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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不久後,洛憑淵恢複了每天到汶韜宮讀書的日子,他能感覺到,許多事情都已經不同。旁人待他比從前多了輕慢,有時不易察覺,有時則很明顯。他對宮中的勢利並不陌生,但發生在自己身上,難免仍會傷心和不適應。


  二皇兄洛文簫受到的矚目與重視卻大為增加,遠非過去能夠相比。也由此可以看出,仍然對外宣稱在養傷的大皇子處境該是很不妙的。


  雖說如嬪為國而死,可天宜帝並未因此對洛憑淵多加眷顧。容妃對他還算關照,雪凝也常陪他待在一起,但是原本活潑好動的五皇子還是漸漸變得沉默寡言。


  各種消息仍然斷斷續續地傳入他的耳中:朝廷派了將領率軍增援邊境,總算遏製住了北遼的繼續進逼,但暫時無力收複失地,隻能據守幽雲十六州以南的函關。當日在韶安的琅環部下見了琅嬛令,並未反戈,仍協守城防,在幾場對戰中死傷甚重,可說有功。但當朝廷命令餘部回洛城接受訊問時,琅環拒不奉命,與禹周軍隊發生衝撞,分散逃逸而去,不知所蹤。


  皇長子被關入廷獄審問了三日,又送回了長寧宮。


  朝廷中亦有動蕩,支持大皇子的臣子們提出,洛深華是中宮所出的嫡長子,以其名分才華,無須叛國。然而天宜帝每逢聽到這個相當有力的論點,就會龍顏大怒。幾番下來,為大皇子說話的臣子們或被明議,或遭暗貶,重的甚至丟了性命,天宜帝就像是下定了決心,要在朝堂百官中剪除大皇子曾有的影響,進行著一場不動聲色的大清洗。


  那段時間,在落寞之外,洛憑淵仍然常常處在焦慮中,他不知道父皇會怎樣處置皇兄,也不知他如何看待琅環一案。各種明裏暗裏的探查從未停止,但始終沒有定論,他隻隱約得知皇兄的舅父、琅環左使江衡遠辯稱,琅嬛令乃是被盜了,落到北遼手中,琅環並未叛國。


  日子一天天過去,宮中緊張的氣氛逐漸平息,隨著冬去春來,恢複了繁花似錦的明麗,隻是掌理後宮的人已經換了。宮妃們再也不會去鳳儀宮問安,她們都去韓貴妃的蘊秀宮。封閉無人的鳳儀宮和永遠深鎖的長寧宮仿佛屬於另一個世界,會就此被遺忘並且荒蕪下去。


  洛憑淵曾聽到洛文簫與洛君平交談,說琅環依然不服,與朝廷的衝突不斷,已死了很多人,但有兩點始終堅持:皇長子無辜,琅環亦無罪。


  洛文簫說道:“他們明明已是戴罪之身,應供認罪狀,求得父皇寬恕,真是冥頑不靈,死性不改。洛深華拒不認罪能有什麽用處,胳膊擰不過大腿,琅環若是再對抗下去,遲早就是個謀反。”


  洛君平冷笑道:“韶安是怎麽丟的,他們不是已經謀反了麽,都是亂臣賊子。若是咱們這位大皇兄再強下去,非得落個身首異處不可。”


  洛憑淵以前從未聽過這兩位皇兄說得如此露骨尖刻,他握緊了拳頭,幾乎要站起身來朝洛君平撲過去,和他打一架。但他終究默默坐著沒有動,他什麽也做不了,這種痛苦矛盾的無力感已深深烙在心間。


  兩個皇兄聲音不小,連洛臨翩都聽見了,四皇子冷冷說道:“琅環的實力可不弱,我聽說武林門派大都聽從他們的號令,這樣下去,北遼還沒防住,我們自己就亂起來了,可別弄得兩敗俱傷才好。”


  洛君平跳了起來:“琅環都成了通敵的逆賊了,哪兒還有武林門派擁護它,你危言聳聽,說什麽呢?”


  洛臨翩眼睛看著窗外,理也不理他,過了一會兒才說道:“父皇不是還沒說他們謀逆嗎?你急什麽,你比父皇還英明?”


  敢在重華宮中說這種話的,也隻有深受寵愛且性格冷傲的洛臨翩了。洛憑淵記得洛文簫好像說了幾句話打圓場,把怒衝衝的洛君平拉走了。他不禁望了四皇兄一眼,洛臨翩卻像沒看到他一樣,收拾書本,也轉身離開。


  洛憑淵慢慢鬆開攥得發疼的手,連他自己都覺得,如今他就像一縷遊魂,如此身不由己,惶然失措。每次當他想說什麽的時候,都不知道該站在什麽立場上。


  住在蘭亭宮,他感到自己隻剩下青鸞了,隻有青鸞與他一樣是從鳳儀宮中出來的,有共同的回憶,也明白他的痛處與思念。每當他從噩夢中驚醒,青鸞會很容易明白他夢到了什麽,在想什麽,雖不能安慰,也能陪伴。鳳儀宮中那些熟悉的宮女內侍,他們全死了,無聲地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被處理掉,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魏無澤還不時來糾纏,青鸞比他還要害怕。她情緒不穩時,就會不自覺地說起皇長子:“大殿下不見你,是怕連累了你。情勢雖差,但陛下與他畢竟是父子,不會有事的。大殿下一定在想辦法,等事情過了,他會來看你。”


  洛憑淵茫然地想,即使來看他又有什麽用呢,皇後殺了如嬪,他們見亦無言,可聽了這話,心裏仍然會生出一絲希望。


  青鸞每次說起皇長子時,臉上都不自覺會多些動人的明媚與信心,洛憑淵知道,十六歲的青鸞非常仰慕皇兄,即使她不說,誰都看得出來。


  他本以為事情壞到現在的地步,很難更壞了。然而後來他發覺自己實在是天真幼稚,或許是被保護得太好,與包括洛君平在內的幾位皇兄相比差遠了。


  變故發生在一個平常的下午,洛憑淵午睡起來,正在練字,聽到了魏無澤的聲音從外間傳來,他又來騷擾青鸞了。


  他不知道魏無澤投效了誰,為什麽還總能進宮,隻知他每次到蘭亭宮,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幽明本就極善隱藏,有時若非青鸞的神情不對,他都不會發覺這個人來過。


  他放下筆走出去,說道:“魏無澤,你一個叛徒還敢來撒野,滾出去,不許纏著青鸞,不然我叫侍衛了。”


  魏無澤就像沒聽見一樣,笑吟吟地看著麵無人色的青鸞:“魏某今天可是來賀喜的,再過幾天,五殿下就該被接到韓貴妃的蘊秀宮了。韓娘娘把如嬪照顧得那麽好,對他的兒子當然更是錯不了,還有二皇子這麽溫文體貼的皇兄,五殿下就等著享福吧。”


  說著,他在青鸞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洛憑淵隻聽到似乎有斬草除根四個字。魏無澤隨即抬起頭來:“韓娘娘這麽周到妥帖、滴水不漏的人,不管對洛深華,還是小殿下,一定都會做得周全。青鸞,你不求我麽?你好好求一求,說不定我就手下留情。”


  他說得戲謔,其中卻透出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狠毒,眼睛直直地盯著青鸞的反應。


  洛憑淵大聲喊來人,他對魏無澤說道:“你再不滾,我就說你意圖行刺。”


  魏無澤笑了笑,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臉:“五殿下,你的皇兄早就把你和青鸞忘了,等你們到了蘊秀宮,韓貴妃隨時能把青鸞賞給我,你攔不了,懂麽?那會兒你就明白什麽叫自身難保了。我也不想弄得太難看,今日就不和你計較,洛深華如今為了保命都得求我,你今後還是客氣些吧,小心連求的機會都沒了。”他走了。


  青鸞整整恍惚了一下午連同一晚上,還失手打翻了兩個杯子。


  洛憑淵拉住她的手:“青鸞,魏無澤這些天都對你說了什麽,你怕成這樣?他說的未必是真的,我們忍上幾年,等我再大些,就有力量護住你了。”


  過了這麽多年,被封為寧王的洛憑淵還記得青鸞當時的神情。她長得很秀麗,杏核形的水漾眼瞳看著他,突然怔怔地流下淚來:“我也不知在怕什麽,隻是很害怕。五殿下,青鸞好想等到你再長大些,出宮建府,可是我太沒用了,你才十歲,在這宮中連個倚靠也沒有,青鸞要是保護不了你,可怎麽辦?”


  “魏無澤不能總來後宮,他是個男子。別怕,青鸞,我去找父皇再要幾個侍衛,我是皇子啊。”洛憑淵抱住她,努力地說著,心裏卻很不踏實。在宮裏,一個出身低微,皇帝又不在意的十歲皇子,能做到什麽呢,這重身份是虛幻的,他的力量很小很小。


  青鸞一向守禮數,但那天,洛憑淵感到她把自己抱得很緊,帶著顫抖的悲傷。他極力想讓青鸞平靜下來,說了很多話,青鸞或許是聽到了,最後,終於露出了一個微笑,說道:“奴婢不怕了,五殿下說得對,會有辦法的。”


  洛憑淵稍微安下心來,想著明天或許可以請太傅點撥,做一篇文章,拿去求見父皇。若是父皇見他用功,他就找機會,請求留在蘭亭宮裏,就說想和雪凝作伴好了。想到韓貴妃的蘊秀宮,不知為何,他也有些怕。他又想,改天再問問青鸞,魏無澤近日來還說了些什麽,為什麽皇兄也得求著他。他隱隱覺得,魏無澤即便沒有投效韓貴妃,也一定關係匪淺,但他理不清其中的利害牽連,如同身處迷霧。


  那是洛憑淵最後一次和青鸞待在一起。第二天當他從汶韜宮讀書歸來,青鸞不見了,隻留下一張字條,寫著兩個字:勿念。


  洛憑淵不敢聲張,他讓雪凝幫忙悄悄求了容妃,暗地裏尋找青鸞。因為宮中規矩森嚴,青鸞這樣擅離不見蹤影,時間一長,即使找回來了也保不住命。他心裏一片冰涼的絕望,青鸞隻有兩個可能的去向,要麽去見皇兄求救,要麽就是去找魏無澤了。可是如果去了長寧宮,她早該回來了。


  幾天後,容妃得到消息,青鸞確實一個人去了長寧宮,但奇怪的是,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居然沒被阻攔,宮門前的侍衛像是早就得到了吩咐,將她放了進去。三天後的夜裏,她又獨自出來,並沒有回蘭亭宮,而是被守在宮門口的一個男人直接帶走。


  宮女不能無故失蹤,容妃再去查宮中記錄,在內務府的名冊上,青鸞的名字被注明得了急病,送出宮休養,而後病死宮外。


  洛憑淵知道,那個男人隻會是魏無澤,青鸞就這樣被帶走了,而後宮中有能力將她的名字就此勾銷掉的,隻有韓貴妃。容妃不可能再查下去,能這麽幫他,已是因為他曾跳進冰水裏救過雪凝,而能查到這個程度,或許也是韓貴妃並沒想遮掩。皇後去世後,韓貴妃的權勢竟已到了這種地步。


  容妃指派了新的宮女服侍他。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夜裏睡不著覺,整晚呆呆地坐在床上。青鸞應該是去向皇兄求救,然而皇兄還是將她交了出去,沒有援手,該是有心無力吧。可是為什麽都不讓青鸞哪怕回來一趟,由自己去想想辦法,就這麽讓她落到魏無澤手中。長寧宮那兩扇緊閉的大門後麵,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何他進不去,而青鸞卻能進去。


  後來他又見到過一次魏無澤,那人在他去汶韜宮的路上從一叢花木後閃身出來,抱著雙臂,意態玩味:“小殿下還挺悠閑,看來沒了青鸞,你也沒什麽。”


  洛憑淵咬緊牙關,才沒有衝上去揪住他:“青鸞呢,你把她怎樣了?她是我的宮女,把她還給我!”


  魏無澤勾了勾唇角:“五殿下,你是她的主子麽?她是琅環中人,你大皇兄將她給了我,我從長寧宮把她名正言順地帶出去,明白嗎?你根本說不上話。”他說得神情愉快,有幾分誌得意滿,又像是譏諷,“洛深華是個識相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了,你也別怪他,用一個侍女交換活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洛憑淵木立在原地,魏無澤的話戳到了他心中反複在想又不願去想的那一層,皇兄,真的將青鸞送人了。他咬了半天牙,才說道:“你胡說,皇兄不是那種人。”


  “事實俱在,不然青鸞怎麽會乖乖跟我走。”魏無澤笑道,“我今日是替她來告訴你一聲,免得她還掛念著,不能好好地伺候我。小殿下,你太傻了,看你這副懵懂的樣子真是可憐。你想活命,還得和你皇兄好好學學,當服軟時,就得服軟。”


  洛憑淵那天沒有去汶韜宮,他回過神後,魏無澤已不見蹤影。他甩開伴讀,走到禦花園中,找了一個角落,在那裏坐下來,任憑誰來叫他都像沒聽見一樣。如果說他心中對皇兄真正產生了怨恨,應該就是在那個抱膝坐著的夏日。


  炙熱的陽光照在身上,但他心裏就像覆上了永恒的冰雪。皇後殺了如嬪,但他並沒有恨到皇兄身上,皇後已經死了,算是償命,縱然不能再與皇兄像過去那樣親密,他至少還想得到一點解釋與安慰,哪怕是一個含著歉疚的眼神,結果他沒得到。他唯一剩下的青鸞如今也失去了,被皇兄賣給了從前的屬下,他可真是皇後的親生兒子啊。


  將滿十一歲的五皇子在心中發了誓,他要得到能力與力量,再也不要如此束手無策地失去,再也不要任人擺布欺侮,為了做到這一點,他什麽都願意付出。


  那天他逃課的事,連天宜帝都聽說了,卻並沒責怪,隻有太傅罰了他的伴讀十下手板,罰跪一個時辰。洛憑淵並未像往日那樣過意不去,他已經完全麻木了,和雪凝玩鬧不覺得快樂,受到冷遇也不覺痛苦。唯一可以算作好事的,是他沒有被送到蘊秀宮,韓貴妃似是把他忘了。


  又過了些日子,天宜帝降旨,責備皇長子洛深華行事忤逆,恃才傲物,不堪大用,著即日起改名洛湮華,於長寧宮禁足思過。聖旨上一大堆嚴辭指責,洛憑淵聽說了,隻是默然處之,他沒有感覺。


  這座皇宮就如一座巨大的牢籠,禁錮著曾帶給他美好回憶的皇兄,埋葬了育養過他的皇後,愛他的如嬪,失去了陪伴照顧他的青鸞,可他仍要在其中生存下去。


  洛憑淵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這座牢籠裏掙紮著長大,但是當季節轉換到秋風蕭瑟時,他等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機緣。


  寒山真人雲遊到洛城,來到了重華宮麵聖,提到寒山派昔年與先帝有過一段淵源,因此若是皇室願意,願收一皇子為徒,將本門精要悉心傳授,以續前緣。


  天宜帝慕他學識風範,欣然將幾個皇子都叫來參見,寒山真人看過,微笑道:“幾位殿下俱是稟賦極佳,隻要不懼我翠屏山清苦,當可學有所成。”


  天宜帝笑道:“這幾個逆子嬌生慣養,不慣吃苦,恐難成大器。”又問道:“真人屬意哪個?”


  寒山真人含蓄地說道:“學藝雖不拘長幼,但年齡偏小者,旁騖少些,更宜定下心來。”


  洛憑淵聽到學有所成四字,心中動了一下,他知道父皇當不舍得洛臨翩遠離,洛君平又肯定怕苦,當下再無遲疑,跪下說道:“父皇,兒臣願往。”然後便恭恭敬敬給莫寒山磕了三個頭:“師尊。”


  隨師尊離開重華宮那日,寒朔凜冽,已是初冬。他拜別了天宜帝,拜謝了容妃,告別了幾個皇兄和傷心的雪凝,又去過韓貴妃的蘊秀宮告辭。兩個內侍為他拿著行囊,走過宮城東側時,他朝長寧宮望了一眼,突然看到有個穿著玄衣的人影站在宮門之前,即使距離很遠,他也認得出,那居然是一年來都未見過的皇兄洛湮華。


  他以為自己會冷漠地掉頭而去,但他沒有,雙腳不聽使喚地朝他那邊走去,踏上台階,默默看著宮門前的兄長。


  洛湮華消瘦了些,身形仍玉立挺拔,他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麽,又少了些什麽,但依然帶著從前那種柔和的溫暖。


  洛憑淵隻對他說了一句話:“既已無言,何必相送。”


  他們再也回不去那個下雪的冬日之前,再也不可能堆起那個說定的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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