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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洛憑淵次日快馬加鞭地在靖羽衛所做好安排,中午趕到柴記豆腐店,跟壽山明王學了一下午掌法。柴明這套千峰疊秀掌共三十六式,乃是他平生絕學之一,見寧王執禮既恭,悟性又好,就欣然傾囊相授,逐一解釋每一招要旨精義。


  洛憑淵將一應招式口訣都記在心裏,其中精微之處還需靠自己習練參研,遇到不解之處再來請教。


  他告辭時,心情很是欣喜,這一下午,他不僅學到了精妙的掌法,還有不少別的領悟。柴明的武功路數與寒山派大相徑庭,眼光又獨到,經他從旁點撥,一些原本習武的困惑也豁然開朗,難怪師尊說武學到了一定階段,便需江湖闖蕩,博采眾家之長,兼收並蓄,再回歸本門所學時方能臻於更高境界。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日這般全心沉浸在武學之中,回府時一路上仍在潛心思索,因而前方路邊橫梗了一輛馬車,他直到近前才看見。


  那是輛外表普通的四輪車,昨日剛下過一場大雨,看樣子,應是行進時偏出道路,車輪陷入了一處積水的泥淖,拖不出來,車夫在前麵驅趕馬匹,兩個少女在後麵用力推車,但那車輪似乎卡住了,仍是動彈不得。天已經快黑了,路上幾個行人匆匆而過,竟無人過去幫忙。


  洛憑淵勒住馬韁,他此刻單人獨騎,並無護衛在側,就下馬走過去,準備順手幫個忙。一名少女轉過頭來,頓時怔了一下,顧不得推車,斂衽行禮道:“寧王殿下。”


  洛憑淵一頓,沒想到會被當街認出身份,眼前這少女穿著湖綠衫裙,容貌秀麗,好似有些眼熟。他的目光落在對方杏核形的眼睛上,立時想了起來,這是史官杜衡的女兒杜棠梨,在霧嵐圍場見過一次。


  他淡淡說道:“杜小姐不必多禮。”


  杜棠梨方才和丫鬟一道推車,額上的青絲都汗濕了,身上的衫裙也有些淩亂,在這麽狼狽的情況下撞見五皇子,她顯得很是不好意思,窘迫失措中,眉目間的□□的確很像青鸞,但寧王近看時,感到她多了一股書卷氣。


  他繞過急忙行禮的丫鬟,走到馬車後麵試推了一下,跟著使了個巧勁,蘊勁往回一帶,再略往上抬,馬車後輪頓時從泥中脫了出來。


  他轉身時餘光瞥見車廂座位上放著兩卷布,一疊書,杜棠梨很可能是帶著丫鬟出來買東西,南城這邊的店鋪價格相對低廉,再看馬車的敝舊程度,杜家的家境應是不太寬裕。


  杜棠梨謝過寧王,她這會兒沒那麽臉紅了,看得出平日裏是個落落大方的姑娘。


  洛憑淵擺了擺手:“杜小姐路上慢行。”此事於他是舉手之勞,回身上馬而去。


  七月初七,銀河如玉帶,牽牛織女會鵲橋,千家萬戶的女孩兒都在月下乞巧。


  杜棠梨在自家的庭院裏看著盛滿水的銀盆,她已洗過手,此時輕巧而小心地撚起一枚銀針往盆中丟下,眼前似乎不再是映在水中的半輪明月,而是昨日見到的寧王,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姓杜呢?


  銀針在水麵上晃了晃,慢慢沉了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心裏在祈求什麽,又輕輕放下兩根。這回,細細的銀針在水麵上連晃都沒晃,就毫不猶豫地直接沉到了盆底。真是連幻想的機會都不給啊,杜棠梨歎了口氣,她在胡思亂想什麽呢,書香門第又如何?以父親小小的官職,她一生也不可能與皇子扯上什麽關係。


  她吩咐丫鬟將乞巧用的器皿都收起來,慢慢走回房中。至少昨天那片刻邂逅的回憶是她的,偶爾拿出來回想一下,就該滿足了。


  她所思念的人,此時正帶著一幹屬下在從洛城去往豫州的路上,對女兒家低徊的心事絲毫不知。


  戶部侍郎錢崇益的府邸是他的母親,當年的長公主的陪嫁,後園名為碧籮園,其中山石玲瓏,沅芷汀蘭,遍布奇花異草,園中處處是涓涓活水,整座園子精雕細琢,三步一景,五步一畫,再被這水流串聯得渾然一體,宛如有生命一般。


  靜王記得自己上次來此地時,應該還是十六歲上,如今隔了十年,這座園子似乎又擴大了些,山石蒼翠依舊,各色異草藤蔓錯落攀爬,小小的果實點綴其間,上麵凝著白霜,這園裏清涼得不似夏日。


  洛湮華的心裏有淡淡的歎息,單是為了維持這座園林,就不知得花費多少心血錢財。錢府的夏宴年年都在晚上,從下午起便已賓客絡繹。園中供閑坐休憩的所在不少,都放著一盤盤一籃籃顏色鮮豔的櫻桃。這是由於長公主當年在洛城北郊有座莊子,興之所至沒有種稻米,而是特意遍植櫻桃樹,幾十年下來,每年晚熟的櫻桃甘甜鮮美,在洛城上層很有些口碑,故而每年的夏宴中都以之待客。


  靜王在碧籮園中隨意地走了走,時而停下來與他人打招呼。他看到一處樹蔭掩映下有座小小涼亭,就走過去坐下,隨手捏了兩枚櫻桃把玩。


  “大皇兄今日還真是好興致,”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肯到錢侍郎府中閑坐,可是身體大好,不用在府中養病了?”


  不用看,靜王也知道來者是誰。在這世上,能單憑聲音就令他從心底感到厭惡的人沒幾個,當今的太子洛文簫便是其中之一。


  他轉過頭掃了一眼,太子正負手站在庭前不遠處,旁邊跟著錢家的二公子錢瞻,還有一人三十左右,卻是戶部侍郎閔諳文。


  “太子政務纏身,尚且有閑情逸致來此捧場,”他並不起身行禮,隻淡淡說道,“我一介閑人來遊覽一番,也算不得什麽。”


  “五弟昨日離了洛城,大皇兄今日看來心情不錯。”太子不緊不慢道,語氣仍然溫如春風,“也怪我最近事多,改日定會記得提點憑淵一聲,畢竟長幼有序,須得好好尊敬長兄才是。”


  旁邊的錢瞻和閔諳文交換了一個眼色,據說寧王與靜王不睦,京中官員大都耳聞,尤其近來,隻要在寧王麵前提到靜王,洛憑淵的臉色就會立時冷淡下來,明顯不想理會。


  靜王聽了此語,果然眉頭微蹙,靜靜地看著洛文簫,並不答話。


  錢瞻有些尷尬,他算是此地的主人,打圓場道:“閔侍郎提請的韶安稅乃是國之大事,太子殿下為此事連日辛勞,今日正好放鬆心情,加上大殿下也賞光前來,碧籮園真是蓬蓽生輝。”錢家見靜王已經還朝,有時還被天宜帝召見,故下請帖時不好漏了他,誰想到一貫辭謝婉拒的洛湮華這次卻來了呢?


  靜王的目光從緩和氣氛的錢公子身上掃過,掠過太子和閔諳文,最後落在青鬱的山石流水間,他心裏有一絲惋惜,語氣依然淡淡的:“太子這般著意操持,這韶安稅,想必父皇是準了?”


  洛文簫溫文爾雅的神色有一瞬間的破裂。這兩天,他總覺得距離天宜帝點頭照準韶安稅隻差那麽一步,可這一步偏偏就懸在半空落不下來。洛湮華的神情靜謐閑適,他甚至找不到絲毫嘲諷之意,但心中怒火和挫敗感卻瞬間升騰。都說居移氣,養移體,做了這麽多年一人之下的太子,何以在麵對這位兄長時,仍然按捺不住心底那一點近乎心虛的焦躁。


  他心中惡念陡升,臉上仍帶著微笑,向靜王靠近一步:“大皇兄的病看來倒是好多了,何必總是坐著,還是到處逛逛的好。”說著,一隻手便狀似無意地朝他肩膀按去。


  就在此時,一道身影倏然閃入亭中,身法迅捷飄忽,出手架住了洛文簫的手掌,冷冷道:“不許碰。”卻是個清秀的少年,也不知他原來藏身何處。


  “大皇兄現今出門,還帶著暗衛呢。”洛文簫心中惱怒,微笑中不覺多了幾分惡意,“這般護主。”


  “沒有武功在身的人,隻得如此,比不得太子殿下。”靜王道,懶得多說,他已看見又有人朝這邊過來了。


  亭外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屬下參見太子殿下,靜王殿下。”


  洛文簫辨出了這個聲音,心神微震,他回過身去,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拱手而立,麵容尋常,氣概凝練,雖著一身布衣,但在這滿園錦繡中,誰也不會將他錯認成個下人。


  “李統領也來了。”太子頷首道。既然有大內統領李平瀾在此間,難以靠武功玩弄什麽花樣,言語上又討不到便宜,他保持著一貫的溫和氣度,打完招呼便轉身走了,錢瞻和閔諳文自然也跟了去。


  李平瀾走進亭中,打量一下靜王身邊的少年,說道:“小小年紀,輕功不錯,想不到你還會用秦肅之外的暗衛。”


  靜王笑了笑:“小綾來見過李統領。”


  少年從方才起就盯著自己格擋過太子的那隻手,滿臉不舒服,聞言便過來向李平瀾行禮,低著頭不說話。


  靜王明白他在想什麽,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覺得髒,就去水邊洗洗手。有李統領在此,不會有事。”


  少年看看自家主上,又望了眼大內統領,迅速掠出亭外不見了。


  李平瀾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可是關家的人?”


  “果然什麽都瞞不過李統領,”靜王道,“是關家的老麽,比關河小了八歲。這孩子總悶在府裏太壓抑,我帶他出來散散心。衝撞之處,李統領不要見怪。”


  “陛下都已親口應允了琅環過江,重返中原,那麽隻要不闖到宮城裏生事,便算不得衝撞了李某。”李平瀾色神色平靜,“自五月初三匆匆一見,不覺已兩月有餘,殿下這一鋪,賭注下得如此之重,可有勝算?”


  “我也不知道,隻是覺得必須這麽做,”洛湮華悠悠說道,“籌謀再多,勝負仍是天意。李統領觀棋不語,是否樂在其中?”


  “李某不是君子,樂趣是沒有的,”李平瀾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隻是見殿下明知不可而為之,便也想跟著小小地下它一注。”


  “原來如此,不管李統領看出了什麽,在下都十分承情。”靜王微笑道。李平瀾以絕世高手之能為,守護了重華宮十餘載,想來在他的眼中,能配上那把龍椅之人,除了太子的封號,還需要足夠的才具與德行。


  說話間,園中的賓客越來越多,談笑與招呼聲漸漸盈耳,兩人看到遠遠地又有幾個人朝這邊走來,正中間是紫袍玉帶的端王爺,他左邊陪著侍郎錢崇益,右首卻是一身白紗如雲的白若菡。


  端王爺雅好音律,他這幾天本來心情鬱悶,對錢府夏宴無可無不可,但聽說了向來不應邀外出的白若菡答應會來彈琴,立時來了興致,欣欣然來領略碧籮園中琴音婉揚的韻致,好一掃府中珍寶失竊的晦氣。


  錢崇益此時麵上帶笑,心裏卻在正在發愁,碧籮園正中的二層水榭本來是他準備用於飲宴聽琴之所,讓眾多貴客坐在其中,可感受四麵清風徐來,翠色怡然,再加上琴音流轉,便是引人入勝的佳話。一切都預備得好好的,誰知道上午向樓上搬運器物擺設時,水榭中的樓梯突然折斷,原來是底柱已朽,整座精工雕琢的楠木樓梯頓時塌了半邊,臨時找工匠修葺已是來不及,無論如何不能在此宴客了。


  碧籮園中並無他處可供這許多賓客同時飲宴,可是將晚宴移到宅院內進行,宴後聽琴時就不能令琴音與園中夜景相互映襯,效果定會大為遜色,他一時也想不出補救的良策。


  端王爺的注意力都在白若菡身上,一路談論園中景致的淵源來曆,白若菡神色恬靜,聽到有趣之處便露出淺淺笑靨,柔聲應答兩句。


  三人談笑間走到小亭邊,端王爺過來與靜王和李平瀾打招呼。


  “端皇叔方才在談說什麽,這般神采飛揚?”靜王含笑道。


  “當然離不了錢侍郎這座園子,”端王爺笑道,“適才若菡問道,既為京城名園,除了山石花木獨具一格,可還有其他過人之處?我便對她說起那滄浪閣。”說著一指西邊一座隱隱在綠茵中露出邊角的樓台。


  靜王點頭道:“據聞滄浪閣曆兩代經營,藏書豐厚,其中不乏珍本和孤本,而且看這樓宇的位置,若能登樓一望,園中盛景大半可收眼底,卻是不凡。”


  白若菡目中澄波流盼,說道:“若菡以往就常覺得,琴韻書香,本就相得益彰,這滄浪閣竟似比方才經過的水榭更見風流,倒真盼能入內見識一番。”


  端王爺見白若菡露出向往的神色,知道她喜愛詩書,便對錢崇益笑道:“這卻要看錢侍郎肯不肯了。”


  錢崇益略感躊躇,他對滄浪閣頗為用心,但總覺得其中藏書的品類和珍貴程度還不能與那些江南世家的著名藏書樓相比,畢竟剛經營了幾十年,還不如神秘一些,待到日後藏書更為豐盛,再請幾位文人墨客登樓,作詩賦為此處揚名,故此很少招待外客。


  端王爺與錢府本來就熟,說話又隨意,說道:“你這滄浪閣又不是沒招待本王上去過,老錢你大方點,整座碧籮園今日都開放了,一座滄浪閣還藏著掖著幹嘛,怕我們進去偷書不成?” 這時已經又有幾位賓客過來,聞言都笑了起來。


  錢崇益望望淩波仙子般的白若菡,看來端王爺在美人麵前,是要掙個麵子了,自己若是不允,未免惹他不快。他拿端王爺沒辦法,轉念一想,如此倒也不錯,正好在晚宴後請眾人移步再入碧籮園,到滄浪閣中閑坐聽琴,又可一覽園中重金布置的夜景,遠勝於待在府中的花廳裏。


  他於是笑道:“既是王爺有興,這又何難,今晚便請白姑娘在滄浪閣上拂琴,我先命下人做些準備,諸位大人用過飯後便可登樓賞景聽琴。”眾人都覺得如此安排別有新意,存了幾分期待。


  白若菡便吩咐捧琴的侍女跟錢府的管事去滄浪閣安設琴台,她從眼睫下悄悄望了一眼靜王,目光溫柔如水,不見半分平時的清冷,隨即轉過身,陪著端王爺繼續遊園去了。


  錢崇益既要叮囑管事,又記掛著該去陪太子,也匆匆離去。李平瀾不喜應酬客套,不知何時早已走開。靜王站起身來,重新踏上園中的小徑,他不動聲色地朝側畔攀滿青藤的山石處望去,藤蔓光影間,已不見了關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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