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東宮內殿之中,太子與安王正相對而坐,從人內侍都已打發出去。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安王道:“要不要把莊先生找來,一同商議?”
太子心煩地擺了擺手:“莊世經對劉家隻知道大概,之前沒有參與,如今找他來,光來龍去脈就得說半天,哪裏有這許多工夫。倒是你,到底怎麽辦的事,不是早就讓你看著劉可度,著他趕快把豫州這邊收拾幹淨,到東南去避風頭麽,怎麽還留在原地,又被靖羽衛盯上了?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才來找我,你是傻了還是財迷了心竅不成?”
他很少這麽不留情麵,安王被訓斥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劉氏是安王妃娘家的一門遠親,幾年前投靠過來,他與太子見劉可度於錢財生意上有兩下子,做事又能不擇手段,是個人才,就讓他在豫州開起錢莊,漸漸將許多私下的銀錢往來都交給他去辦。由於有時數額龐大,賬麵上不好掩飾,又暗中支持他開了幾家賭坊。
有東宮和安王府暗地撐腰,幾年下來頗為順利,太子不直接出麵,管理之責都交給安王。
洛君平對劉家的效力和忠誠一直都很滿意。然而他沒想到,劉可度做生意能幹,卻改不了地痞流氓的本性,賺足了銀子後就變得不知收斂,養了一幫打手不說,還是個色鬼。他年初時看上了一戶人家的女兒生得漂亮,非要搶過來做妾,直逼得那家家破人亡。洛君平本來已嚴加□□,又讓州府壓著案子,想不到皇叔端王爺那時恰到豫州遊玩,回來將見聞直接講給天宜帝聽,驚動了靖羽衛。
他隻好說道:“誰會想到五皇弟動作那麽快,甫一上任就急著把火燒到豫州去。如今錢莊的生意和賬目都已經轉移,也給了那家苦主大筆銀子,讓他們改口供,在豫州算是暫時壓下來了。但是劉可度家大業大,要搬走不易,才會拖延到現在。我看他也是後悔得厲害,來過洛城求見了幾次,每回都痛哭流涕地說自己事小,壞了二皇兄大事,才是萬死莫贖,今後一定洗心革麵,肝腦塗地,報答太子深恩。”說到這裏,他試探著問道:“依臣弟之見,此番還是得設法保全劉家,不能讓靖羽衛掌握了證據。”
其實是他在劉可度的幾座賭坊中都占了份子,舍不得失去這日進鬥金的買賣,又有些小看初出茅廬的洛憑淵,才會讓劉可度接著多經營些日子,否則家業再大,也早就撤得差不多了。
“什麽大事,人是你找來的,禍是他自己闖的,還敢往我身上扯。”太子沉著臉說道,他明知此時不是責怪安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要發作:“本以為劉可度是個可用之材,如今看來,不知自處,妄自尊大,收不了場就來攀扯我,我能有什麽辦法保他,靖羽衛如今可是聽命於五皇弟,你看憑淵為人處世,像是肯講情麵的嘛?”
安王忍住心裏的不舒服,說道:“此事都是臣弟不好,要是出了什麽事,自然牽連不到二皇兄。如今也不知那楚桓拿到了什麽證據,如此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五皇弟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與那吳亭舟一般無二,我看為今之計,隻有再來一次,不管楚桓查出了什麽,都不能落到憑淵手上,方可爭取到回旋餘地。”他語帶殺機,本來有幾分秀氣的相貌此刻已蒙上了一層戾氣。
洛文簫聽他這麽說,也不好再斥,他想到劉可度經手自己大量暗賬往來,很多事都一清二楚,若是任由他被查得走投無路,透露給了靖羽衛,於己損害非小,就算安王出來頂著,天宜帝也決計不會相信。
他思忖片刻,說道:“半途攔截已然來不及,城門外又是官道,青天白日動手過於惹眼。楚桓明日趕回洛城後必定去見尉遲炎,這次不可能再利用遼人出手,我調些人給你,要做得幹淨,就裝作是酒後鬧事鬥毆,楚桓正好經過,無意中傷了他的性命,再從附近找幾個醉鬼弄到現場當替死鬼。其他的不用我教了罷。”
安王等的就是這句話,連連點頭:“二皇兄放心,定然不會留下把柄,正好明日你我要隨駕去霧嵐山,寧王也一樣,都不在城中,正是時機,我們隻需等待消息便是。太子確是睿智,頃刻間已然思慮周詳,臣弟感佩。”
洛文簫知道他有意恭維,但聽了也還受用。安王想到今日就需策劃停當,連午飯也沒吃,就回府去等調派的刺客了。
洛文簫送走了安王,溫逾來報,有六部官員求見,此刻都等在值事堂中。東宮常常臣子盈門,洛文簫早已習慣。但他沒有立刻讓人進來,而是從袖中拿出一個很小的紙卷,將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重新又看了一遍。
那是飄香酒樓前天夜裏傳出的情報,昨天清早就到了他的手上。即使方才在和安王商議時,他的心思仍然有一部分放在這則可說絕密的意外收獲上。
他明白自己在想什麽,隻要想到因此會得到的優勢和好處,就止不住地心旌動搖。並非沒有猶豫,畢竟他是太子,禹周的江山總有一天是他的,但他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因而這種猶豫便像是對良知的一種敷衍。
他還記得五年前被封為太子時韓貴妃的告誡:“走上了這條路,你就不能回頭。北遼和夷金要的是錢糧和擄掠,而你一旦行差踏錯,這洛城中的人,要的卻是你的身家性命,誰讓你想坐上那個位置。不要以為還有退路,周圍危機四伏,所有人都盯著你,你的對手不會給你機會,跟隨你的人也不會容許退讓。”韓貴妃說到這裏,頓了頓,又道:“站在你的位置上,所有世間的規則理念都是用來約束他人的,你不能反而被拘在其中,當決斷時就要審時度勢,想清什麽對你真正有利,做了決定以後,也隻有你自己來承擔。”
當了幾年太子,洛文簫越來越感到母妃當初這些話的分量。他想到了莊世經為他策劃的後招,環環相扣,如今上天把最關鍵最不易把握的一環送到了他手上,又怎能放過。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紙張,就像捏住了雲王的前程與生死。
六月十三,天子依常例往洛城東北方向的霧嵐山圍場狩獵避暑,皇室宗親與朝廷重臣攜眷屬隨行,洛城中由輔政薛鬆年暫代處理政事。
清晨卯時,皇帝儀仗啟行,於午門外鳴炮十二響,出內城宣德門,在三千禁軍的護衛下朝霧嵐山方向行去。沿路百姓隻見車幛華美,旌旗弊日,成隊軍士盔明甲亮,迤邐一裏多長,出外城東華門往東北方向而去。
霧嵐山圍場距離洛城一百五十裏,需要兩天路程,洛憑淵還是第一次前往,他帶的部下不多,除了四名親隨,隻有沈翎和八名靖羽騎衛。
皇家出行,自有典製,前有一千名禁軍為先導,而後是幾名騎馬的皇子及親隨,中間數十護衛簇擁著天子冠蓋禦駕,妃嬪車輦,而後才是宗室和大臣,還有兩千禁軍隨後保護。
安王負責這次的出行事宜,時常需要策馬前後查看,因此寧王主要與太子同行,不時閑談,聽洛文簫說些霧嵐山圍獵的軼事。
洛文簫笑道:“五皇弟自從接了靖羽衛,日日忙碌,連我這太子府也不登門了,你三哥也十分惦念,說下了帖子請你過府吃酒都被推辭了,實在沒麵子。你在外多年,我們這些兄長都掛念得很,好不容易回來,原該多親近才是。”
洛憑淵微笑道:“臣弟資質有限,難免左支右拙,分身乏術,太子和三皇兄可不要見怪。適才聽說圍場裏麵野物甚多,不乏鹿獐狼麅,到時若能僥幸獵到一二,就送給二位皇兄,權當賠罪。”
他心中仍有許多頭緒要思考,也不知今晚楚桓回來,計劃是否能順利。但一路出得城來,隻見天高雲淡,遠山青黛,心情不由得為之一暢。
聽洛文簫一說,他才想到自住進了靜王府,對太子和安王就不知不覺少了往來,倒非刻意,隻是的確無暇也無心情。和靜王說話多了,如今再與太子寒暄,就覺得太客套。他想到靜王這次也來了,隻是推說不能騎馬,坐了一駕輕篷車,走在宗親中間,不由得朝後麵望了一眼。
太子以為他在找安王,說道:“君平這回忙些,但到了以後,定要一同聚聚。這行獵本來就是野趣,最是無拘無束,就等著五皇弟大顯身手,弄些獵物來一快朵頤了。”又道:“那邊連熊這等大物都有,很是凶猛,五皇弟雖然功力高強,還是小心不要落單碰上。”
太子的一名親隨湊趣道:“五殿下有所不知,前年圍獵時,就驅趕出來一頭大熊,差點撲到陛下馬前,還是太子殿下奮力擋住了片刻,我等才來得及將它射死。”
寧王聽了此言,立時想起一事,問道:“二皇兄內功精湛,臣弟很是佩服,卻不知修習的是哪一門功法?”
洛文簫未防他突然有此一問,但仍然從容笑道:“原是我母妃家中一位客卿所授,名為渾元功。為兄這些年來疏於習練,讓五皇弟見笑了。”
洛憑淵點了點頭,沒再接著問。混元功是無極門正統內功,流傳甚廣,講究根基紮實,勤習苦練,無一絲取巧。洛文簫給了這麽個挑不出毛病的回答,他並未全信,但也不想深究。
靜王坐在自家的車駕中,這時正挑開車簾,望了望外麵蜿蜒的車馬隊列,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若是圍獵定在其他時候,他本可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辭,但六月十五正逢月圓,他需要碧海澄心的解藥才能度過。天宜帝毫無早點賜藥的意思,擺明了是要他也參加圍獵,他便隻好跟來。
考慮到這次出行到處都是朝臣宗室,他把秦肅留在府中,隻帶了楊越,此時正騎馬隨在車旁,還有一個負責端茶熬藥的穀雨。
車隊出城二十裏,停下來暫歇,幾位宗親過來同靜王打招呼。洛湮華正隔窗與端王爺說話,車門一開,探進來一張明豔如花的少女臉龐:“大皇兄,這些日子可還好?”
“能出來這趟,自然是安好的。”靜王微笑道,“雪凝進來坐坐?”
丹陽公主頰側露出一個淺淺的梨窩,一邊向站在外麵的端王爺問好,一邊上車坐到靜王身邊。
端王見狀笑道:“你們兄妹說話,我這皇叔不受歡迎,不摻和了。”
洛湮華望望這個小了自己十歲的妹妹,笑著說道:“皇妹這些天抄經辛苦,容妃娘娘可好?”
洛雪凝多年未與長兄說話,但她覺得靜王神態間有種自然的寵溺,就油然而生親近感,說道:“我們都還好,母妃這趟隨駕,連月月也帶出來了,晚間我帶他來看大皇兄好麽?”
靜王一笑,五歲的皇六弟大名洛允修,乳名叫月月,隻因一笑眼睛就變成兩彎月牙。他點頭道:“我還沒和月月說過話呢。”
洛雪凝笑道:“月月可喜歡有皇兄抱他了,五皇兄有時來一趟,柚柚都纏著不放。”她想到寧王尚可以到蘭亭宮來,靜王如今在後宮無人可探望,收住了口,又道:“皇兄,我縫了一個荷包給你。”
洛湮華一怔,見她拿出一隻精致的藕荷色橢圓荷包,上麵繡了隻毛茸茸的鬆鼠,抱了一大串紫葡萄,不由得莞爾:“那就多謝雪凝了。”拿過來端詳,他沒想到洛雪凝仍舊用那種紫色的絲線刺繡,可見性情很有些外柔內剛的倔強。
洛雪凝看到他的目光,低聲道:“這次用的繡線也劈為五股,一股換成灰色。我繡得不好,大皇兄別嫌棄。我給五皇兄也繡了一個,還沒來得及給他。”說著,又拿出來一隻淡黃色的給靜王看,上麵仍繡了紫葡萄,隻是抱葡萄的換成了一隻白狐狸。
靜王笑道:“憑淵一定會喜歡,皇妹可還給別人繡了?”
洛雪凝淡淡道:“就兩個。雪凝雖然不是多聰明的人,但誰真的對我好,誰隻是做個樣子,還是分得出來的。”
洛湮華心中歎息,卻不能深說下去,隻是摸了摸她的頭:“我很喜歡。”兩個人一時誰也沒有再說話。
過了片刻,靜王才含笑打趣道:“連父皇也沒有麽?”
洛雪凝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父皇有母妃啊,再說他要是看到我在那裏繡花,沒專心抄經,說不定還得挨說。”
她終究有些羞澀,說道:“大皇兄,我先走了,趁著還沒繼續趕路,去看看五皇兄在做什麽。”言畢,輕盈地下車而去。
靜王將她的荷包拿在手裏,柔軟的觸感帶著幾許溫馨,他過去不知道這個花骨朵般的妹妹性情裏有幾分至情至性,生於皇家,於她實在難說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