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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這些天,太子仍如平日裏一樣協理政事,接待臣子和下屬,天宜帝給靜王和寧王的一道道旨意與封賞像是並未對他造成影響,言談禮數中,仍是一貫的謙和大度。然而回到東宮寢殿,關上房門,他的心情隻能用陰霾密布來形容,這一點唯有太子妃知道。


  洛文簫感覺,天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表明了對他不信任與製約的意圖。幾年來,他作為太子的地位越是穩固,越是贏得臣子們的支持擁護,皇帝這種猜忌與牽製就愈發嚴重,寵愛雲王,賞賜加封寧王,在在都是明證。洛憑淵在壽辰當日製住金使,奪下明珠,初現鋒芒倒還在其次,皇帝賜給他那柄純鈞寶劍,卻意義非凡,年輕的寧王拿在手中,無異於得到了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沒過幾天,靖羽衛也歸了他管轄。


  洛文簫知道自己在文臣中的勢力不小,除了得到輔政薛鬆年支持,六部中也頗有人脈,他的薄弱環節主要在軍方。雖然鼎劍侯算是己方陣營中的人,還有安王妃的娘家亦是將門,但目前全都沒有帶兵,禹周軍隊數量雖多,州府軍隊分散各地,並無作戰經驗,真正的精銳之師半數隨雲王在北境征戰,其他的巡防九邊。天宜帝對武力看得極重,大內有李平瀾,將禁軍和禦林衛都管得鐵桶一般,水潑不進,負責奉旨巡查、處理解決各種特殊問題的靖羽衛如今又交給了寧王。


  但這些問題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靜王還朝、重新與天宜帝修好帶給他的內心震動大。聽到旨意的一刻,他強烈地後悔,在過去這些年中,即使會令皇帝大怒生疑,或是引起各種難以估量的後果,也該全力下手除去洛湮華。如今,天宜帝把靜王召到禦書房談了一個時辰,就加以賞賜。他無法相信這位父皇能摒除心中對靜王的成見和惡意,然而這一切似乎就是發生了。一念及此,他就恨透了璿璣閣主所做的偈語。


  太子心中焦慮,但又不想在這檔口做出任何反常舉動,以免被人看出心事,按捺著仍然每隔三日才去後宮見一次韓貴妃。


  韓貴妃經曆過多少宮中大風大浪,遠比他鎮定,見洛文簫心神不定,立時斂去了平日的溫柔關愛,冷斥道:“這點事算得了什麽,何必驚慌?虧你還是一國太子,這般經不起事。”


  洛文簫這才察覺到自己失態,穩定了一下心神,說道:“兒臣隻是後悔當初沒斬草除根,讓他緩過這口氣來,但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母妃看,要不要現在……”他比了一個向下切的手勢。


  韓貴妃抬起一隻保養得如同春蔥般的玉手,好整以暇地端詳著帶在指上的嵌寶戒指,說道:“這些年,我們已是盡了全力,元氣損了不少,既然仍沒能殺得了他,如今已不是時機。他是否真的緩過了氣,依我看倒也難說,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父皇,靜王如今還剩下什麽?而你卻已羽翼漸豐,何須慌亂。”她停了停,又問道:“莊世經怎麽說?”


  太子見她如此沉得住氣,心下稍安,答道:“他說,情勢未明,最好靜觀待變,行事一如平日即可,且看父皇和靜王接下來可還有什麽舉動。”


  韓貴妃點了點頭:“莊先生確是謹慎之人,說得在理。宮裏的事你不用擔心,待母妃再去設法看看,最好能弄清楚你父皇當天找洛湮華說了些什麽,前後情形到底怎樣。”


  洛文簫聞言應是。蘊秀宮中的宮人在太子來時都已退去,隻有韓貴妃的心腹宮女織錦在幾步之外隨侍,太子又說道:“父皇把五皇弟放進了靜王府,母妃,您說洛湮華會不會對他說起當年的事?”


  韓貴妃淡淡道:“若是你擔心這個,倒是不必。當年宮裏出事時,他並不在場,洛憑淵卻是親眼所見,他能說什麽,越描越黑。就算寧王少時與他有些情分,也抵不過如嬪是他的親母,如今長大成人,心中徒留怨恨,任憑靜王再怎麽解釋也不可能聽信。我若是洛湮華,就不會開這個口。”


  她見太子雖仍若有所思,但已明顯放鬆,語氣轉為慈愛:“你若沉下心來,這些應該都想得到,也不用來問我了。等下就在母妃這裏用膳吧,已經讓禦膳房做了你愛吃的菜。”


  洛文簫出宮時,雖不至於吃了定心丸,心情也恢複了很多,反而有些好笑之前的自亂陣腳。的確,就如韓貴妃所說,靜王還剩下什麽呢?如今府裏又被安插進了一個心懷舊怨的洛憑淵,這日子,未必比先前好過到哪裏去。


  洛憑淵住進靜王府,已有兩三天。他初進府時,靜王說身體不適,沒有出來與他見麵,隻派了人安置住處,倒也免了一些不快。寧王看到居所上方懸掛著含笑齋三字的簇新木匾,認出是靜王的字跡,很是無語了一陣。


  他的東西不多,讓幾名侍衛搬進屋內,自己動手收拾。屋宇雖有些陳舊,但應是修葺過,還算敞亮,處處纖塵不染,家什用具自然一應俱全,但見桌椅古拙,床鋪舒適,正是靜王的風格,應是用了一番心思。


  若是安王,該會嫌此處的布置清寒,但洛憑淵在翠屏山住慣了,這裏條件相形已好上許多。他在房裏轉了一圈,隻覺很是怡然,不得不承認,這處居所十分符合他的喜好。又想到進來時,園裏牡丹方謝,池內蓮葉亭亭,院中樹木參天,靜謐的靜王府倒是處好所在。


  過了不久,來了兩個小侍從,說是楊總管撥過來服侍的,名字分別叫白露和霜降。


  洛憑淵還是初次見到靜王府中的下人,兩個小侍從都隻有十五六歲,長得幹淨清秀。他心想名字應該都是靜王取的,府中多半還有春分、立夏之類的,不知有沒有湊夠二十四節氣。


  因天宜帝準他先熟悉情況,六月初再正式接手靖羽衛,洛憑淵每天便分出半天到靖羽衛所,另半天待在靜王府裏。


  府中衣著飲食,給人感覺都與住處相同:遠非奢華,勝在自然,在在令人愜意。果然有一群小侍從,侍女就比較少,隻有廚娘和幾個負責縫補漿洗製衣的侍女,不要說與東宮和安王府相比,連鼎劍侯府都遠遠不及。


  兩天下來,洛憑淵已差不多習慣了,隻是他有種感覺,盡管楊越招呼得極是客氣周到,但這府裏的人都不怎麽歡迎他的到來。白露和霜降才進府三四個月,對府中往昔的狀況說不上多少。看得出他們說話做事訓練有素,不像外麵隨便能找來的,而且,對自己似乎有種戒備。


  寧王這些年不管是在寒山派還是回洛城後,都沒這麽不招人待見過,進出時難免鬱悶。他暗想靜王是真的身體抱恙,還是借口避著不見麵,但聽說他在自己搬來前一天還進宮了一趟,就算生病,也不該有多嚴重,想到此處,就有些不悅。似乎每次和靜王打交道,總是和料想的不同,就沒一次是令人愉快的。


  含笑齋與靜王的住處離得並不很遠,隻是隔了數道院牆,進出時看不到裏麵情形,這樣不尷不尬下去總不是辦法,他猶豫著要不要主動過去看看,至少和靜王打個招呼。還沒下定決心,楊越卻過來說靜王好些了,請他一起用晚飯。


  此時已然入夏,洛憑淵跟著楊越走到瀾滄居,見到院中樹下擺著一張楠木桌,洛湮華坐在桌畔椅中,見了他並沒有起身,隻微笑著說道:“憑淵,你來了,坐吧。”


  他如初見那次般穿著一身青衣,洛憑淵上下打量,發覺他精神尚好,然而臉色有些異樣的蒼白,應是的確生過病。他坐了下來,淡淡道:“皇兄,你得了什麽病,身體可好些了?”


  “隻是有些咳喘,不妨事。”靜王答道,對他冷淡的態度已多少習以為常,“這兩天,是我疏於安置你了,你剛搬進來,定有不少不慣之處,住得可還好麽?”洛憑淵聽他答得簡單,皺了皺眉,並不太信,他見過靜王咳的樣子,但也不想再問,以免顯得好像很關心他似的,說道,“住處已然很好,楊總管甚是能幹,我隻是不明白,你府裏的侍從怎麽都剛進來幾個月,以前的人呢?”又望了望四周:“秦肅在哪裏?用不著躲在暗處,搞得神神秘秘的。”


  話出了口,他又覺得偏於尖刻,最近見了靜王每每如此,大概是沒心情和這位皇兄寒暄。


  “阿肅沒在,我讓他出去辦點事。憑淵,你是個念舊的人,阿肅那天見你還記得他,雖沒說出來,我想他心裏是高興的。”靜王悠悠說道,“至於這府中的侍從,從前的舊人都不在了,別人派給我的,我也都打發走了,所以隻能找些新人進來服侍,你若是想知道什麽,可以直接問我,或者,問楊總管也行。”


  洛憑淵略感語塞,若是承認心裏在意靜王這些年是怎麽過的,他可不樂意,但要說是天宜帝授意他多觀察靜王府的情況,更為不妥,隻得冷冷道:“我沒興趣,不過隨口問問,你想多了。”


  剛說完這句話,他身後突然冒出一團白影,一溜煙地奔向靜王的位置,轉眼躥上了他的膝蓋,又朝懷裏拱。靜王有些吃驚,咦了一聲,伸手撈住看時,是一隻雪白的小狐狸,長得圓滾滾胖嘟嘟,他還沒見過這麽憨態可掬的狐狸,失笑道:“這是從哪裏跑來的?”


  寧王這才發覺小狐狸珍時不知何時綴著自己跑到了瀾滄居,此刻正乖乖待在靜王懷裏,不住用狐狸臉蹭他的手,並且親熱地試圖繼續往靜王身上鑽。洛憑淵又皺了皺眉,對狐狸道:“珍時,回來。”


  小狐狸側著腦袋,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模樣,靜王不由微笑:“原來是你養的,長得還真可愛,是叫珍時嗎?好名字。”說著,摸摸珍時的皮毛,笑道:“都說寵物隨主人,它和你小時候還真有點像。”


  寧王的臉難得地黑了一半,低喝道:“珍時,你再不給我回來,今晚就把你做成狐狸皮。”珍時除了對他,與旁人並不親近,林辰等人逗它抱它,都是愛理不理;到了靜王府後喜歡園中山石草木,如同回到綺霞峰,整天東奔西跑不見蹤影,隻有要吃的或者睡覺時才回來。如今見了靜王怎麽這副戀戀情深的架勢,生生給他這個主人丟臉。


  小狐狸聽到威脅,明顯遲疑了一下,才扭了扭身子,從靜王手中脫出來,垂著耳朵和尾巴,戀戀不舍地溜下地,蹭回主人身邊。洛憑淵把它捉到自己腿上,看到珍時縮成一團,很委屈的樣子,差點想把它拎著脖子丟還給靜王並且說:“送你了。”


  被小狐狸這麽一打岔,氣氛還是緩和了一些。靜王讓從人把飯菜擺上來,又說道:“我有時吃藥,珍時應該隻是喜歡我身上的藥草氣味而已,不要責怪它。”


  他請洛憑淵過來用餐,既有接風之意,又有些話要說,飯菜比平時豐盛許多,六葷六素,雖無甚珍饈美味,也還清爽可口,桌上沒有擺酒杯,靜王說道:“我現在不喝酒,若是你想喝幾杯,我就以茶代酒陪你。”


  洛憑淵聽他如此說,冷聲道:“獨酌無趣,若是不喝酒,這飯不吃也罷。你不用和我來虛的,真想陪就同喝幾杯,否則提也別提。”


  洛湮華心知他故意為難,想了想,就讓穀雨去取酒來:“拿一壺梨花白。”


  穀雨猶豫了一下,方欲轉身,卻被寧王抬手攔住,說道:“梨花白淡而無味,我隻想喝燒酒,皇兄不會說府裏沒有吧?”


  靜王約略停頓,就對穀雨說道:“那就拿燒酒,我記得有。去。”


  穀雨聽他語氣中有種不容違抗之意,隻好低著頭出去了。不一時,桌上就多了一隻酒壺,兩盞燒酒。


  洛湮華拿起其中一杯,心中淡淡想到,最近難道是與酒犯衝,從天宜帝到洛憑淵,個個都這麽樂意看他喝酒,說道:“五皇弟回來後,我與你還未好好說過話。這杯酒就當賀你藝成出師。”言罷舉杯就口。


  他本擬一飲而盡,但是燒酒性烈,喝了兩口,就覺得從腹中到喉間都如刀子劃過,火辣辣地疼痛。他的病才剛好了些,一瞬間幾乎有些眼前發黑,隻得停下緩了口氣。正要再喝時,握杯的手已被按住,耳邊隻聽到洛憑淵清朗淡然的聲音:“不用了,皇兄,我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他頓了一下,自己拿起另一杯酒喝下去,又說道:“我隻是討厭你心裏明明該有那麽多事,背了那麽多債,卻總是表現得若無其事,什麽也不在意似的。”


  靜王唇邊不知不覺多了一絲無奈的笑意,原來洛憑淵是這麽想的。他被酒勁勾起了難受,顧不上說話,低頭咳了起來,起先還勉勵壓製,後來實在忍不住,伏在桌上咳得喘不過氣來,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但隱約又有一絲安慰,洛憑淵畢竟與天宜帝以及安王都是不同的,他自己從小看著他長大,終究沒有看錯。


  寧王本來不以為意,然而見他咳得這麽厲害,半晌停不下來,也有幾分失措。他沒想到靜王的咳症這麽重,似是絲毫不能沾酒。於是伸手去搭住他的脈息,又試著想輸入一絲內力。


  洛湮華好不容易才停下來,他也沒料到會被兩口酒和寧王的話激得這麽狼狽,有些後悔今晚這頓接風安排得太急了,應該多休養一天的。方定了定神,卻見到洛憑淵盯著他,神情有些詫異不解:“你的內功全廢了,是什麽時候的事?還有,究竟是什麽病?”


  寧王略通醫理,搭脈時,隻覺指端傳來的脈象異樣地微弱紊亂,內息更是難覓痕跡,似是比之不練武的常人還要不如。


  他還記得當年洛湮華所修習的上乘內功,名為清心訣,是他的舅父江衡遠親傳,常常讚他根骨稟賦上佳,日後定有大成。洛憑淵這些年在寒山派修練時,未嚐不曾有過好勝之念,想著日後蓋過皇兄。


  “我練功走火了,你沒聽說過嗎?”洛湮華說道,同時發覺小狐狸在洛憑淵過來時,順勢又溜上了自己的膝蓋,他抽回手,拿過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神色已回複了平靜:“你問這些有什麽用呢,靜王府多年來過得如何,我是怎麽練功走火的,即使知道了,這些對你又有何意義?我的情形就如你所見,還是你覺得不夠,想多了解些我過得究竟有多不好,才能覺得安心?”


  洛憑淵被他問得無言,返身坐回原位,一時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問出什麽,想聽到的又是什麽,還是純粹為了對靜王說幾句難聽話作為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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