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七月初八這一夜,洛城府尹孔尚業大約是整個京城最出風頭,也最忙碌的人了,他在滄浪閣中摔的一跤,不僅跌出了連日來洛城公卿家中失竊的珍寶,還有一本令戶部侍郎錢崇益片刻間由二品大員淪為朝廷欽犯的私賬。
此事次日便傳得沸沸揚揚,各種猜測與說法不脛而走,在人們的議論中不斷被加以演繹與渲染。猜測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麵:那些珍寶為什麽會出現在錢府;孔府尹觸動暗設櫥機關的那一跌究竟是誤打誤撞還是有意為之?
對於前一個問題,錢府矢口否認與盜寶有任何關聯,完全是栽贓陷害;至於後者,孔尚業再三解釋他隻是當時聽曲入神,站得腳麻,但聽到的人相不相信,就不得而知了。事實上,如果不是他本人尚有理智,明白自己真的非常無辜,也快懷疑這一摔是出於預謀了。
如果說找回失寶是意外之喜,那麽在府尹大人看來,同時出現的戶部私賬就隻能說是驚嚇了。他哪裏敢把這本賬冊帶回京兆尹,當夜一點也沒耽擱,離開錢府後就請沈翎和李平瀾同行,直接到重華宮遞牌子求見天宜帝,稟報前後始末,此事不屬於京兆尹的管轄範圍,隻能請皇帝降旨定奪了。
天宜帝初聞此事時還算平靜,等到翻看了賬冊,心頭便有一股股怒火往上躥,越燒越熾。朝廷官員利用職權撈取油水可說屢見不鮮,他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水至清則無魚,但這份賬冊上牽涉到的銀兩和官員數目遠遠超出了他的容忍範圍,小半個戶部上下勾聯在一起來欺下瞞上,直如視國法規條於無物。太倉與陳倉都是京畿重倉,在天子眼皮底下尚且做得這般囂張,到了地方州府,還不知會到什麽地步。
更令他氣惱的是,不管是錢崇益,還是他下屬經管糧倉事宜的幾名戶部主事,這幾年吏部考評結果都是上等,他這禹周江山的吏治到了什麽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壓了壓怒氣,隻冷冷說道:“原來朕的俸祿,養的是一群太倉碩鼠。”
皇帝下旨命刑部主理此案,靖羽衛從旁協查,依律察明論罪。錢崇益第二天早上就鋃鐺入獄,昨日還車水馬龍的錢府轉眼人人避之不及,門可羅雀。戶部隨之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有牽涉的官員都生怕再過上幾天,刑部的差役就會拿著鎖鏈上門了。
太子洛文簫的心情自從錢府歸來後就連日陰沉,那本要命的私賬裏麵,糧食、銀兩、人名、時間一應俱全,簡直無需錢崇益的口供,就足夠查實罪狀。他在刑部的確很有勢力,但在這檔口也使不出來,就隻能袖手旁觀。
閔諳文倒是沒有牽涉其中,但是隨著天宜帝對戶部的信任降到最低,戶部尚書許競秀已經連上了兩次折子請罪兼請求告老,皇帝沒有準奏,但也沒有下旨安撫,應該是還在等著刑部的查案結束再行發落。
至於本來聲勢喧嚷的韶安稅,不要說請求照準,戶部已經連提起的底氣都沒有了,就此束之高閣,草草收場。
安王經辦過霧嵐圍獵後,天宜帝給了幾句嘉獎,又派他去巡視皇莊禦田,故此洛君平近幾日都不在。洛文簫也沒心情見他,獨自關在東宮內殿中思考最近一連串的不順。
紀庭輝、盛如弘、劉可度,還有這次的錢崇益,他們每一個本來都對他很有用,如今卻全在牢獄裏。如此頻繁地出事,令人非常不安。他還沒找到其中的內在聯係,有偶然,有巧合,也有計輸一籌,最令他生疑的還是這一次的夏宴。
意外發生時,所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琴,沒有察覺異狀,可是這事是怎麽發生的呢?在太子的認知裏,錢崇益並無主使武功高手盜寶的能力與動機,而孔尚業也沒有本領安排這麽大的場麵,那麽究竟是誰將賬本連同寶物一起藏在了滄浪閣。
洛文簫並非不相信世上會有巧合,但事情不可能碰巧到這種程度。整件事裏究竟有幾分是出於偶然的意外,還是全部來自有人蓄意謀劃。如果是後者,目的又是什麽?
洛文簫在殿中慢慢地走來走去,漸漸厘清了心頭那種隱隱的寒意與威脅感來自何處。也許錢崇益自有仇家,此事並非針對自己而來,但無論是誰,為了什麽目的,能做到讓那個青布包袱出現在滄浪閣裏眾多目光之下,事先毫無預兆,事後沒有絲毫應對處理的餘地,這其中的能力與計算都足以令他感到膽寒。
隻有一點令他略感踏實,當時賓客中可是有大內統領李平瀾在場,任何風吹草動或者疑點,應該都不可能瞞過他。這麽多年來,李平瀾除了效忠於天子之外,從未偏向過任何人,或者說出過一句有失公允的話,以他的武功與地位,不必也不屑如此。
但洛文簫總是不自覺地想到靜王,自還朝以來,洛湮華在做什麽,他不惜喝了一杯碧海澄心,所為的難道就隻是一言不發地在朝堂上站幾回,或者偶爾出門赴宴散心嗎?回想碧籮園中所見的靜王,洛文簫最恨的就是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沉靜安然,瞧向自己的目光裏甚至找不到敵對,隻有了然的淡默,好像能看透他的每一寸根底,他平素精心保持的屬於太子的謙和雍容,總會在這種注視下崩裂瓦解。
溫逾進來,小心地輕聲說,太子妃今晚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肴,在內院擺了一桌酒菜,請他過去一起用膳。
洛文簫這才發覺已過了通常晚膳的時辰。他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讓她自己先吃,不必等我。”
他當年指婚時,還未得封太子,韓貴妃為他挑選了當時的工部尚書之女,這門姻親既有實權,又不過分,不至像拉攏吏部或戶部那樣令皇帝忌諱。太子妃從容貌到性格都是標準的大家閨秀,溫良嫻淑,但是時間長了,洛文簫就不太喜歡她身上如同按照女戒婦德刻畫出來的板正與溫吞,特別是近幾年,她越發將心思都放在如何保持一個太子妃乃至未來皇後的氣度儀態上,雖說娶妻娶德,但他著實覺得無趣得很。相比之下,安王娶的正妃雖然潑辣了些,聽聞有時會關起門來對著洛君平哭鬧,但怎麽也比自己這邊熱鬧痛快。
外麵天色還未黑透,東邊天際已經能看到大半個月亮。他疾步在殿中來回走了兩圈,距離月圓十五沒幾天了,難得洛憑淵去了豫州不在靜王府,這樣的良機不容錯失,加上韓貴妃在宮中的布置,倒要看看靜王還剩多少實力,可有能耐度過這個十五。
想到此處,他揚聲道:“溫逾,讓戴世發立刻來見我。”
戶部貪腐一案動靜不小,沈翎作為副統領接了旨意之後,遣人飛騎稟報正在為劉可度之案善後的寧王。
洛憑淵已到了豫州,這邊局麵有些紛亂,聞說能追回家財的苦主紛紛來求告,當地州府官員聽說來了五皇子,前來拜見者絡繹不絕,連臨近豫州的幾個州縣的軍政主官都找機會來求見,將他居住的驛館擠得門庭若市。
洛憑淵沒想在豫州多耽,除了接了知府的接風請帖,其他時間主要用來督辦具體事宜。有他在此坐鎮,查點財產的各項進程都十分迅速順遂。劉家在本地除了錢莊賭坊,還有不少生意鋪麵,洛憑淵讓賬房核對清楚,將搶占他人的店鋪還給原本的主人,被打傷過的查實後發銀子作為賠償。
抄家當日,他去看了看劉家的大宅,主院前後足有七進,占地近百畝,還修了不少小院。據說劉家幾年來將臨近的房屋逐步都買了過來,不斷擴修。房屋雕梁畫棟,宅中桌椅床幾不是紫檀,就是花梨,大都新嶄嶄的,滿眼都是暴富的氣派。花了這許多心思錢財經營家宅,可以想見劉可度何以遲遲舍不得逃走。
豫州本地商貿發達,當地富戶慣用地窖儲銀,靖羽衛在劉家的花園中找到五個地窖,其中三個是空的,還有兩個堆了半窖雪花銀錠和成色上好的金錠,清點下來,價值大約二十餘萬兩。
洛憑淵聞報後略微抽了口氣,普通人家一月花銷不過二三兩,一隻雞隻須幾十文,劉可度發跡也不過四五年光景,卻能積聚如許家財。一名軍士過來稟報,在主院的臥室發現了一箱印子錢的借據。
洛憑淵走過去看了看,放銀一月就收四分利,每張上都有花押和指印。他吩咐道:“把這箱子抬出去,當街燒了。”
楚桓這次也隨著來了豫州,他過來低聲對洛憑淵說道:“殿下,剛剛發現姓劉的在後宅中辟了一間密室,裏麵藏了些古董字畫,還有藥材,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洛憑淵明白他的意思,他對珍玩不感興趣,字畫麽,師尊和靜王倒是都很喜歡,但今日應是沒時間細看挑選,想到靜王身體不好,他最心動的卻是藥材,便跟著楚桓來到後宅。
劉可度這間密室不小,裏麵擺滿多寶閣,滿目器物琳琅,洛憑淵也懶得細看,他走到最裏麵,果然見到一列木架,人參、茯苓、靈芝,各種品相上佳的藥材都在匣中裝得整整齊齊,有一隻人參看起來總有上百年了。洛憑淵隨手打開一隻小匣,裏麵是一塊拳頭大小的淡黃色藥材,他一時也辨認不出是什麽。這些想來並非稀罕得找不到,但能搜羅起來定然也花費了不少時間錢財。
洛憑淵於是說道:“楚校衛幫我把此間藥材收起來帶回去,我日後或可送給師尊。” 於他的身份而言,這點事可說微不足道,楚桓連忙應了,當即讓人來裝箱。
洛憑淵又隨意撿了幾卷書畫,想著帶回去或可送給靜王觀賞怡情。到豫州忙碌幾日,的確緩解了他心底那份沉重,他有時想,不喝酒的皇兄,應該隻是靠著撫琴種花來解憂,使心情沉靜下來,才能熬過九年漫長的光陰,希望這些書畫可以帶給他片刻舒緩。
當晚回到驛館之後,寧王見到沈翎派來的人。離開洛城不過幾天,想不到又發生了這麽一件大事。他聽完稟報,揮手讓信差下去,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說是直覺也好,這事與皇兄多半脫不了幹係,琴藝高超的白若菡,擅長輕功與機關的關綾,靜王的確沒想瞞著自己,隻是事先什麽都不說,他開始懷疑靜王是有意找機會把他打發到了豫州,好方便行事。別的不說,戶部出來這麽一樁事,大概是沒臉再提韶安稅了罷。
他抬頭望望懸掛天邊的大半輪明月,突然很想快點回洛城去。但是既然已經來了,事情就得辦完,來求見的一些官員中,也有幾個是皇兄叮囑過可以見見的,他還得再留幾天才能回轉。
幾日來京城事情不少,太倉,陳倉還有附近州府的幾座糧庫都在封倉清查,戶部也已有七八位大小官員被刑部帶走問訊。
靜王沒有再出門,在府中得空時,他就教清明穀雨幾個小侍從讀書臨帖,或者看關綾督著他們練武。府中內有楊越,外有秦霜。秦霜幾乎每日都去與謝楓接頭,兩個多月來,他在棋盤街謝記茶樓後麵買下一處小宅院,在裏麵修出一條通往茶樓的地道,挖出的土都用來種上花草。平常人走到宅院附近,若是好奇地往裏張望,就會看到綠意盎然,滿院都是高低大小不同的盆栽花草,兩三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忙著澆水剪枝,若再問幾句,就知道是家向附近人家店鋪供應盆栽的花圃。
這日午間,秦霜從外麵回來,神色有些凝重:“主上,從昨日起,咱們府外多了幾個暗樁,您看可要查查來路,還是直接拔掉?”
“是什麽樣的暗樁?”靜王問道。
“挑擔的小販,歇腳的腳夫,還有走方郎中,都是老手,在府外待上個把時辰就換班,再出現時都換了衣著和行頭。隻是走路時的步態沒那麽容易改變,被曾浩認出來了。”曾浩是秦肅臨走前在府中布下的幾名暗衛之一。
靜王道:“不用查了,直接拔掉就是。在洛城中,會有意盯著我們又派得出這種人手的,也隻有太子了。”他略略沉思,“他剛吃過悶虧,看來是動了疑心,想趁著憑淵不在,探探我們的虛實。”
“他倒是會挑時機,不少人都隨著我哥去了邊境,”秦霜的神色冷了下來。當他收起了笑容時,便能看出與秦肅如出一轍的壓迫感,“想上門威脅還早得很,也是我等太簡慢了,好幾年都沒向太子殿下盡到禮數。若是主上允可,屬下就著人去一趟東宮可好?”
靜王微微一笑,七年前與天宜帝立下約定,自己出宮幽居於靜王府,琅環撤往江南,臨走前給洛文簫留下的一份大禮,就是連續七天的留刀寄簡。洛文簫那時還未入主東宮,但也有了府邸,結果連著幾日,臥房中都插了利刃,不是早上起床時,就是晚上即將就寢時,每次都準確無誤地插在枕邊,近到醒來一睜眼,刀鋒就快觸及眼皮。據說攪得他風聲鶴唳,夜不安寢,換了好幾處臥房都沒用。自己這些年能活下來,這番威懾應是起到了一分作用。
之後短則半年,長則一年,太子殿下仍會有一兩日收到這樣的問候。他也真能忍,知道聲張出去沒有好處,隻是暗暗加強府中守衛,培養自己的江湖勢力。
近三年洛湮華沒讓屬下做這件事,主要是因為太子對付的重點逐漸轉移到了雲王身上,而自己的處境也隨著天宜帝態度的微妙變化略有好轉。
“不必,”他說道,“如今我雖然仍是閑居,但既已還朝,與太子便是正麵對敵,誰都不會留手。他觀望了這一陣,也該是耐不住了,即使枕邊多了把刀,也不會收手的,隻會來勢更加凶猛。”
“今日已是七月十三,”秦霜道,“穩妥起見,讓謝楓帶人到府中暫住幾天可好?”
靜王看到他臉上隱隱有層擔憂,每到月中將至,幾個知情的下屬精神上就繃得特別緊。洛文簫有韓貴妃在宮中,很可能已經打探出了碧海澄心的始末,那麽今月十五於他無疑是個極好的時機,派來盯梢的暗樁或許就是采取行動的前奏。
“謝楓不能來,也盡量不要動用淇碧。你進出時要格外留意,以防被外人察覺謝少莊主與府中的聯係。”他想了想,說道:“玄霜在洛城還有暗點,你今夜再調幾名暗衛就好。府裏還有楊總管和小綾呢。”
他的神色與聲音都仍帶著慣有的安然,秦霜的心情也跟著穩定下來,想到楊越好歹曾是禦林衛副統領,沒道理在一邊歇著,說道:“屬下這就去辦,先把人調過來,再與楊總管商量著布防。”又道:“小綾這幾天在府裏設下了好幾處機關,我再讓他多設幾處。”
靜王笑道:“就是這樣,太子用了五個死士去襲擊楚桓,他不來便罷,倒要看看他準備用多少人來填這靜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