚在裕門關外,雙方一觸即發的狀態終於到達了頂點。


  糧車數量太多,一天隻能走四五十裏,因此從裕門關出來到達太平峽,已經是傍晚,需要穿過這道峽穀才能安營過夜,走到入夜時分,車輛堪堪通過一半,這時尾隨了一路的外夷終於大舉現身。


  品武堂應是早已在此做好了布置,穀口兩側的山壁上百十道人影現身越下。為首的是個身穿大紅袈裟的高瘦番僧,太陽穴高高凸起,尉遲炎識得此人名叫索倫泰,手中那根镔鐵禪杖,在兵器榜上的排名尚在自己之前。


  在又辨出幾個人的形貌來曆之後,他心裏有些發沉,品武堂此次出動的高手數量規模,大大超出他的預計,兵器榜上有名的不少於三人,其他也都是西北一帶有名有姓的人物,有些應是來自夷金的金鐵司。在眼下險峻狹長的地形中,八千官兵拉長的隊列不利於呼應對敵,一個不好被卡住穀口困住,恐怕糧草與兵卒都會損失慘重。


  他不由望了望距離不遠的秦肅,這一路上對敵下來,兩人漸漸有了默契,秦肅對他做了個手勢,伸手入懷,掌心裏赫然是一枚煙花。


  紫色的煙火帶著尖銳的哨音在穀口上空爆開時,尉遲炎聽到了穀外傳來的長嘨,聲音清越綿長,真氣沛然,起初尚在半裏之外,片刻間已到了近前。


  尉遲副統領一時也弄不清眼前出現的是多少人,看上去總有七八十個。但見一行人中僧道俗均有,年齡相貌各異,皆是風塵仆仆,為首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僧,雙目神光湛然,身邊站著個二十七八歲的俊朗男子,氣度沉穩,正舉手向秦肅示意。


  秦肅一邊回應,一邊簡單地說道:“幫手。”即使沒有這句說明,尉遲炎也已然大喜,他曾是少林俗家弟子,立時便認出了那為首老僧正是羅漢堂首座鏡明大師,他身後幾個僧人也都是當年的師叔。而後他又看到了好幾張認識的麵孔,都是中原武林門派或世家中人,沒想到今夜竟會齊聚在這通往北境的峽穀外,襄助糧草運往韶安。


  他的目光又轉回搭檔多日的秦肅身上,對方的臉色因激戰在即愈顯沉凝,寧王說是武林中的朋友來幫手,但十幾天下來,他早已感覺到這些幫手行動組織之嚴整有素,臨敵時之沉著幹練,都遠超過他對一般武林人士的認知,他又不傻,心中早已有了猜測,而這一刻,仿佛得到了證實,難道說銷聲匿跡多年的琅環又在此重現於江湖?他暫時也顧不上想得更多,隻覺得胸中橫生出一股豪氣,遼金武人為惡,靖羽衛已經吃過多次虧,連統領都死在他們手中,今夜正該討還。他揮了揮手,向身後十二騎衛沉聲道:“分出四人協助林將軍護著糧車,餘者隨我迎敵。”


  後來,即使多年後再回想,尉遲炎仍覺得生平經曆之戰,若論痛快淋漓,當以這一晚為最,刀光似雪,劍氣如虹,映出敵人飛濺的鮮血和驚慌不敢置信的神情。


  北遼一方的目的是毀糧搶銀車,雖有百餘人,但其中身負武功的隻占到四五成,此番遭遇伏擊,漸漸被逼入峽穀中,內有靖羽衛,外有各門派俠士,呈兩麵夾擊之勢。


  二十幾輛銀車中都裝了連珠弩,今晚是首次用來禦敵,操控之下,車壁上現出數十個孔洞,箭矢密集如暴雨,令人無從反應招架,頃刻間便將接近搶奪者射穿一片。


  索倫泰見己方人手已折損過半,餘下的大都也在帶傷苦撐,自己若不設法脫身,再鬥上一陣,隻怕要走不掉了。他禪杖橫掃,也不管旁人,與師弟溫爾都會合到一處,合力向外殺出。


  就在此時,他看到不遠處金若磐和另一個夷金武人正與三名年輕劍客交手,對方用的是華山劍法,雙方都是以命相博,周身浴血,金若磐被削斷了一隻左手,已是強弩之末。此人是昆侖府的護法,可不能讓他喪命於此。索倫泰皺了皺眉,朝溫爾都使了個眼色,二人衝殺過去,一根镔鐵禪杖,兩條竹節銅鞭,將劍光破開一個缺口,一言不發拖過金若磐便走。


  他二人雖然不能率眾取勝,但撇下部屬獨自脫身還是做得到的,很快就殺出重圍,索倫泰銳聲喝道:“今日之事我品武堂記下了,來日必定相報。”言畢三人身形消失在穀外。


  為首的華山弟子還要再追,被人按住了肩膀:“景儀,窮寇莫追,日後還有機會,先收拾眼前這些。”


  封景儀見是懷壁莊的朱晉,他咬牙點了點頭,回身又戰。


  索倫泰三人一走,遼金一方剩下的人都是心神大亂,更無力為戰,隻想尋隙逃走。中原群雄此番伏擊的宗旨乃是讓對方有來無回,下手毫不容情,結束時,除了幾個點了穴道的活口,唯見滿地屍身。


  靖羽騎衛大都曾闖蕩江湖,但也少有經曆如此大規模的劇鬥,雖不少人身上帶傷,但心情都頗為振奮。眾人清點傷亡,已方有五人歿於此役,還有數人重傷。品武堂與金鐵司成立以來不知潛入禹周偷襲過多少次,因武力強橫又突如其來,大多數時候都能得手且全身而退,早已對禹周的抵禦能力生出了驕矜輕慢,今晚終於遭遇前所未有之大敗,百餘人隻逃走不足十分之一,餘者盡殲。


  封景儀一身血跡斑斑,走到朱晉身前長揖到地:“得懷璧莊之助報仇雪恨,我華山派上下同感大德。”


  朱晉連忙將他扶住,封景儀是華山門下首徒,劍法已得真傳,當日昆侖府兩護法闖山,他正好外出不在,對師門所受淩*辱傷痛一直切齒於心,今日終於報了一小半。


  他溫言道:“我中原武林遭外敵侵擾已非一日,大家都是同仇敵愾。此間之事暫了,景儀接下來可是要往洛城去?”


  封景儀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和師弟會在裕門關停留幾日,照應受傷的同道,之後便去洛城。”又說道:“朱公子請放心,我等抵達後會先到王府拜會江宗主,看他如何吩咐,不會貿然行事。”


  朱晉道:“還是叫我朱兄吧,你們肯先赴此處殺敵,便可見是以大局為重,為兄不多說了。”他看到不遠處,一個著深藍色箭衣的年輕人正用一塊雪白的絲巾擦拭手中長劍,而後還劍入鞘,也不理睬他人,隻帶了幾個隨從朝穀外走去。


  朱晉匆匆拍了拍封景儀的肩膀,便追了過去,待到距離眾人十數丈遠,他才出聲喚道:“少卿,一路上都沒看見你,既然來了,我們一道回去。”


  那年輕人停住了腳,片刻後才轉過身。月光下,隻見他年約二十出頭,生得雙眉斜飛入鬢,一張臉於俊雅中帶了幾分傲然,整個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劍。


  他看著朱晉,聲音極是冷淡:“我說過了,自己行動,沒興趣與你們糾纏。”


  “你又不是晚璃那樣的美人,我糾纏你有什麽用?”朱晉沒好氣地說道,“主上有話托我帶給你,你要不要聽。”


  “除了他離開洛城回江南來的話,我什麽都不想聽,”慕少卿道,“我一介江湖人,隻認得琅環宗主江華,可高攀不上靜王殿下。”


  “主上說,我們的敵人都在洛城朝堂之中,那裏是必爭之地,現在還不是他離開的時候。”朱晉說道,“少卿,主上並非眷戀權勢地位之人,你連這點都不明白嗎?”


  “這話讓他自己到萬劍山莊來對我說罷。”慕少卿隻略停頓了一下,口氣仍然冷淡,“貪戀權位還是臥薪嚐膽,誰說不出一篇漂亮道理,我隻看見他這麽多年能走卻不走,寧可縮在方寸之地等著他那無情無義的皇帝老子垂青,拿我們這些下屬兄弟的身家性命去討好朝廷,我不認得什麽洛湮華。”


  “你不是也來裕門關參戰了嗎?”朱晉歎了口氣,“主上可沒勉強你來。”慕少卿年紀雖輕,劍術卓絕,在武林年輕一輩中乃是翹楚,適才見他劍勢縱橫,死在青霜劍下的外夷不在少數,不是殺得很痛快麽?


  “我願來便來,願走便走,他勉強得了麽?”慕少卿怒道,“他還當著皇子,便是有私心。朱公子無需多言,你還是快去結交那些朝廷鷹犬吧,錯過了機會豈非浪費了他的一番苦心?”


  朱晉大為皺眉,慕少卿心有怨氣是可以理解的,但對靜王誤會到了這個地步就有些不可理喻,他說道:“少卿,我知道你怨恨朝廷,但你句句不離要主上離開洛城回江南,可還有什麽別的緣故?”


  慕少卿本來冰冷的臉色頓時漲紅,一瞬間竟似有些說不出話,隨即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還不夠麽?”說著轉身便走,朱晉再叫也不理會了。


  朱公子唯有停步,他還要與秦肅說話,安頓參戰的武林同道,還需見見護衛糧隊的尉遲副統領,結交談不上,照個麵總是應該的。


  或許真的隻能等靜王將來到了江南,才能解開慕少卿的心結。


  他注目太平峽穀口,長長的糧車隊伍正井然有序地通過,隻待再走幾裏,就可安營過夜,明日又會繼續前往北境的行程。


  當夜,尉遲炎在簡陋的營帳中,將剛結束的激戰記在一張薄薄的帛書上,然後折成一個很小的紙卷。他起身走到一輛車前,親隨從裏麵拖出一架木籠,捉出了一隻正低聲咕咕叫的鴿子。尉遲炎將紙卷仔細地塞入鴿腳上的小筒,灰色的鴿子便展翅飛起,轉眼間消失在星辰點點的夜空中。


  做完這些,他朝車後笑了笑:“明天早上,洛城那邊就能收到消息,秦兄不必掛念。”


  秦肅從一側走出,他的神色仍然如平日般沉肅,但眼神裏的確多了一點安心。他說道:“明早增加十九人同行。”


  尉遲炎點了點頭。距離韶安還有大約十天路程,但自啟程以來,他同樣首次感到了幾分安心,從秦肅提供的消息來看,品武堂這次铩羽,接下來很難再組織起像樣的攻擊,而今日出手的武林人士中,還會有十九人繼續護衛車隊,直到糧草平安抵達。


  他說道:“途中不便,待到了韶安,秦兄弟,我請你喝酒。”


  秦肅嗯了一聲,於他而言,這已經是心情比較好的表示,他心裏仍然惦念著那隻飛向洛城的信鴿,玄霜自有傳訊渠道,但他需要將太平峽穀一戰盡快通過靖羽衛傳到洛城,隻盼望這次捷報能在接下來一段時間裏,對靜王的處境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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