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楚桓趕回洛城,是在六月十三黃昏。他打馬沿著官道一路奔馳,趕在西華門關閉前進了城。當他放緩馬韁穿過城門時,附近喧嘩的行人中,有兩個商販打扮的男子已不著痕跡地尾隨在他後麵。
楚桓顯然一路行來人困馬乏,入城後就放慢速度,徐徐朝城東而去,路過一家小店時,他停下來,進去打尖。跟著他的商販並不著急,兩人放下貨擔,就在店外的路邊歇腳。
楚桓入城後明顯放鬆了一些,他吃了飯,歇息一會兒,才重新上馬。這時天色已經擦黑,跟蹤的人見到他朝棋盤街的方向走去,就互相打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從城西徐行到城東用了一個時辰,夜色深暗,一輪將滿的圓月已漸上中天。楚桓終於行至棋盤街一帶,他認得路,熟稔地拐進了那條僻靜的深巷。
街上已經人跡稀少,巷中更是寂靜無聲,住戶都關門閉戶。兩個商販把貨擔放下,這件事需要做得像一場市井鬥毆,因此他們各自在擔裏藏了一把殺豬刀和一柄匕首。
楚桓在巷中轉過一道彎,此處有顆大槐樹,足有一人合抱粗細,枝繁葉茂,連天上的月光也被遮擋,除了地上有模糊的光影之外,就是純然的黑暗。
一人一馬走到這裏,楚桓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著後方細微漸近的腳步聲,仍然不自禁地感到緊張。他挺直了身體,像漫不經意地朝樹幹的方向望去,眼角的餘光裏有什麽一閃,是雪亮的鋒刃反射出的月光。
下一瞬,頭頂一聲尖銳的呼哨,幾條黑衣人影從黑暗中無聲無息地竄出,迅疾無比地自上方、側麵和後方向他包抄撲擊而來,
楚桓的武功在靖羽衛中排名第八,他已有戒備,冷喝一聲,長刀在手,刀光猛地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接連五六下兵刃撞擊之聲,將攻擊盡數擋開,自己也震得手臂酸麻。
幾名殺手拿的都不是趁手兵刃,本欲出其不意,一舉得手,沒想到他反應這般迅速。但他們訓練有素,配合默契,當下停也不停地連手合擊,仍舊一聲不出,隻求仗著人多速戰速決。
其中三人攻向楚桓,兩人卻砍他的馬。楚桓接了數招,便覺出這些刺客出手狠辣實用,不講任何章法,招招欲致人於死地,應付起來十分吃力,轉眼間險象環生,他百忙中縱聲叫道:“尉遲統領再不出來,兄弟要交代在這裏了。”
話音未落,十數條身影自巷子兩側屋脊後躍出,占住了來去方位,將五名刺客圍在當中,呼叱斷喝聲中,情勢頓時逆轉。不遠的暗處走出一人,正是尉遲炎,他並不上前出手,抱臂站在一旁掠陣,沉聲喝道:“殿下要活口,一個也別放走!”
幾名偷襲者明白中了靖羽衛的圈套,待要撤走,已抽身不得,前後退路都被封死。
這一帶的住戶聽到外麵像在激烈打鬥,哪裏敢出來。槐樹側畔,隔了一進房屋,有道高高的院牆,裏麵一座連帶花園的五進院落,是禦史中丞盛如弘的府第。
王顯是盛家的一名家丁,正按照慣例沿著後院的牆根巡夜。他的職責之一,就是每次輪值守夜時這樣巡視三次。走到後花園,他看到月光下有個窈窕的身影,低喝道:“誰在這裏?”
那人像是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是個容貌娟秀的少女,她拍了拍胸口:“護院大哥,你嚇死我了。”
王顯認出那是上個月進府的繡女葉茵,據說本來在一家名為浣紗坊的繡房做事,因為繡工出眾,被府裏借進來專門教兩位小姐刺繡。
王顯見到是她,心裏有些竊喜,他留意這個姑娘好些天了,總覺得她身上有種其他婢女丫鬟不具備的靈秀。他笑道:“府裏晚上不準亂走,葉姑娘怎麽偷溜到花園來了,叫一聲王大哥,我就不和別人說。”
葉茵福了一福,柔聲道:“我見月色好,忍不住出來轉轉,王大哥可別對上頭說起。”
王顯見她有求於自己,有些來勁,正待再逗幾句,忽然聽到外麵傳來打鬥交手之聲,心中一驚,他顧不得再招惹姑娘,說道:“葉姑娘,外麵似是出了事,萬一波及進來就糟了。你快些回去吧,這些天太夫人生病,大人的心情不好,府裏約束得嚴,你別在這檔口被撞見亂走。”
他想起太夫人所住院落外布下的守衛,心中也有些犯嘀咕,又對葉茵盯了一句:“姑娘不知厲害,我可是為你好,才說這麽多。”
葉茵聽他口氣嚴重,想是也有些怕,說道:“我這就回去,多謝王大哥提點。”言罷就匆匆往回走,王顯看到她的背影很快隱沒在花園小徑的曲折處。
他籲了口氣,再聽外麵的兵刃撞擊聲也弱了,像是快要結束。他沒有看到的是,纖弱的葉姑娘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就停住了,同樣在凝神靜聽外麵的動靜。繼而朝不遠處隱在樹叢後的一道人影做了個手勢。
槐樹邊勝負已分,五個殺手死了三個,都是眼見受傷無法脫身,便即自殺,另外兩人則被卸掉了下頜,以防他們服毒或者咬舌自盡。
尉遲炎對於隻活抓兩個有點不滿意,正要吩咐搜索周圍,一名騎衛忽然伸手指向右側,驚呼道:“起火了!”
尉遲炎舉目望去,果然見到附近一處宅院中躥起了紅色的火苗,在下夜裏分外耀目。他住在附近,看到那裏分明是禦史中丞盛如弘家。左近都是民居,若是火勢蔓延,不是小事。
他皺了皺眉,吩咐道:“留下四個人善後,其餘人等隨我前去幫忙。”說罷便縱身而起,也不管禮數了,徑直飛簷走壁,越過圍牆進了禦史中丞府。
盛府中已經發現走水,人聲嘈亂,慌張地跑去救火,尉遲炎一行進來時也無人顧得上分神理會,幾個家仆急急忙忙扛來水龍。
尉遲炎很快看明火是從後院一座柴房燒起來的,或許因為火星飛迸,又燒到了附近的一間小耳房。兩處房舍都是獨立的,因此倒沒有蔓延之虞,他放下心來。
隨著撲救,火勢正漸漸減弱,隻是黑煙滾滾,幾乎將距離最近的整進後宅籠罩其中,看方位那裏應是府中高堂居所。尉遲炎聽說過盛如弘的母親常年臥病靜養,心道,這院中如何還能待人,盛中丞也太大意了,怎麽隻顧救火,不將母親趕快挪出來,如此不管,裏麵縱然是個健康人也要被嗆得沒命,奇的是下人也沒一個想著。
他看看四周,有不少盛府女眷不敢待在屋裏,已出來站在當地,但其中確實沒有哪個像是盛太夫人。
就在此時,有個稚嫩的女童聲音哭鬧起來:“茵姐姐,你帶我進去救老太太,爹爹好些天不讓見老太太了,顏顏很想她。”
他轉眼看到,是個七八歲穿著緞子衣服的女娃,正拖著個婢女打扮的少女,再環顧四周,並沒看到盛如弘。他感到有些古怪,但不及多想,隻覺救人要緊,對下屬吩咐道:“盛太夫人臥病,你們找幾個婢女婆子隨我進去,將她移出來,輕著些。”
由於靖羽衛設伏誘捕賊人亂黨,又恰逢禦史中丞府起火,這一夜,洛城棋盤街一帶頗不安生。副統領尉遲炎帶領下屬協助救火,他本是好意要幫忙救出盛太夫人,然而盛府主事的管家百般推諉拖延,神情十分慌張,令人生疑。於是尉遲炎不待家丁通稟盛中丞,直接讓靖羽衛進房救人。
然而,令人瞠目的是,屋內並無活人,眾人見到的是床上的一具屍身和滿屋正在融化的冰塊。
原來,禦史中丞的母親前些日子已然去世,他卻對外隱瞞,秘不發喪,運來許多冰塊放在盛太夫人房中,以防夏日屍身腐壞,又命心腹家人嚴加看守,隻說病人需要靜養,不許旁人進出,這般已拖過了十餘日。
為什麽要這樣做,有心人都能想到,按照禹周的官製禮法,高堂去世,官員需立即報知朝廷,而後在家中居喪三年,不得參政理事,聯想到近日來禦史台針對調兵韶安,已是連連具本,就可以想見禦史中丞何以在這個檔口不肯退下來丁憂了。
靖羽衛所待事情初步處理完後,連夜遣人稟報寧王。東宮那邊在等待安王府的消息,因此慢了一步,次日清晨才派了人疾報太子。此時前往霧嵐山的皇家車馬儀仗已在半途的行宮歇息了一晚,正繼續浩浩蕩蕩地上路。
靖羽衛的信差在下午趕了上來,洛憑淵正在等待回報,他對設伏成功捉到了活口並不意外,但竟然在禦史中丞府中撞破了這麽一樁隱秘,實在大出意料。
盛府不早不晚突然失火,這個時機未免太巧。再回想安排設伏的始末,聯想瀾滄居和含笑齋那一堆涼沁沁的冰塊,他很難不懷疑是靜王暗中布了局:琅環十二令中,淇碧主情報,靜王很可能事先發現了盛府的異常,借用他的靖羽衛揭破了禦史中丞做的好事。
洛憑淵回頭朝身後望去,靜王府那輛輕蓬車仍然不快不慢地行進在車伍中。他一時間有種衝動,想過去抓住洛湮華問個究竟。揪住了劉家的狐狸尾巴本應高興,但被利用的感覺使他心裏很是不爽。
他忖度了一下,此事還需先公後私,既然涉及到了朝廷重臣家中欺瞞違製,得盡快告知天宜帝。於是等到車隊停下休息,他立即撥轉馬頭,到禦駕前稟告。
天宜帝聽他說了始末,對禦史中丞頗為震怒。盛如弘是天宜九年的榜眼,地道的兩榜進士,曆任翰林院編修,吏部給事中,西北按察禦史,官聲考評都一向極佳。他一直認為此人正直有才,敢於直諫,兩年前委任總領禦史台,可說信任有加,現下卻做出這等事情。
想到近日來禦書房高高堆起來的那一摞對顏思存、陳明夏等人的參本,更覺其居身不正,居心不良,說道:“如此禦史中丞,何以匡扶社稷,禦史台也該整肅一番了。”又道:“盛如弘刻意欺瞞,其心可誅,著革去官位,交大理寺查辦。問問他可有何話辯駁,又有何麵目再來見朕。”旁邊的待召連忙鋪開紙筆記下來。
天宜帝下了旨,怒氣稍平。他對寧王近來的行事進言很是欣賞,溫言說道:“皇兒心思敏銳,能想到讓賊人自露破綻,十分難得。”他已覺出豫州劉家之事頗不單純,並非僅是為禍一方的劣紳,但也不多說,且看洛憑淵能查出多少。
計謀是靜王提的,洛憑淵本不欲居功,但他對此事還有些關竅沒弄清,便含糊以對,沒有多說。
天宜帝看著麵前的小兒子,如今長成這般人才,做事又用心,心中就多了些愛惜,又道:“憑淵,等晚上到了霧嵐山,與朕一起用晚膳,和容妃雪凝說說話。既然出了宮,就不必太過拘束。”言談之間,很有幾分為人父的慈愛。
太子一直在留意寧王,他見洛憑淵接了密報後麵上仍是淡淡的,若是楚桓出了事,怎麽也該有些驚惱。他當然不好探問,隻是沉住氣,等著東宮來送信。
天宜帝禦駕於傍晚抵達霧嵐山圍場,此處早已搭好了皇家營帳,三千禁軍在周圍安營紮寨。東宮的信差這時才趕到,太子和安王已聽聞天宜帝發出的手喻,不明白來龍去脈,正在心焦。
洛文簫壓著火氣,才沒有像安王常幹的那樣,一腳將信差踢個跟頭,耐著性子聽了府中收集到的情報,兩位皇子一時間臉色陰沉,安王壓低聲音罵道:“中計了,還總說什麽寒山派出身,光明磊落,這等陰損,設了圈套讓本王鑽。”
洛文簫沒有說話,自他得知盛如弘之事,心中就發涼發沉,此刻百上加斤。禹周朝以忠孝治天下,盛如弘兩條皆犯,被拿個正著,最後若是能落個丟官去職,永不敘用,就該去燒高香了。
為將此人籠在手中,他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思手段,才得到禦史台的暗中支持,乃是一顆極其重要的暗棋。他一直很謹慎,若不是為了乘著調兵得些軍權,也不會行險動用。原先想著讓盛如弘撐上幾日,待目的達成再丁憂,如今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劉家看來也難保全。兩件事同時發生,很難說哪件對他打擊更大。
“兵不厭詐,動氣亦是無益,”事已至此,也唯有鎮定以對,他淡淡對安王說道,“盛如弘那邊先放一放,等到父皇怒氣平息下來,我再找機會為他說情。反正他本來就不太可能奪情留用,不出事也是三年賦閑使不上力。”
安王在寬敞的大帳中來回走了幾步,也基本找回理智,說道:“得盡速通知豫州那邊,叫劉可度先出去避避,其他都別管了。”
“來不及了。”太子歎氣道,“三弟,你還是太小看憑淵了,他既然能想到在這邊設下圈套,又怎會隻做一半,定然已派了人到豫州,這會兒,隻怕已經將劉可度拿住了。”
安王咬牙道:“這卻不好應付。好在靖羽衛應是也沒找到什麽證據,來個抵死不認便了。就不知京中被抓到的兩個人會不會說出什麽?”
“那兩個被擒的死士,諒必他們不敢泄露來由。”太子道,他對昆侖府出來的殺手,還是有些信心的,“如今先得把豫州的情勢打探明白,靖羽衛若是抓了劉可度,必定會送到洛城,就算再快也是七八天之後的事。我這就帶信給莊先生,著他全權處理,有不清楚的問戴士發。用什麽方法都好,”他神情轉為森冷,“總之找機會告誡劉可度,別說半句不該說的,我才能設法保他,至少令劉家家小平安。我看這姓劉的也不像個硬骨頭,話不妨說得重些,不行就帶顆藥給他,抵受不住時,莫要連累了家人。”
說到此處,語氣緩和下來:“當然這都是以防萬一,他為你我做事,自然會盡量相救,保他性命。”
安王明白太子實際上已動了殺機,有丟卒保車之意。他對劉家的孝敬一向很受用,想到安王妃弄不好還會哭上幾天,心中十分煩悶,說道:“這五弟自管了個靖羽衛,是越來越礙眼了,今後不定還會尋出什麽因頭來壞事,得想法子對付他一下才好。”又壓低了聲音道:“二皇兄,我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五弟再有本事,也隻十九歲,又沒有什麽曆練,接了靖羽衛才幾天,憑他自己就能一下子做出這麽多事來?他如今可是住在靜王府,這事會不會和那個人有關?”
洛文簫也心存疑慮,若是盛府失火並非巧合,而是有人事先安排的,這背後牽涉的東西就有些可畏了。靜王這段時間不見動靜,也不知琅環舊部還有幾個人在跟著他,或許該試探一下他的實力。
他麵上仍保持著平靜溫和,說道:“五皇弟的心結不淺,我看他對大皇兄一直愛理不理,沒有好顏色。不過你說得有道理,此事不可不防。趁著這次出來圍獵,你我再觀察一番,必要時可加些嫌隙,若是他們徹底鬧翻,就無暇來找旁人麻煩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對憑淵還是要盡量拉近關係,他和我們又無利害衝突,多存些情分才是上策。”他此時心中想的是,若雲王兵敗,就意味著失勢,洛憑淵又不傻,屆時自會朝自己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