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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隔日下午,洛憑淵想到奉旨搬入靜王府已有三四日,就進宮向天宜帝問安。


  天宜帝剛在敬安殿議畢事,擺駕清涼殿。洛憑淵走進殿中時,見他坐在龍案之後,一旁荷葉瓶中插了蓮妃送的碧玉蓮蓬,案頭放著黃玉如意,檀木雕花筆筒中插了幾管紫毫,正在提筆寫字,看來心情還不錯。


  寧王行了禮,天宜帝正好寫完最後一筆,稍作端詳,才向洛憑淵問起接手靖羽衛,以及住進靜王府可還順利,語氣很是關懷。


  洛憑淵答一切安好,他說到靜王時,語氣仍是淡淡的,天宜帝對此心中有數,倒也不以為意。聽到靜王這幾天都在養病,隻微微點頭,碧海澄心是皇家掌握的秘鑰,配製極為不易,夠得上資格用的人並不多。他隻在早年用過一兩次,是以對藥效存了幾分試探觀察之意,如今看來,下手是重了些。


  洛憑淵又說道:“兒臣詢問過,靖羽衛的吳統領遭害的時候,正在奉父皇之命查一樁案子。他死後,靖羽衛還沒顧上查下去,如今兒臣自當設法為他報仇,且把案情查明。”


  天宜帝很是讚許,說道:“你皇叔到豫州遊玩時,有些見聞,回來說給朕聽。當地豪紳勢力極大,連知府見了都得畢恭畢敬,欺男霸女,魚肉百姓,光是茶坊酒肆中所傳,已是好幾條人命,你能惦記著好好查下去,朕心甚慰。賜你純鈞寶劍,就是望能以你之銳氣,破除朝野積弊。”


  洛憑淵聽了,微笑道:“兒臣定會克盡全力,牢記父皇教誨。”


  天宜帝與他閑談了幾句,笑道:“憑淵,你且來看看,朕剛才寫的字如何。”


  洛憑淵上前去,看到是“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八個字。天宜帝早年臨習的是柳體,構架很好,但比例有些不足。莫寒山曾品評各家字體,認為柳派偏於柔婉,讓他臨的是歐陽詢體,取其格局中正端方。


  天宜帝不是一般的父親,他當然不可能將這番話說出來,隻是含蓄地笑道:“父皇的字清正端麗,氣運脫俗,餘意綿長,兒臣隻覺甚好。”其實他更喜歡靜王的字,端寧厚重,又帶幾分飄逸悠遠,自成一格,但要他說出來承認,那是萬萬不幹的。


  天宜帝對這評語略感意外,若換了是太子或一般臣子,早就一堆溢美之詞,大讚帝王氣度襟懷了。不過他素來喜歡寧王談吐有度,不打誑語,看了看案上的字,笑道:“皇兒倒說得中肯,你的字也寫得不錯,朕很喜歡,平日可多加習練。”


  洛憑淵躬身應是,他此刻離案幾近,鼻端聞到一縷墨香,不似凡品,注意力頓時被案上一塊墨錠吸引過去。


  天宜帝察覺到他的目光,順手將墨拿起來給他看:“皇兒可是喜歡這錠古墨?”


  洛憑淵接過來,見那墨錠漆黑光亮中隱隱透出赤色光彩,不由大讚:“真是好墨。”


  天宜帝聽了心情頗佳,說道:“宮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古墨,不乏珍品,朕賜你幾錠,回去可習字,亦可賞玩。”


  洛憑淵回到靜王府,在含笑齋坐了片刻,離晚飯還有些時間,信步來到後園。


  走過植了睡蓮的池塘,又從一小塊生機盎然的菜地旁邊經過,他才發現正不自覺地朝瀾滄居走去。他立時停下腳步,心情矛盾,隨即又原諒了自己:既然同在一府,偶爾探望一下也沒什麽,況且,還有公事。


  然而快到瀾滄居時,他遠遠看見一輛青篷馬車停在門前,靜王從房裏出來,身後跟著秦肅,兩個人都上了車。


  洛憑淵也不知自己是出於什麽心態,居然閃身躲到一棵樹後,避免被看到。他這才想到,深居簡出的靜王,也是可以隨意出府的,但他前兩天還在生病,如今是急著要去哪裏呢?洛憑淵身邊並沒有人跟著,好奇心一起,便悄然尾隨過去。以他的輕功,馬車的速度不在話下,隻是要小心防著不被秦肅察覺,不敢離得太近。


  輕篷馬車上沒有綴王府的標誌,在街市的車馬行人中穿行時並不惹眼,走得很快。寧王已很久沒有使用輕功,這時足底生風,反而自在。隻見車子穿過幾條街巷,朝南行去,越走越是喧鬧繁華。他正思忖著靜王要去做什麽?還是要見什麽人?車子卻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鋪門前停下了,洛湮華下了車,徑直走了進去。


  洛憑淵看了看招牌,柴記豆腐腦。他呆了一呆,靜王總不會是剛病好,就跑來吃豆腐腦。既然已經來了,便要弄清楚,當下走到店前,隔著門簾張望一眼,裏麵幾張小桌子,坐著一些客人,卻不見靜王和秦肅的身影,他便依然使出輕功,進店朝後門掠去。他身法極快,店中夥計隻覺白影一閃,一陣微風拂過,已不見人蹤,隻疑心是眼花看錯了。


  從小店後門穿出,洛憑淵見到這個不大的店麵後麵通往一座好幾進的深深院落,除了看到院中有顆參天古樹之外,別無特別之處。他停□□形,想到這該是他人的居所,這樣亂闖似有些無禮。


  猶豫間,前方屋舍中隱隱傳來人聲,他提氣放輕步法,盡量隱去氣息,小心地掠到半掩的門邊,就看到了靜王。


  洛湮華應也是剛剛進門,含笑向麵前的人一揖,輕聲道:“見過柴前輩,晚輩這幾年疏於問候了。”


  那人聲音略顯蒼老,不過很是平淡:“無妨,你坐下說話。”說著轉過身,朝門邊看來。


  此人目光到處,宛若能穿透牆壁與房門,洛憑淵雖隱在暗處,卻有種不但已被看到,而且被看透了的錯覺,心下凜然,知道行跡已被發現。果然聽到對方向靜王道:“你久不出門,難免大意,今後當小心,出來時莫要被人到處跟著。”


  靜王微感錯愕,也朝這邊看來,洛憑淵隻好走出來。他臉上有些火辣辣的,不知該怎麽解釋,自己這一路跟蹤,躲躲藏藏的,還真像在監視盯梢,被逮了個正著。


  站在靜王身邊的人五十開外,中等身材,一身粗布衣衫,麵目很是尋常。隻是此人頭發烏黑,卻有一雙灰白的眉毛,且遠比常人為長,幾乎能垂掛下來,眼神像是並不如何銳利,但洛憑淵被他一掃,身上無端就起了緊張局促之感,仿佛對方如山嶽般穩定,自己卻一舉一動皆有破綻。過去能給他這種壓迫感的,除了師尊莫寒山,他也隻遇到過一個李平瀾,加上那雙眉毛,當下就明白了,這必是被稱為壽山明王的柴明,他的兵刃名為若即若離鉤,兵器榜上排名第三。


  這種級別的絕世高手,為何會在洛城一家豆腐店裏,而且像是已在此住了很久。


  “憑淵,你怎麽來了。”靜王的目光裏有絲無奈,對柴明說道:“這是我的五弟,他年紀尚輕,無意衝撞到此,請前輩勿怪。”


  洛憑淵被這般給了個台階,尷尬地走上前去,微微躬身施禮:“見過柴前輩。”好在無論是柴明還是靜王,都沒問他為何不請自來,柴明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對靜王道:“原來,這就是你的五弟,莫寒山的得意弟子,倒不知本事如何。”又對洛憑淵道:“你和你兄長兩個人都杵在老夫眼前做什麽,誰都不坐,難道要老夫站著陪你們聊天?”洛憑淵還未答話,便被他一掌隔空拍了過來。


  他感到一股極大力量推著自己往後退,知道柴明有心相試,便不硬接,隻用一掌略作格擋,退了兩步。他身後恰有一張椅子,本擬順勢坐下,柴明的掌力偏在此時驟然加巨,他本能地運力相抗,對方的內力卻又倏然一收。


  若是尋常人,多半要向前摔上一跤,但洛憑淵根基極紮實,隻是微微一晃,仍穩穩坐了下來,說道:“謝前輩賜坐。”


  他隻覺這一下隔空對掌雖然短暫,但柴明的內勁收發之際已到隨心所欲之境,有些敬佩:“前輩果然名不虛傳。”


  靜王微微一笑,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柴明淡淡道:“不過是些虛名,當年江衡遠和蕭夙玉尚在時,還有心情與他們爭上一爭,如今故友已去,這些都沒了意思。李平瀾來找我打過兩次,想將我請出洛城,我看他也是一個人待著沒意思。”又道,“你還算穩,尚需磨煉。”


  江衡遠是琅環左使,靜王的舅父,蕭夙玉則是琅環右使,很少進宮,洛憑淵隻在小的時候見過他一麵。他聽到這兩個名字,不由朝靜王看了一眼。


  洛湮華的目中有一閃而逝的痛楚:“舅父去世前曾傳信於我,提及前輩尚在洛城。九年駐留相守之恩,洛湮華沒齒難忘。”


  柴明瞥了他一眼,口氣轉為冷淡:“老夫是受蕭夙玉之托,又不是為了江衡遠。你們江家那副憂國憂民的架勢,老夫原來就覺得不對付,如今更是受不了。你不必掛在心上,用不著你還情。”


  靜王笑了笑:“晚輩現下還真隻能欠著。今日過來,隻是想對您說,暫時應不會有人來動我,秦肅也回來了,前輩不用再為了當年的請托留在此地。再讓您這樣的高人守下去,且不說蕭叔父在天之靈過意不去,晚輩也要折殺了。”


  “哦,”柴明長長的眉毛略略挑起,“李平瀾都沒能把老夫趕走,輪得到你這個小輩來趕麽?”他仔細打量了靜王一番,“上次見你該是三年前,那會兒你就非讓我別管。老夫待在洛城可不是為了一直守著,是要送你回江南去,離開這勞什子京城。你這孩子,怎麽就是不改主意,脾氣到底像誰,真的不明白江衡遠和蕭夙玉希望的是什麽嗎,他們都想要你平安,才能放心。”


  靜王微微低下了頭,洛憑淵待在一旁,此刻已聽得有些發呆,他不知道原來這麽多年來,皇兄一直是有機會走的。


  過了一會兒,洛湮華才抬起頭來,並沒有解釋,輕聲說道:“我現在還好,前輩無需擔憂。春末夏初,君山夏茶新綠,前輩的幾個徒兒該是很掛念您了。”


  柴明原居於洞庭君山,他並無家室子女,對幾個徒弟倒頗為鍾愛,聞言輕哼了一聲:“老夫生平之諾,從未半途而廢,你倒是說說,怎麽叫沒危險了,你又有何打算?”


  這時,外麵腳步聲細碎,房門輕輕開了,進來一個身著素衣的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手中托了一隻托盤,給房中幾個人各送上一杯豆漿。洛憑淵接過杯子時,看到這女子手背上有一道極長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中,不由得朝她多看了幾眼,才注意到她右側臉上同樣有一道長疤,看樣子應是多年前的刀傷,將原本娟秀的容貌破壞得有幾分嚇人。然而他總覺得這女子有些眼熟,定睛再看,忽然見到她左眉毛中隱有一顆小痣,猛地站了起來:“你……你是玉帛,你沒死?怎麽會在這裏?”


  當年鳳儀宮裏,琅環皇後有兩個貼身宮女,一個名喚若耶,另一個就是眼前的玉帛。雖不比青鸞親近,但洛憑淵與她們也可說相熟。


  玉帛被他的舉動驚得退了一步,朝洛憑淵臉上凝視了片刻,才低聲說道:“是五殿下嗎?”聲音暗啞,又求救般望了靜王一眼。


  靜王對她輕輕點頭,帶著安撫之意:“別怕,憑淵是我帶來的,他不會亂說出去。”


  玉帛這才向洛憑淵斂衽施禮,她的動作嫻靜一如當初,隻是嗓音暗啞,洛憑淵看到,她的頸上也有一道極深的疤痕。


  他明知此刻不是時候,仍然忍不住問她:“你是怎麽逃得了性命,是柴前輩救了你麽?”


  玉帛神色有些淒楚:“五殿下,娘娘被逼自盡之後,奴婢們還在哀戚,鳳儀宮就來了許多持刀的侍衛,奉命讓我們都隨娘娘去,然後就揮刃砍殺,宮中到處是血,奴婢昏了過去,本以為必死無疑,是殿下讓人到亂葬崗查看,將奴婢救了回來。後來就跟著柴先生了。這些年,奴婢都在這裏。”


  洛憑淵沒想到鳳儀宮中還有生還的人,心中百感交集,說道:“玉帛,你該離開洛城,留在此地,若是被人認出來就危險了。”


  此語乃是好意,然而玉帛看著他,目光卻有些複雜:“五殿下,主上尚在此地,奴婢不會走,已然死過一次,什麽也不怕了。娘娘是被冤枉的,害她的人好生歹毒,若耶他們都死了,奴婢雖然幫不了主上什麽忙,但一定要留在這裏,看著那些人被揭破,奴婢活著就是為了要等那一天。”


  “玉帛,”靜王淡淡說道,“不要說了,若還當我是主上,就將這些話留待日後,現在不要對人提起。你退下吧。”他聲音清淡,玉帛垂下眼簾,不再說話,臉上傷痛的神色也斂去了,低聲說道:“是。”


  洛憑淵見她向靜王行了一禮,退了出去,心中一陣紛亂。玉帛如此悲憤地說皇後是含冤而死,她憑什麽這麽想呢,如果她說得是真的,那麽如嬪的告發又是怎麽回事。玉帛就像在用她受創的聲音和臉上頸上的疤痕控訴,說如嬪呈上的那些證據都是不成立的。


  後來靜王與柴明又談了些什麽,洛憑淵都沒有聽入耳中。天色漸晚,柴明讓人端來兩碗豆腐腦,他也沒注意到是什麽味道,隻依稀聽到柴明對靜王說:“老夫的豆腐店常客不少,還不想收攤,就再開兩年罷。你那些江南來的下屬,若是遇到難解之事,可以過來吃上兩碗。”靜王微微歎了口氣,起身拜謝了這位壽山明王,他招呼道:“憑淵,我們走吧。”


  洛憑淵隨靜王一起走出豆腐店,他沒有再見到玉帛,隻有秦肅出現在他們身後,也不知剛才隱在何處。


  其時雖已過晚飯時分,但初夏天氣和暖,大多數店鋪還未關門,街市上仍有不少人。夕陽如金,靜王沉靜的神情融在這些熱鬧景象中,令人想起風吹過樹林後留下的靜謐,水波湧動的湖麵上一片片安靜開放的睡蓮,仿佛在守著世上被人遺忘卻從來都存在的那分底色。


  洛憑淵在靜王上車後,也不覺跟了上去。秦肅於是沒上車,隻是將一大包豆腐和鹵豆幹放在車裏,說道:“店裏買的。”


  洛憑淵今天在這家接地氣的小豆腐店中受到了相當大的震動,直接觸及到內心深藏的回憶,或許就像玉帛臉上猙獰的傷痕一樣,對經曆過當年劫難的人來說,這些痕跡是再也不會褪去了。自己尚且噩夢連連,那麽處在漩渦中心的洛湮華又是怎麽過來的,如今還能有這樣沉定的神情。


  他問道:“皇兄,當年的事,你為何從不解釋?”


  他覺得自己要問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在他所知道的情形之外,當年還發生了什麽,還有多少湮滅在血光中的別情。他隱約有些怕,怕會聽到什麽,動搖甚至顛覆他好不容易才形成的認知。


  洛湮華像是明白他的心思,默然半晌才說道:“解釋什麽呢?說刺客並不是母後指使來的,她並沒通敵,說琅環令不是她傳出去的,說如嬪的死另有內情,父皇會聽嗎?你會願意相信嗎?這件事早已不是用言語能解決的。”


  如果是平日,洛憑淵或許會追問:“那麽你想怎麽解決,繼續假裝什麽事也沒有嗎?”但見過柴明和玉帛之後,他已說不出這話,每個人似乎都比他了解得多。他心裏有種憋悶的難受,慢慢地說道:“我信不信,怎麽想,皇兄你真的在意過嗎?當年離宮前,我一直在等你解釋,哪怕隻是一句話,我都會放在心裏,可是直到我走了,你什麽都沒對我說過。”


  他站起身來,也不管馬車正在行進,直接一躍而下。秦肅跟在馬車附近,見寧王突然下車走人,轉眼蹤影不見,暗想不妙,連忙上車。


  靜王倒沒像他擔心的那樣又咳起來,隻是臉色有些蒼白。秦肅問道:“他怎麽了?又發脾氣。”


  洛湮華神情有些黯然,說道:“這也不能怨他,我心情不太好,話說得重了些,他心裏難受。”他笑了笑,“沒事,憑淵不是孩子了。我想他是有些怕,他很在意如嬪。”


  “他自己跟來。”秦肅隻說了這麽一句,就回複了沉默狀態,今天的對話他聽到了,玉帛說的並不算多,私下裏,他覺得寧王遲早要麵對,早些知道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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