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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洛憑淵在靜王的帳中守到後半夜,他無法不憂心,幸而就如楊越所說,過了兩個時辰,靜王的確像是緩過來了,臉色恢複一些,神誌也逐漸清明。


  楊越請寧王回去休息,洛憑淵想到若在此處待一整夜,是有些惹眼,便回到自己帳中。他想睡一會兒,但怎麽也睡不著,躺了一個多時辰,天就亮了。


  今日是霧嵐圍獵的第二天,按照往年慣例,由各家少年子弟比賽騎射,軍中將士亦可參與,乃是每年一度在聖上麵前獻藝露臉的大好時機,參加者十分踴躍。


  比賽允許女眷們也來觀看,隱隱有讓各家官宦顯貴為自家子女相看親事之意,往年圍獵結束,京中的官媒就忙得不可開交,傳出的佳話不少,笑話也不少。


  到了辰時初刻,眾人便齊聚在事先攔出的草場邊,天宜帝於正中涼棚就坐,場地兩側旌旗飄揚,人聲如沸,馬若蛟龍,特別惹眼的是右邊自容妃和宜妃以下,一片明媚鮮妍的姹紫嫣紅,深宅中的女孩兒難得有機會到這種場合,都是歡聲笑語。


  今年安王聽了宜妃的主意,專門辟出一塊分場,讓會騎馬的女眷亦可參與競逐,做些遊戲,免得隻能枯坐觀看。知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眾家男丁比試之餘,目光總是忍不住朝那邊溜去,多看幾眼明豔無雙的丹陽公主,還有那一群正值韶齡的官家少女。


  林辰瞅個空隙把洛憑淵拉到一旁,笑道:“我看場上女眷都在看你,姑娘們還好,看那些夫人的眼神就似要將你這寧王殿下生吞活剝一般,恨不得立時拉回自家當女婿。你好好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女孩兒,回了宮中再選,可就隻能看畫像了。”


  洛憑淵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看你還有閑心管我,等會兒就要上場了,多多操心自己吧。”


  林辰笑道:“本少將軍理會得,就是因為等會兒無暇,現下才來提醒你。”


  洛憑淵沒有絲毫心情,他一夜沒睡,此刻仍然有些懸心,不知靜王好點沒有。但他早答應了安王今日督賽,須得待在此處。


  比賽由武英將軍主持,上午比射箭和演武,下午是騎術和賽馬。


  林辰隻報了上午兩項,他熟諳弓馬,於射箭更曾下過苦功,比試下來得了頭名。演武交手時銀盔銀甲亮銀槍,一派白袍小將的風範,十分英武,一套槍法使得如水銀瀉地,滴水不漏,隻輸給奉昌將軍半招,得了第二。


  洛憑淵看得暗暗好笑,林辰真正擅長的是劍法,沒想到拿槍上陣,也是像模像樣。


  近午時分,天宜帝為上午的優勝者頒下獎賞,林辰可說是在他眼前長大的將門之後,這兩天表現搶眼,天宜帝一時興起,說道:“林侯教子有方,將來當是國之棟梁,若有什麽特別的心願,可向朕提出。”


  寧王的心頓時懸了起來,擔心林辰心切之下,說出求娶公主的話,此事須徐徐計議,一旦惹得天宜帝不快,那便再無轉環餘地。


  林辰略作思索,朗聲說道:“臣聞得韶安會戰在即,陛下日夜憂心操勞,願請往北境參戰,上陣殺敵,求陛下恩準。”


  鼎劍侯臉色一變,忙上前奏道:“陛下,犬子雖然會些花拳繡腿,但紙上談兵,未經曆練,臣隻怕他貿然上陣,有負陛下聖望。”


  天宜帝對林辰請戰既是意外,又頗為欣賞,心道鼎劍侯的兄長當年戰死,他隻得這麽一個獨子,當然舍不得放到戰場上去,說道:“林卿所言有理,少年人需加磨礪,鏢旗將軍林辰可為押糧副使,待回轉京師後,即啟程往韶安押送軍糧。此為兵家要物,好生用心。”


  林辰當即跪下謝恩,鼎劍侯見兒子不用上戰場,隻是作為副職走一趟邊關,也放下心來。


  洛憑淵見好友不日就要去邊關,亦喜亦憂。


  到了下午,在宜妃提議之下,洛雪凝帶著一群會騎馬的官家小姐們辦了一場騎賽,那一帶頓時充滿少女的嬌叱和笑聲。


  寧王督賽的地點就在這塊賽場側畔,隻見到十數匹馬遠遠地一字排開,朝這邊將發未發,與正酣的將兵騎術比試遙相呼應。


  林辰本來在與他說話,但很快被一個宮女叫走了,說兩位娘娘正在與鼎劍侯夫人說話,要對剛獲賞領命的林少將軍嘉勉一番。


  寧王忙到現在,一直沒找到空隙去看靜王。他上午派了一名親隨過去,那邊隻說沒事,要他不必掛心,他思忖著要不要再讓人去看看。


  沒有注意到的是,那些騎馬的少女中,有一雙眼睛一直緊緊盯著他,片刻不離。


  姚芊兒騎在馬上,這是一匹四歲的小白馬,性情溫順,但跑起來速度遠比不上其他公侯小姐精心挑選的坐騎,這已是她能從自家府中找到的最好的馬了,今天,或許就決定了這一生的成敗。她見寧王身邊不但沒有人簇擁,連護衛都隻剩下兩名,就像杏芬說的,這樣的機會隻有一次。


  女官揮動了手中一隻小旗,十幾個女孩一齊策馬向前,丹陽公主給優勝者準備的賞格是一匹稀罕的天水碧衣料,以及到後宮做客一日,故此她們都十分努力。


  半裏的距離,姚芊兒的馬跑在最左側,是她一開始就刻意占據的方位,這樣當奔過大半程時,如果座馬受驚,距離最近的就是寧王。她要做的隻是控製好分寸,及時地驚叫求援。


  小白馬奮力奔跑,但姚芊兒仍然被幾個女孩兒越過,她望著這些趕在前麵的背影,唇邊溢出冷笑,天水碧算什麽,她會要多少有多少,後宮的招待又有什麽大不了,她曾路過剛開始動工的寧王府,那麽廣大的一片府址,那才是她要的。


  今天她精心打扮過,眉間的朱砂點成小小的蓮花形,此時又用力咬了幾下嘴唇,這樣即使等會兒嚇得臉色發白,唇色也依然會顯得鮮豔,她要給寧王留下美貌動人的印象,甚至考慮過,到時應該裝作暈倒還是哭泣更能令人憐惜。


  她竭力控馬,一手揚鞭催它跑得更快些,一邊裝作掠了掠頭發,悄悄拔下一隻金釵,眼睛仍然片刻不離五皇子的身影。見越來越近,她的心跳得很厲害,既緊張,又有抑製不住的興奮,計算著距離,待到五十步以內就可以動手了。


  就在此刻,她看到本來朝向這邊的寧王忽然點手叫住了一個人,轉過身和他交談起來。


  洛憑淵看到楊越匆匆從營帳那邊過來,像是在找人,連忙將他喚住:“楊總管要去哪裏,皇兄怎樣了?”


  看得出楊越的神色透著焦灼:“五殿下,我家殿下午間又發起燒來,像是受了風寒,他還是不願請禦醫,我看著不好,須得診治,剛才去了西邊涼棚,聽說王醫正在賽場,才過來找找看。”


  洛憑淵心裏猛地抽緊,說道:“趕快去請,我去看看皇兄。”


  天宜帝上午看了比賽,這會兒正在皇帳中歇息,看來下午不準備出來觀賽了。寧王索性撥轉馬韁,直接朝靜王的住處奔去。


  姚芊兒到了五十步開外,然而寧王頭也不回地在跟人說話,接著竟像是要催動坐騎離開。要不要賭這一把?萬一馬驚了,寧王殿下卻沒有回身救助,真的摔下來怎麽辦?她全身發顫,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了此時此刻,她仍然得繼續忍受他人的冷遇勢利,身不由己地被家人待價而沽。想到此處,她再不猶豫,兩腳偷偷脫出了馬鐙,然後猛地將手中的金釵對著馬頸鬃毛濃密處紮了下去。隨著小白馬驀然負痛,嘶鳴騰躍,她顧不上聲音是否清脆悅耳,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驚叫起來。


  洛憑淵走得匆忙,當尖利的呼救聲從身後傳來時,他的馬已奔出好幾丈。他回身看去,隻見十來丈外,一匹白馬正發瘋般地連踢帶跳,馬上女子披頭散發,正死死抱著馬頸,半個身子已將跌落。


  他皺了皺眉,看來是不知哪位小姐的馬驚了,他急著去看靜王,此時距離最近的是跟著自己的兩名親衛,便揮手道:“去救人!”言畢仍舊催馬朝靜王的營帳奔去。


  寧王的兩名親衛都是他親自從禦前侍衛中挑選過來的,有功夫在身又頗為幹練,立即趕過去,一個去勒馬韁,另一個按住馬身,要合力將它製服。


  殊料二人剛剛趕到,馬上的女子又是一聲驚呼,整個人便跌落下來。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離得最近的護衛不假思索,伸手將她抱住。


  姚芊兒在動手前已經有心理準備,緊緊抓著小白馬的鬃毛,才沒有第一下就被掀飛墜馬,她已嚇得頭昏眼花,但仍然使出了全身力氣,要等到寧王來救。


  她沒有白等,就如事先所期待的,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姚芊兒緊閉雙目,她想好了要表現得像是暈過去了,讓所有人都看到這一幕。但她抑製不住心中的狂喜,過了片刻,還是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一線。


  然而,她並沒有見到預想中寧王俊美的麵容,抱著她的人二十多歲,隻能算相貌端正,身上穿的卻是普通的護衛服色。這一驚比方才更甚,姚芊兒猛地睜大了眼睛,可眼前連寧王的影子都不見。怎麽會這樣,她就這麽徹底失敗了?

  眼角餘光裏,周圍已經有許多人紛紛圍過來,姚芊兒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這次她真的暈了過去。


  楊越和寧王當然並不知道他們方才簡短的對話引起的後果,洛憑淵疾步走進靜王住處。他看到洛湮華沉沉昏睡,原本蒼白的臉上多了病態的潮紅,呼吸急促,確實在發燒。


  穀雨見他神色關切,小聲道:“主上早上還說了幾句話,坐起來吃了半碗粥,後來就說頭暈,發起燒來,這會兒叫他都不回應了。”說到後麵,聲音裏已帶上了哭音。


  洛憑淵低聲喚了兩聲,見靜王沒有反應,心裏又是難過又是擔憂。忍不住走到帳口張望,還好,楊總管已帶著醫正遠遠過來了,兩個小醫官跟在後麵。


  太醫院的醫正王久莘六十多歲,精研孫氏《傷寒雜病論》,給靜王把了脈,半晌不說話。


  洛憑淵想到這些年靜王生病,太醫院有時連禦醫都不肯派出來,對這醫正就沒有好臉色,冷淡地問道:“情況到底怎麽樣,王醫正供職這麽多年,也不是頭一次給皇兄看病了,想來不至為難才是。”


  王醫正被他的目光掃得如芒在背,他對四年前雲王到太醫院拍桌大罵的情形仍記憶猶新,如今這位五皇子看來也不好惹,趕忙說道:“老臣不敢怠慢,靜王殿下應是體質虛弱,路途勞頓之下先是中了暑熱,又在這山中受了些寒邪侵蝕,故而發熱。尺脈虛滑,寸關遲滯,此乃是體寒內外交逼之象。老臣此來,也攜了些對症藥材,先吃上三服,或可將熱度降下來。”


  寧王卻不相信靜王的病情有這麽簡單,他昨日所見可不似中暑,他淡淡問道:“我皇兄身上可還有別的病症,過去幾年都生過什麽病?你且先開方,再細細說來。”


  王醫正的鬢邊不由得微微滲汗,他還是頭一次麵對寧王,想不到壓迫感這麽重,難怪能坐鎮靖羽衛,多聞他與靜王頗有嫌隙,也不知問這些是關心還是別有用意。


  他能做得了禦醫,自有一套明哲保身的方式,一邊依言開方,一邊思量,待醫官拿了方子去抓藥,才謹慎地說道:“大殿下早年受過傷,八脈俱損,失於調養,其中肺脈受創最重,故易犯咳喘。此乃舊疾,隻宜緩緩補益,不可過於勞神動氣。”


  此語與洛憑淵平日所見相符,但他昨天看到的病痛更加嚴重,就問道:“除了肺脈,可還有其他痼疾?”


  王醫正略微遲疑,他方才探脈,隻覺靜王的脈象異樣,竟有幾分若斷若續,但又似已度過瀕危的關頭。他哪裏敢多說,含糊道:“大殿下正當風寒,需待先退了燒,再查脈象,老臣此刻也不敢妄言。”又道:“大殿下已有數年未來宮中延醫,或許在此期間,又添了些新疾也未可知。”


  這些話不能說沒道理,洛憑淵聽了,隻冷冷說道:“也罷,你說他八脈俱損,如何損法,肺經重傷,又是如何傷法,前些年可有調治,用過什麽方子,你好好想想,留神不要說錯說漏了。”


  穀雨端了新熬好的藥湯走回帳幕時,被問出一身汗的禦醫才如蒙大赦地離開,洛憑淵心事重重地扶起靜王,看著棕黑色的藥汁一小勺一小勺艱難地灌下去,光聞氣味就覺得苦得厲害。


  按照王醫正的說法,九年前刺客來襲那一次,靜王將他和雪凝從太液池裏救起時受了寒,接著又受傷,病根就從那時種下,之後每況愈下,總是不能緩過勁來。從禦醫那些吞吐閃爍的言辭中,他能聽出,此後至少還有過兩次重傷和伴隨而來的大病,這是在宮裏的時候;從七年前出宮建府算起,在四五年的時間裏,每年都有數次不得不向宮裏延醫。這還是王醫正能說出來的狀況。


  看到一碗藥喝盡,他對穀雨說道:“讓楊總管在外麵守好,別放人進來,我運功給皇兄驅除風寒,或許能好得快些。”他說著,將手掌貼在靜王背後的大椎穴上,緩緩輸入真氣。他計算好了,運功行氣需要大半個時辰,到時外麵的騎賽也差不多結束,他正好趕回去。


  洛湮華在沉沉的昏睡中,覺得體內有溫熱的氣流湧動,原本像在火爐中煎熬般的痛苦緩和下來,漸漸的多了安寧和舒適,仿佛浸在清涼的水中。


  他清醒過來時,傍晚的餘暉斜斜地映入帳中,身邊的穀雨正小心地用溫熱的毛巾幫他擦拭臉和手。靜王動了動,感到自己像是剛出了一身汗,但昨天以來胸口的煩惡感覺已經消退,頭腦也清明許多。


  “主上醒了,”穀雨驚喜地叫道,“您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病倒,楊總管和小人都要急死了,”他已經擔驚受怕一天一夜,聲音不由帶了哽咽,“您覺得好些嗎?”


  “我還好,”靜王慢慢坐起身,他整個人仍然虛軟,但不適感退去,竟覺得有些餓了。


  楊越見他退燒醒來,也是大喜,連聲讓穀雨去找些清粥點心,自己去撤換汗濕的棉被。靜王看著兩人忙進忙出,心中有些迷惑。這兩天,他似乎總是聽到耳畔有洛憑淵的聲音,又像是秦肅,但是秦肅不可能在這裏。還有方才那種溫暖的內息流動,中正平和,如果不是他病得生出了幻覺,隻會是洛憑淵修習的正宗玄門內功。秦肅和楊越的功力都不屬這一路。


  他端著粥出了一會兒神,模模糊糊記起些片段,問道:“憑淵下午可是來過?”


  “是,”穀雨應道,他對救醒了主上的五皇子印象大為改觀,覺得他不同於宮裏朝中那些壞人,“寧王殿下待了一個多時辰,才走不久,他一直陪著,向禦醫問主上的病情,還為您調息了好久。主上能退燒就好,穀雨真的嚇壞了。”


  “又不是頭一次。”靜王微笑道,摸了摸小侍從的頭,“沒事了。”


  想到洛憑淵好幾次在自己帳中停留,他略感憂慮,心中還有一絲困惑,他總覺得在迷迷糊糊中說了什麽,但又想不起來,而且憑淵為什麽會對自己這麽關心,不是一直都在記恨他麽?

  他輕輕搖了搖頭,不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長久以來,每當偶然發生一點好事,接踵而至的就是令人窒息的禍事,所以漸漸地他已經學會不再徒然憧憬,寧可不要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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