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月初三,禹周天子四十五歲壽辰。此乃整壽,為彰天子盛德,禮部數月前就奏請,循例操辦。天宜帝準奏,但吸取前朝教訓,下旨各地官員不可送賀禮上京,以免奢華過甚,勞頓民生。但即使如此,朝中宮中,特別是禮部和內務府,仍忙得不可開交,藩屬小國也紛紛遣使來賀。
壽辰當日,天宜帝早朝,於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賀。禮部上表,又有三省六部朝臣上書,一時間文辭潮湧,駢四儷六,盡是稱頌功德之辭。
禹周朝建國百餘年,初時休養生息,政局穩定,百姓安居,幾十年下來漸成太平盛世氣象。但錦繡河山卻惹得四夷覬覦,虎視眈眈,故而外患不斷。天宜帝繼位後,起初也曾勵精圖治,攘外安內,建下不少功業,然而他到了中年之後,猜忌守成之心日重,就逐漸懈怠下來,更多地將心思放在製衡權謀上,隻求太平安穩,且後世留得美名。因此到了眼下的天宜二十一年,雖仍可說是安定之局,但已漸呈頹勢,遠遠談不上四海升平。
禮部宣讀賀表,天宜帝起初還意興盎然,但聽到後來,突然省覺,文章雖寫得花團錦簇、四平八穩,但內容實際上與五年前四十歲壽辰所述沒多少區別,重點仍是他的早年功業,說到近幾年,卻都是虛言,無甚實事。想到群臣雖然妙筆生花,引經據典,但畢竟不能無中生有,他興致不由得淡了下來,擺了擺手示意到此為止。
幾位皇子也都有壽禮送上。
太子送了一尊兩尺高的羊脂白玉觀音像,玉質潔白細膩,觀音盤膝坐於蓮座之上,單手托著柳枝淨瓶,低眉含笑,麵容於寶相莊嚴中帶三分秀麗。這份玉料和雕工都是難得一見,群臣都稱讚太子用心孝順。
安王讓人捧上一隻翡翠果盤,裏麵水果繽紛,白中透粉的仙桃,紫色掛霜的葡萄,朱紅的荔枝,還有金黃色的柑橘,尚帶著晶瑩的水珠,不知這個時令哪裏找來的新鮮果子。安王笑著讓宮人呈到天宜帝麵前,皇上伸手一撚,才發現每樣果子都是各色玉石雕成,看起來幾能亂真,十分有趣,不免微笑。
洛君平說道:“兒臣也是湊巧得了幾件玉料,顏色大小各不相同,放在一起卻覺得相宜,因此尋思著不如取其天然色澤,做父皇壽宴上果盤,隻求添些光彩。”天宜帝見他並不邀功,果盤卻顯是用了不少心思,對這個兒子的不滿頓時消了許多,著實嘉勉了幾句。
年輕的寧王也有禮物,寒山真人送過他一塊早年所得的玄鐵,洛憑淵後來找了鍛造高手指點,將玄鐵融入精鐵中,親手鑄了一柄寶劍,裝在紫檀木匣中送給天宜帝。
雲王和靜王都沒有來,但各有壽禮送到。雲王送的是一張極大的黃底黑章虎皮,乃是親手所獵,當殿打開,足有近七尺長,這老虎定是頭龐然大物。眾人見虎皮完整,並無傷損,都是嘖嘖稱奇。
雲王在邊關不能回來朝賀,靜王身在洛城也不上朝,隻是準備晚上進宮赴壽宴。他送的是一品黑色的牡丹,名為墨玉,未進殿就有清芬浮動。青藍的盆中綠葉盈盈擁簇,花枝峻麗,海碗大的花朵正將吐蕊盛放,一瓣瓣如黑玉雕成,述不盡的精致剔透,一時間竟似將其他壽禮的寶光都壓了下去。殿中就有人小聲讚道:“真乃絕品。”
安王暗想:被打壞的綠牡丹或許更清麗更宜玩賞,但恐怕沒有這品墨玉氣勢端嚴,宛若花中之帝,也不知從何處得來。又知靜王過得清苦,應無餘資購此名品,多半還是他自己種出來的。
天宜帝下旨頒賞群臣,幾個皇子也各有封賞,都是些金珠絹帛,賞給寧王的還多了一柄皇宮內收藏的純鈞寶劍。此劍為上古名器,削金斷玉,從劍鞘中一經拔出,寒光四射,當真是浩浩匣中三尺水。唯有對靜王沒有賞賜,天宜帝隻是命人把黑牡丹移到當晚設宴的長樂宮擺好。年輕些的官員聽到還不覺怎樣,在朝日久的卻已暗暗詫異:以天宜帝一貫的態度,對靜王有關的一切都不聞不問,若是以往,墨玉再名貴,也不會理睬,今日卻當眾開口提到,還讓送到長樂宮,實在是稀罕,不知是無心,還是表現出要對靜王轉變態度了。
這時,按照禮部安排,到了邊藩使者進殿賀壽的時辰。對於大理、吐蕃、高麗這些小國來說,除了盡禮數,主要目的是來探探禹周朝廷的動靜虛實,順便得些賞賜回去。禮部鴻臚寺官員按各國抵達洛城的先後次序,依次將使節引入殿中,叩拜行禮,有的宣讀本國文書,沒有文書的就說幾句祝賀的話,再送上壽禮。
北遼與禹周正在交惡,自然不會遣使前來,最後進殿的赫然是夷金的來使,前日方才抵達。
滿殿文武均見到來使三十多歲年紀,鷹鼻兀目,服飾華貴,帽子上的貂尾皮直垂到肩上,來到禦階下,卻隻躬身行了個禮,並不下跪參拜,神色極是倨傲,用生硬的漢語說道:“謹遵我國攝政王之命,賀禹周國主壽辰。”
他不行跪拜,又以國主相稱,顯然有將夷金與禹周並列,甚而淩然其上之意,早有內殿侍衛叱道:“參見吾皇,為何不拜?”
夷金來使傲然道:“我夷金敬重的乃是勇武之人,向來隻有見識了本領,心悅誠服才下拜。敝國攝政王英武善戰,故才拜得心甘。”言下之意,禹周天子卻無此能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精致木盒,當眾打開。盒中內襯錦緞,放置著一顆龍眼大小的明珠,光華璀璨:“敝國攝政王日前無意間得辟水珠一顆,特以此為壽禮送上,聊表親近之意;且代敝國善親王求娶貴國丹陽公主,以為兩國交好,不知國主意下如何?”
天宜眾臣對夷金的情形大都有所聽聞,夷金前代主君早逝,此時在王位上的幼主剛七歲,一切政軍事務均由其叔父,也就是攝政王完顏灼掌理,此人多謀善戰,與北遼聯手後,實可說是禹周的大敵;而金使口中的善親王是他的弟弟,據說性情軟弱,且早有妻妾,說是求娶,實則隻見輕侮,毫無誠意,故而聽到此處都是大怒。
天宜帝心中,怒意還要更甚,辟水珠稀世罕有,夷金使者手中所托,應正是被北遼從東南貢物中劫走的那一顆,夷金拿來做壽禮,大有譏諷意味,分明說禹周無力保住自家的寶物,還得靠夷金來歸還;洛雪凝乃是他掌上明珠,如此輕言求娶,等同雙重侮辱。
但他想到目下若扣留或者斬殺這金使,無異於給夷金一個理由立即發兵邊關,與北遼一起進攻邊境,隻得暫時壓下怒氣,示意內侍先將辟水珠接過,再打發此人。
一個內侍上前去接那木盒,見金使隻是平托在掌中,並無交付之意,便伸手去拿。然而手指觸到木盒,才覺對方掌中竟似有股吸力,無論如何拿不起來,待要撤手,卻連自己的手指都粘在了盒上。他臉色立時蒼白,拿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寧王在一旁看得分明,這來使身負上乘武功,心知夷金如此作為,固是傲慢輕侮,更主要卻是意在試探,禹周是否軟弱好欺,若是不能立時反擊,則夷金極有可能在邊疆上公然撕破臉,發兵相助北遼。故此,為今之計,唯有威懾這夷金來使,令其不僅落敗,且敗得無話可說,方為上策。若是讓侍衛一擁而上將其拿下,不免落於下乘。
他越眾走出,拍了拍那名內侍,示意他可以退下,含笑說道:“這珠子是否真如尊使所說,乃是辟水珠,我代父皇先看上一看。”內侍直覺體內微震,手指立時得脫自由,如蒙大赦地退開,心中對寧王好不感激。
洛憑淵伸出右手,與那內侍方才手勢一模一樣,去拿木盒。金使見這一身錦服的年輕人隨手化去自己的內勁,知道必是傳聞中諳武的五皇子,不敢大意,臉上的傲態隨之斂去。他見寧王來拿,若還是如剛才對那內侍一般,必然行之不通,當下右手回轉,將木盒托於胸前,不讓他碰到,左手單掌立起,隔擋洛憑淵的來勢。
寧王想到須速戰速決,況且在殿上交手,若是以招式取勝,夷金仍有狡辯餘地,於是也將右掌一立,與對方相抵,雙方各運內力。
這般比拚,勁力進退趨避,隻有對掌者自知,旁人絲毫看不出端倪。偌大的紫宸殿中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眾人隻見寧王神色從容,唇邊帶著微笑,右掌相抵,左手仍穩穩向前去拿那木盒。金使臉上浮起青氣,麵上透出狠意,拿木盒的右手卻有些發抖,都看得出必是寧王占了上風。
金使連催了幾次掌力,想迫寧王收手,都無濟於事,隻覺自己的內力與對方相觸,便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心中漸漸發慌。見洛憑淵的手指堪堪觸及木盒,明白不敵,他來之前得了嚴令,此時拚著受傷,右掌發力要將盒子震碎,這般即使辟水珠被奪去,禹周也非全勝。
他右掌吐勁,左掌自然勁力微鬆,隻覺猛然間對方一股內力透掌而入,沿著手臂隻侵到胸腹丹田,竟是綿綿汩汩,勢不可擋。
眾人隻見兩人雙掌忽而分開,寧王並無蘊力前推的動作,那金使卻連退了七八步,才搖搖晃晃站定,臉色紅如醉酒。寧王隻退了半步,盛珠的木盒已在手中。
太子位置靠近,微笑著扶了他一下:“五皇弟小心。”
洛憑淵退後半步,是為了化解對方掌上的暗勁,好使木盒無損,就如風過水麵,拂起一層層漣漪,才逐漸歸於平靜一般,太子相扶,也受波及。兩人一觸即分之際,洛憑淵感到他掌中傳來一股柔和的內力,心中微驚:並未聽說二皇兄勤修武功,想不到內力這般精純,竟似不在我之下,隻是火候稍遜,尚不能收放自如。他心中思忖,也不及問,隻是微笑道:“無事,多謝二皇兄。”
他望了一眼手中的辟水珠,轉過身對那金使說道:“你叫拓拔洪,穿雲掌力在金鐵司中排名十一,憑著這點本事,還不夠資格到我禹周紫宸殿上來放肆。辟水珠乃是海中珍寶,夷金無海,何曾有珠。你們前來賀壽,拿的賀禮卻是禹周之物,已是怠慢;我朝以禮相待,你卻在殿中出言不遜,還抓著賀禮不肯鬆手,是何用意?”
夷金來使這時隻覺腳下發飄,心知不妙,麵如土色,已再無狂態。
寧王見他不答,淡淡說道:“料來貴國攝政王也是好意,並無異心,隻是用人不當,派了你這麽個無狀使節。我雖功夫平平,也唯有代禹周高手教訓於你。今日之後,武林中再無穿雲掌名號,留你一命,回去告訴完顏灼,望他此後善加自重,勿出妄語。若是夷金有人自認才華品性配得上丹陽公主,又無家室,可自己到洛城來,待能勝得了我禹周子弟,再提求親不遲。”言畢,將明珠交給內侍,站回原位。
他與金使交手前後不過片刻,群臣見五皇子頃刻間已廢了拓拔洪的功夫,言語間不失氣度分寸,都有揚眉吐氣之感,看向他的目光又與先前不同。
天宜帝心中大悅,接過辟水珠,頷首以示嘉許,對寧王道:“皇兒所言,甚合朕心。看來此珠與你有緣,就賜給你罷。”跟著也不再理會那金使,說道:“今日事畢,諸位愛卿多有勞頓,可回去歇息。退朝。”
長樂宮中的晚宴開席並不晚,大約在下午申時。靜王在府中看到時辰差不多了,就換上一身皇子服飾,坐車往重華宮去。
他坐在馬車箱內,外麵車聲粼粼,街道上喧嚷的人聲透過車壁傳進來,帶著塵世的氣息,離得那麽近,又仿佛隔得那麽遠。他不禁想到,這些年出府太少,真有些山中不知歲月長的意味。望了望身上玄色的衣袍,上麵以銀線繡著蛟龍,通常每年隻有除夕、中秋等寥寥數個日子,他需要穿上這身衣服,到重華宮裏去。日複一日地在府中幽居,他已經習慣了清簡的素衣,不太適應這麽繁冗的衣飾了。有時進了重華宮,他會想,這華美肅穆的宮宇連同住在裏麵的人,與自己究竟有何關聯呢,如此陌生,真的是那個從小在此長大的地方嗎。
車到了宮牆邊,從側門進入,過了午門,就須下車步行。秦肅沒有來,靜王讓隨行的兩個小侍從穀雨和清明好好待在車裏,獨自下車,由一個宮中的內侍引著,朝長樂宮走去。
過了雕滿龍紋的禦橋,穿過一道道朱紅的宮牆,從紫宸殿和靜安殿側走過,再經過清涼殿和武英殿,距離後宮就不遠了。
今晚乃是家宴,來參加的除了後宮嬪妃,就是宗室親眷,因此正殿一帶並沒見到多少人或車輦。
遠遠的,靜王看到有人站在通向後宮的琉璃牆側,似乎在等他過去。走到近前,他看清了對方,是張熟悉的麵孔,四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五官生得平常,穿著也很普通,然而氣勢沉著,站在那裏,無端的令人有種淵停嶽峙的感覺,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能鎮住許多事端。
他見靜王走近,就微微躬身,拱了拱手,沉聲道:“見過靜王殿下。”
“李統領,一向可好?”靜王道,停下了腳步。如果說在這世上,還有什麽人是天宜帝真的信任,認為絕對忠誠不會背叛的,應該就是眼前這位禦林衛統領,兵器榜上排名第二的李平瀾。在洛湮華的記憶裏,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李平瀾似乎永遠會出現在這重華宮中,奉皇命行事,用他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注視著宮城內外的變化,從不多問一句,也不會多說一句。
在過去這些年中,如果在進宮時遇到李平瀾,對方還會同他打個招呼,就如現在,可說是宮中少數幾個沒有對他熟視無睹的人。
“尚可。”李平瀾臉上毫無表情,平淡地說道。靜王微微一笑,正要舉步,李平瀾又說道:“如果殿下此刻改變心意,還來得及出宮去。”
靜王的腳步這次沒有停頓,繼續朝後宮走去,隻是在經過他身邊時,輕聲說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