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靜王在書房中寫字,楊越和秦霜一起匆匆進來,兩人說的都是同一件事,靜王聽了,眉間微鎖:“憑淵現在還在亭中?”
楊越道:“寧王殿下已坐了兩個時辰,白鷺和霜降都去問過,他也不理。”
秦霜道:“玉帛信上說,她什麽都說了。”他猶豫了一下,“或許主上勸勸他,會好過些。”
洛湮華的目光中有深深的黯然,望了望窗外,已是深夜。他沒能忍住,低低地咳了一陣,才說道:“由他去吧,我想憑淵現在,應是想獨自靜一靜。”說著又將賴在膝蓋上的小狐狸抱給楊越,“就把珍時送過去陪陪他,再送些飯菜點心到含笑齋,他可能沒吃晚飯。”
秦楊二人出了瀾滄居,楊越忍不住道:“殿下自己還病著,你不勸他休息,還讓他去看寧王。”
秦霜被埋怨得隻有歎氣:“你來得晚,對早年的事知道的還是少,我哥十五歲時起就跟著主上了,寧王是他惜護了多少年的弟弟,若是犯了脾氣折騰上幾天過不去,主上也沒法安心休息。多說無益,趕緊送狐狸去吧。”
洛憑淵在亭中坐到四更,小狐狸不住扯他的衣角,表示很想回窩睡覺,他才木然地走回含笑齋。
他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靜王,但等待著他處理的事情仍會隨著每天的黎明一起來臨。
丹陽公主以探訪五皇兄的名義來了一次靜王府,帶著她的小鹿,已經取名悠悠,乃是呦呦鹿鳴之意。林辰當然也到了。他們先到含笑齋和瀾滄居見過寧王和靜王,盤桓了半日,又坐到了湖畔亭中說話。此處隔離了宮中的耳目,如若世外桃源,微風襲來,湖中蓮花婷婷嫋嫋,宛如畫境。
林辰道:“聽說你給靜王殿下和寧王殿下各繡了一個荷包,給憑淵的是狐狸,我還能理解,為什麽給大殿下的繡了隻鬆鼠?”
丹陽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五皇兄也問起這個,我沒對他說,他就找你來問麽?其實我想給大皇兄繡隻黑狐,可是配耦合色不好看,所以就改了。今日見了他,下次就繡隻青色的荷包,配上玄狐。”
林辰著惱道:“還給別人繡,我的呢?要是給我繡一個,用什麽顏色,圖案,我反正得不著,說來聽聽過幹癮也不錯。”
他心知兩人現下在一起光明磊落地說笑還好,然而若是討要荷包這樣的貼身物件,便是私相授受,因此隻能眼饞。
“沒你的份,你能和皇兄比麽。”丹陽公主笑道:“我有時候倒是想繡個湖藍色的,上麵是隻穿披風的猴子,再讓它抱著桃子,你說好不好?”
“……”林辰無語道:“湖藍色的我喜歡,但是不要猴子行不行,我要老虎,實在不行,哪怕是隻貓呢?”
洛雪凝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正色道:“你當是給你的麽,我自個繡著玩兒。誰讓你突然要去北境,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說到此處瞪了他一眼,跟著覺得這話不妥,臉頰升起淡淡紅暈,心中卻生出離情別緒。
“我來不及說,而且,陛下也是臨時起意問我啊。”林辰叫屈道,跟著放低聲音解釋,“我領了軍職,自然也想參與邊關戰事,為國出力。況且走這一趟,多少添些功勞閱曆,母親才好向容妃娘娘正式提起,再去請陛下下旨。”
“渾說什麽呢。”丹陽公主嗔到,偏過臉去不理他,側臉如同淡粉色的桃花。
兩人青梅竹馬,少年情意,容妃早已從各種蛛絲馬跡和隻言片語中明了女兒的心事。她對林辰和表現中立的鼎劍侯府還算中意,自身在後宮波瀾起伏多年,隻盼女兒能遠離紛爭,覓得如意夫婿,過上安寧日子。因此與林氏夫人相談時,已經有默許之意,待到林辰從北境歸來,此事便可著手玉成。
將到下午申時,公主就需先回宮去,兩人依依惜別,心中都帶著希冀喜悅,洛雪凝道:“我和悠悠還有月月在洛城等你回來,保重。”
這一日細雨如織,洛雪凝離去後,林辰又多留了一陣,與寧王在青翠的園中踏著石子小徑漫步閑談,洛憑淵打起精神,將途中可能遇襲,以及事先做好的布置告訴他。林辰聽得敬佩:“憑淵,這籌劃十分周密,都是你設計的?寒山派當真名下無虛。”
洛憑淵勉強笑了笑,若是過去,他或許會對林辰說出玄霜的存在,但經過這些日子,即使是對著好友,話到此處時也隻能隱晦其辭:“是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幫忙。總之,這次尉遲副統領負責護衛,你心中有數,多與他配合便好。”
“好。”林辰應道。他這大半天注意力都放在洛雪凝身上,此時才覺出數日不見,寧王卻似有些神采暗淡:“你出了什麽事,怎麽心事重重的?還是哪裏不舒服。”
“沒什麽。”洛憑淵說道。
心中鬱結難以宣諸於口,他默默地走了幾步,忽然問道:“如果說,你得知家中已亡故的長輩,早年曾犯下不可寬恕的罪過,害得他人家破人亡,你會怎麽做?”真實的情形和後果遠比他所說得嚴重,但他隻能這麽問。
“家中的長輩?”林少將軍皺起眉頭,思考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想,即使自己原來不知情,也會覺得歉疚,隻能盡力彌補,看能為受害的人做些什麽。既然把人家害成這樣,大概是不可能得到原諒了,所謂彌補,隻是為了求得自己的平靜,但求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洛憑淵喃喃說道,或許這才是世上最難做到的事。
“你可是遇到了什麽事?”看他的神情,林辰的臉色也凝重起來,“我就要啟程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擔心。”
“我沒事。”洛憑淵本能地說道,他如今才意識到靜王每次說出這句話時的心情,“你無需掛懷,放心去邊關,我等你回來講述北境的戰事。到時再慢慢和你說。”
糧草輜重於隔日午時從洛城出發,臨行前,瀾滄居中站滿了人。靜王環視廳堂,都是執行任務多年的玄霜所部,帶著長期暗中行事打磨出的沉默與冷毅。他緩緩說道:“此去路途多艱,須牢記各自職責,悉聽秦副令主號令行事,務須謹慎,不可冒進,我隻希望大家都能平安歸來。”
眾人躬身答應,上前行禮後逐次退出,按照部署分批出發。室內很快隻餘秦肅。
靜王說道:“阿肅,你要保重,無論是否順利,都要平安。見到蘇閣主,就將信交給他,這些年來蒙他照顧,蒼山雲堡得保無恙,橫刀方有了休養生息之機。”
秦肅平素不帶感情的雙目中現出一絲溫暖:“屬下盡力。”又道:“他是為美人。”
靜王不禁微笑,秦肅該是想說句輕鬆的話衝淡離情。璿璣閣主排定兵器榜和美人榜,雲堡的堡主雲毓昔年曾被他評為美人榜榜首,兩人交情深篤,加上雲王,就給秦肅留下這麽個印象。他說道:“總之,幸而有他在,兩個阿雲都多承看顧。”
秦肅道:“主上珍重。”
“我會。”靜王應允道,“洛城這邊不會有事,奚穀主過些天就到,而且這府中還有憑淵在。”
秦肅對狀態不穩的寧王尚存憂慮,但現在也不是擔憂的時候。他不再說什麽,伸臂抱了一下靜王的肩膀,就轉身走出了瀾滄居。
午時一刻,八千餘軍士護衛著一千多輛糧車組成的車隊,出北城鎮海門,朝北境而去。透明的雨水仍然淅瀝而下,在早已洇濕的石板路上濺起小小的水花。綿延三裏的車隊沒有揚起滾滾煙塵,帶著水漬和洛城路上的泥土踏上遠途。
送走林辰,洛憑淵走過湖畔,便聽到瀾滄居那邊傳來淙淙的琴聲,如同一股清流,與瀝瀝的雨聲相伴,靜謐得不似人間所有,令人想起青翠竹葉上將落未落的晨露,林間樹下無聲消融的初雪,夜闌人靜時耳際拍岸的江濤,漸漸融入了一絲惜別的憂傷。秦肅也已出發,皇兄是在為他送行。洛憑淵立在瀾滄居外,靜靜地聽著,隻聞琴音忽然一轉,錚錚然有金戈之音,莽莽雄關,千山暮雪,鐵馬冰河,清越的振弦間便是千軍萬馬,戰陣激昂。他隻覺得心神為之震蕩高亢,是了,他有許多事要做,如若純鈞有靈,聞此琴音,也當作壁上鳴,總有一日,他要以此劍痛飲外虜頸中鮮血,清朝堂內外之積弊小人,還清白於禹周乾坤,方不負平生之誌。
琴為心聲,這是他要做的,也是皇兄心中之願。這是他從小親近敬慕的皇兄,盡管遭遇迫害,可他還在,他沒有變。
他總是問洛湮華,你究竟想做什麽,這一刻,仿佛再也不用探問,業已了然於心。一個月前初入靜王府,靜王說,憑淵,你之所思正是我之所想,確然如此。
他在院牆外佇立聆聽,直到琴聲歸於低緩的沉靜,良久,才轉回院前,走進了瀾滄居。
第二天,寧王再去靖羽衛所時,仍然想著昨天與靜王的交談。算起來,從霧嵐圍獵至今,距離上次好好說話已經過了十天。
靜王顯然已經得知他去找過玉帛,但態度仍然一如往日。他聽著洛憑淵說起九年前零散的回憶,並沒有說多少話。
穀雨捧上清茶,在窗外的雨聲裏,洛憑淵感到心裏翻湧的灰暗逐漸沉落,變得澄明,然而隨著疼痛與絕望逐漸平息,那種無以言狀的悲傷卻更加痛切,或許會永遠駐留在兩個人心間,成為這一生的底色。靜王或許能令他冷靜下來,不再沉浸自責,但無法幫他消除這種悲傷,或許因為他自己心中的傷痛還要深切得多。
洛憑淵注意到,靜王盡量避免談到如嬪。玉帛沒有看過韓貴妃呈上的那封關鍵的遺書,洛憑淵當然不會提起安王所說的話,他隻是講述了九年前幾次見到魏無澤的情形,還有因為劉家而對太子產生的懷疑。
靜王說道:“憑淵,我明白你心中仍然有疑慮,畢竟你與我不同,幾乎所有的事都是旁人轉述。”
洛憑淵待要說話,卻被他抬手止住:“韓貴妃如是說,父皇如是想,與玉帛所述相去何止千萬。然而塵世悠悠,口說無憑,父皇選擇聽信韓妃,是因為他看到了一些證據。憑淵,你願意相信玉帛,我很高興,但你不必逼著自己一定要為此做什麽。如嬪終究是你的母妃。”
洛憑淵微微低下頭,他內心的掙紮並不是自玉帛的敘述開始的,從霧嵐圍獵那個營帳中的夜晚,或者更早,自初次和安王一起到了靜王府,這種矛盾掙紮就沒有停止過,他隻是無法欺騙自己。
他說道:“皇兄,我要查明當年的事,如嬪是我的生母,然而皇後與我亦有養育之恩。如果明知忠魂蒙冤,為了一己私念而袖手坐視,我便是枉自為人了。”他慢慢又說道:“若是退避,母妃的罪業隻會更重,我要把證據找出來。”
“這件事不是小事。”洛湮華的臉上仍帶著病勢初愈的蒼白,靜靜地聽他說完,才道:“琅環之事,無論對於父皇、太子還是臣子,都已心有定論,縱使有人懷疑,也從來不敢提出。九年過去,宮中朝野的舊人多已身故,當年舊事已是石沉大海,難以查證。而且,這段過往是忌諱,父皇不願重提,太子更會極力阻撓,絕容不下此案平反。因此隻能暗中查訪,連靖羽衛都不能動用。”
他望著洛憑淵複雜的神色,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道:“我一直在設法查找證據,憑淵,你若是願意幫我,就暫時不要去想這件事,管理好靖羽衛,憑著你的本心做好父皇要你做的每件事,於我便是最大的助益。”
洛憑淵隻覺得揪心地難受,他低聲道:“皇兄,你可是不信我,還是我其實做不了什麽?”
“不是這樣,”靜王道,突然意識到,在得知了如嬪的作為之後,這個弟弟心裏的陰霾與負疚,比自己看到的更甚,“我方才說要你幫助不是虛言,總有一天時機成熟,此事會在紫宸殿之上重提。到了那時,若沒有足夠的實力,僅憑證據是不夠的,所以你要在朝廷中站穩腳跟,屆時你說出的話會比我說的更有分量,你能答應我嗎?”
兩人相視,洛憑淵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禦花園那個角落,他依然像那時一樣渴望力量,但是似乎已經不再孤寂,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雨還沒有停,屋簷處垂下若斷若續的水簾,年輕的寧王起身離開瀾滄居,洛湮華將他送到房門處,想起了秦肅臨別時的那種溫暖,不覺同樣抱了抱皇弟的肩膀,說道:“憑淵,你長大了,我很高興。”
當晚,被往事折磨了幾日的洛憑淵回到含笑齋,終於得以安睡。肩上仿佛還留著擁抱時的觸感,還有從皇兄身上傳來的氣息,清淡而溫暖,如同無言的安慰,仿佛終於填滿了那片空虛無著的恐懼。他在睡夢中又一次穿過後宮的高牆與園林,奔到緊閉的長寧宮外,用拳頭拚命敲門,滿心惶然與悲傷。這一次,宮門開了,洛湮華從裏麵出來,抱了抱隻有十歲的自己,然後牽著他的手走向重華宮外,他說:“你不能留在宮裏,走吧,憑淵,我送你去外麵安全的地方。”
然後一晃眼,又是瀾滄居肅靜的門廊,九年已過,靜王正送他出門,在雨聲裏說道:“憑淵,你回來了,你長大了,我很高興。”
第一卷《帝京琴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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