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武英將軍名叫鄭明義,早先曾在西南征戰多年,因為受傷才會被調回京師。他自天宜帝還是太子時就跟隨擁戴,個性又忠直,故此很得信任。他進殿跪下行禮,說道:“啟稟陛下,臣已將紀庭輝帶來,就在殿外候傳。”


  天宜帝問道:“朕記得你之前說過,此人是你府中客卿,頗有才幹,可是如此?”


  鄭明義答道:“正是,他出身普陀,武功高強。去年秋天,臣屬下副將奉命從東南沿海一帶押送稅銀貢物上京,行至江北,先是有成群寇匪劫掠,後又接連遇到幾撥北遼武人來搶奪,一路跟隨車隊,傷人奪物,仗著武功在身,倏忽來去,令人難於招架。臣之副將眼看守不住銀車,幾欲自刎,幸得紀庭輝恰於此時經過,得他拔劍相助,才逼退了北遼人的侵擾。”


  天宜帝的臉色略沉了下來。東南呈送的稅銀向來豐厚,其中還有沉香、南珠、珊瑚等珍貴貢物。上京路途遙遠,半行陸路,半走水路。然而到了江北,雖有上千官兵護送,仍不能穩妥。他早已聞報,此番盡管大部分銀子和貢物都平安抵達,但貢物中最珍貴的一顆辟水珠卻被奪去。


  而今在長城以北,北遼與夷金業已結盟,同欲染指禹周,邊境上衝突不斷。若非雲王在邊關幾次將北遼軍隊殺敗,隻怕還鎮不住。饒是如此,這兩國依然屢屢以武力進犯。北遼中設有品武堂,延攬本國乃至西域高手為其效命,近年來聲勢日盛,兵器榜上有名者就占了六人。夷金也是一般做法,所設機構直接命名為金鐵司,重金之下賣命者也大有人在。兩國時而各自為政,時而勾結共謀,派人潛入禹周,以江湖手段攪亂國內安寧,上至政局,下及民生,多受其害。


  洛城中的禦林衛,由兵器榜上排名第二的李平瀾統領,但重點都放在重華宮及洛城本身的防衛上。天宜帝又設立靖羽衛,意在阻止品武堂和金鐵司中高手恃武進犯。靖羽衛中雖也有不少人才,但與遼金兩國相比,實力還是差了不少,幾番較量多落於下風,心有餘而力不足。兩月前,靖羽衛統領吳亭舟在一次出行時遭襲身亡,至今未找到合適的接替人選,此事一直掛在天宜帝心中。


  如今聽武英將軍說起紀庭輝曾挫敗北遼武者,便說道:“宣他進殿,待朕看上一看。”


  皇帝宣召,不一時,紀庭輝便隨宮人進殿,叩拜行禮。


  天宜帝讓他平身,殿中諸人都看到他年約二十五六,身長八尺,麵貌端正,舉止也可稱沉穩。有意思的是,唇角天生長得微微上翹,似常帶三分笑意,讓人見了易生好感。


  天宜帝對武林中事並非無知,緩緩問道:“鄭將軍說你師出普陀。師尊為誰,何時出師?”


  紀庭輝連忙答道:“草民早年曾拜在崆峒派門下,四年前到普陀南海派,蒙師尊餘真人不棄,收為關門弟子,去歲藝成離山。”


  林辰輕輕碰了碰寧王,用眼神詢問南海派斤兩如何。洛憑淵回了個眼色,示意待會兒再說。南海派創立至今七十餘載,於東南沿海一帶獨領風騷,掌座真人餘妙方年輕時曾至中原,以自創的瀚海瓊花劍法,與劍宗各派係論劍,劍法內功均另辟蹊徑,可稱卓絕。但紀庭輝作為他的關門弟子,學到了幾分,卻不好說。


  天宜帝心中,也頗想試試此人的能力。鄭明義道:“啟稟陛下,臣曾見紀小兄弟以一柄瓊花劍施展劍法,勢如海上潮生,威勢非凡。前月在校場中演武,臣一時興起,讓他站在場中,著人去推,派一人兩人推不動,就加到五人,仍推不動,直加到十人,依然未有動搖。在場兵士都是心服口服。臣以為人才難得,故此鬥膽向陛下提起。”


  天宜帝聽了,就看了眼寧王,意在相詢。


  洛憑淵微笑道:“傳聞瓊花劍乃是餘真人佩劍,能以此相授,想來紀少俠劍法上已得真傳。他能抵十人推力而不倒,乃是借力使力的法門,許多門派心法中均有涉及,如武當的太極功法,昆侖府的柳暗花明。但要到所述程度,所需內功造詣極高。想來明年兵器榜重排,瓊花劍當可上榜。”


  天宜帝過去聽多了雲王的鋒銳淩人,雖然寵愛,也不免頭疼。寧王回來後,他見這個小兒子恬和端方,說話有度,很是喜愛。此刻聽他評價甚高,笑道:“你可做得到?”


  洛憑淵微笑道:“兒臣倒是未曾試過,若是父皇有興,下次演武時,兒臣便試上一試,也不知成不成。”


  天宜帝微微頷首,略過此事,又向紀庭輝問道:“武英將軍向朕提起,你助他改進京城禁軍操練方法,又獻策加強防衛布置。若是北遼夷金再派人潛入中原地界作亂,製造事端,朕命你去處理,你可有信心?”


  紀庭輝躬身道:“外族若以江湖手段進犯,我禹周子弟便以江湖手段應之,其中勝負,端看哪一方實力更強,思謀更周密。我禹周為□□上國,他們貿然進犯,已先失了天時地利。陛下若有差遣,草民必竭盡所能,萬死不辭。”


  他神色鄭重,語氣極是誠懇。天宜帝聽了略作沉吟,又問道:“除卻天時地利,還有人和一項。而今朕的靖羽衛中雖也不缺人手,但與北遼的高手比,仍顯薄弱,你可有辦法?”此事於他心中思慮已久,也是憂心之處,因此便直接問了出來。


  紀庭輝略一思索,答道:“陛下聖明,邊境蠻夷敢來,乃是看準了現下中原門派正是青黃不接之際。少林、武當、峨嵋等門派之中,耆宿均以老去,不再過問塵事,下一代弟子雖有年少俊彥,但經驗功力都還尚有不足。武林世家大都隱遁江南,貪那富庶之地繁華安逸,久不磨劍,鋒銳不存,若想改變,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草民以為,為今之計,除卻繼續以聖命延攬各家門派中的菁英入靖羽衛供職,再就是禮聘西域武學高手為我禹周所用。西北西南一帶,多有隱遁之才,昆侖府近年聲勢壯大,可稱臥虎藏龍,草民不才,早年也曾與其中幾位護法有些交情,願傳訊與他們,為陛下分憂。”


  洛憑淵聽到此處,不禁皺眉。他平素低調,但此時不願沉默,當即說道:“父皇,昆侖府中,良莠不齊,且西域胡人不少,所倡也非正統武學。常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心中既無忠君愛國之心,武功情誌又與中原迥異,若要延攬,就隻能重金聘請,又怎會真的出力。”


  天宜帝沉吟不語,他對紀庭輝所說,倒有幾分意動,隻是不甚了解昆侖府,也多有顧慮,怕找來不好控製,反成禍患,故而一時難以委決。


  紀庭輝來之前早知寧王懂武,出身寒山派,但沒想到這位方才還含笑說了他幾句好話的皇子,一聽到要從西域招兵買馬,就如此堅決反對。他受鄭明義舉薦,此來就是要在天宜帝麵前爭取那靖羽衛統領的位置,於是說道:“殿下,恕草民僭越,昆侖府中並非都是胡人,漢人高手不在少數,盡可相請,此其一;北遼和夷金都以重金招募了西域地界門派中人,對付我禹周,我朝已失了先機,若不與他們針鋒相對,放任下去,豈非失策,此其二;縱是胡人亦可為我所用,何必堅持地域門戶之見?此其三;以夷製夷,由他們來對付北境蠻夷,無需傷我禹周元氣,豈非是樁好事?此其四。”


  他停了一下,又笑道:“昆侖府是西北第一武林勢力,地傾東南,天高西北,單論地理位置,便有淩然強悍之勢,若是我們不行動,被北遼和夷金拉攏過去,對我禹周必是個威脅。”一路說來,頗有辯才無礙之概。他唇角生得本就有些上彎,此時再微笑,笑意就顯得比常人深幾分。


  洛憑淵聽他說得似頭頭是道,實則極為不妥,若不壯大自身實力,依賴外族製約北遼,豈非飲鴆止渴。正想再說,見到他的笑意,好似在哪裏見過,心裏猛地一動,低頭思量。


  太子這時說道:“寒山真人於翠屏山上坐觀中原二十年,所思所慮,皆為正統,五皇弟受他教導,無怪會做如是想了。”


  天宜帝思索著可讓紀庭輝入靖羽衛,做個副統領,看看能否勝任,再決定要不要提拔他任正職。此人一番出謀答對,可說有些才幹。


  洛憑淵突然說道:“父皇,待兒臣問紀少俠幾句話。”接著就劈頭問道:“若你我比試劍法,我以長河落日攻你上三路,如何拆解?”


  紀庭輝一怔,隨即明白,寧王是要以文比的方式考校他的劍法,答道:“我回海潮天光。”說著以手勢比量,所說乃是南海派劍招。


  洛憑淵又道:“我再出斷壁削雲。”


  紀庭輝道:“我回千帆競渡。”旁人都聽得迷惑,不知洛憑淵為何此時突然說起武功招式。隻見兩人越說越快,以言語手勢相搏,卻看不出誰占上風。紀庭輝直覺洛憑淵所述,雜揉了各家門派招式,狠辣柔韌兼而有之,起初還心存保留,後來不得不全神貫注,隻怕稍有失措,便即落敗。


  來往幾十個回合,洛憑淵便回了一招江流入海,此為收勢,停口不戰,冷冷說道:“你的瀚海瓊花劍雖練得不錯,但本來的底子並非學自崆峒,而是華山,你對陛下和武英將軍都說了謊話,是也不是?”


  話音落下,滿殿皆驚,紀庭輝心中悚然,知道著了道,勉強道:“不知五殿下何出此言?”


  洛憑淵回身對天宜帝道:“父皇容稟,兒臣在五年前聽聞,華山派出了一件事,應與這位紀少俠有關。”


  天宜帝見他神色冷肅,不似平時,說道:“你且說來。”


  洛憑淵道:“華山派掌門有個女兒,早先許給了首徒,然而那姑娘與門中一名小弟子要好,為了想讓他在武學上有所進益,能不輸給大師兄,才好提二人之事,就將父親收藏的一本劍法秘籍偷了出來,上麵所載乃是華山劍法的精要,悄悄給了那名弟子。那人名叫嶽乾,得了劍譜兩日後,便潛逃而去,不知所蹤。掌門之女與他款曲相通,苦等此人不歸,秘籍丟失之事又被發覺,隻得含悲自盡。”


  紀庭輝沉聲道:“五殿下難道想說,我與此事有什麽關係不成?”


  洛憑淵繼續說道:“華山派掌門丟了劍譜,又痛失愛女,心中悲憤,但不好對外宣揚,隻能讓門中上下加緊查訪嶽乾的去向。此人機靈善言,在門中人緣甚好,失蹤後還有同門猜測他是否有難言之隱。然而此人就此一去不返,杳無蹤跡。”


  說到這裏,他盯著紀庭輝:“本來事情到了此處,隻是華山派內部之事。然而時隔半年,從昆侖府來了一漢一胡兩名護法,到華山派索戰,言談間多有挑釁,將華山劍法貶得一無是處,揚言須臾可破,華山派上下聽了無不激憤,就此動上了手。交手之際,才發覺對方對本門劍法要旨熟稔非常,每每能料得先機,且出手狠辣,不是削斷手臂,就是斷去一腿。華山掌門見此情形,已明就裏,必是嶽乾受昆侖府所差,潛伏門中,圖謀劍譜,引來今日之禍。他氣急攻心下方寸大亂,亦被削斷一臂。此戰華山派連傷七八人,兩名護法放言中原武學不堪一擊,揚長而去。雖說這是江湖之事,但這闖山的兩人中,那名西域護法叫金若磐,如今在北遼品武堂中,排名第三。兒臣以為,昔日華山之恨,若不加防範,難保不會他日重演,危害我禹周。”


  他說到此處,所有人都已動容,紀庭輝臉色已變,隨即又鎮定下來:“五殿下適才所說,草民尚有兩處不明,倒要請教。雖則那嶽乾或許是拿了劍譜,然而他本是華山弟子,並不算太過逾矩。而西域門派比試得勝,也可說華山派技不如人。武林中門派爭鬥本就尋常,有何證據能證明與劍譜丟失有關呢?再者,草民在方才文比中各家劍法均有涉及,縱然用了幾招華山劍法,五殿下又何從推斷認定我是華山門下,且暗指我就是那嶽乾?”他心知洛憑淵所指若是坐實,自己不要說獲得天宜帝賞識,恐怕連性命都難保,因此絲毫不敢退讓。想來當年洛憑淵不過十四五歲,即使猜到端倪,單憑耳聞又能做什麽。隻要一口否認,今日仍有機會全身而退。


  洛憑淵注目於他,緩緩道:“我十四歲時,曾和師兄一起去過一次華山派,見過嶽乾一麵,你當時和施婉姑娘一起到廳堂陪客,隻坐了一刻就走了,可是如此?你天生一副笑模樣,笑起來與旁人不同,是以我記得清清楚楚。”


  紀庭輝搖頭道:“五殿下怕是認錯了人,在下並非嶽乾。”


  洛憑淵見他不承認,冷笑道:“嶽乾的左耳垂上長了一顆黑痣,你倒是沒有,卻在同一部位有塊燙傷的疤痕,怎會如此之巧?”


  眾人的目光都朝紀庭輝看去,見他左耳垂上果然有塊燙過的圓形疤痕,並不顯眼,若非著意指出,卻是不易辨認。天宜帝的臉色沉了下來,武英將軍更是麵色鐵青。紀庭輝當即跪下,他心知到了此時,不能再為自己辯解,隻是不住口說道:“聖上明鑒,五殿下實是認錯了人,草民冤枉。”目光卻不由得朝太子看了一眼。


  寧王向天宜帝躬身說道:“父皇,嶽乾欺師滅祖,忘情負義,出賣本門機密,戕害同門,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又怎會為國盡忠。兒臣懇請父皇將此人收押審問,讓華山弟子來指認於他,將其治罪。”


  太子低聲道:“父皇,五皇弟通曉江湖中事,又嫉惡如仇,但是這江湖紛爭,向來與官府無涉,華山派與昆侖府都是江湖門派,事情發生在五年前,這紀庭輝又是來投效的,即使證明了他是嶽乾,隻怕也......兒臣擔心的是,武林中人身上多有恩怨,若是將嶽乾治罪,難免他人心生顧慮,不敢來效力了。”


  洛雪凝身為女兒家,聽了施婉的遭遇,已然大怒,忍不住說道:“父皇,若他是嶽乾,他的名字、來曆就都是假的,此乃欺君之罪。”


  天宜帝心中已是十分惱怒,這紀庭輝是決計不能用了,方才若將他封入靖羽衛,豈非貽笑大方。但他想到太子所言也不無道理,就說道:“將他暫且收押,讓華山派派人來,若果然如憑淵所說,便脊杖四十,再交給華山自行處置。”


  紀庭輝一身功夫,在重華宮可半點不敢施展,隻是連連說冤枉,被禦前侍衛進來毫不客氣地押了下去。


  天宜帝此時興致已一掃而空,但見鄭明義跪地請罪,反而寬慰了幾句,便讓幾個兒女各自散去,他自己也徑轉後宮去了。


  出了宮門,太子的臉色陰沉如黑雲蔽日。紀庭輝費了半年時間才得武英將軍信任,在君前保薦,武英將軍府又恰在洛城西北,他本擬用這顆棋子暗合偈語中暗星之兆,將天宜帝的注意力轉移過來,且謀得靖羽衛的控製權。華山派近年式微,門下弟子已很少出來走動,紀庭輝雖有些不清不白的過往,但當年嶽乾在華山刻意不出頭露麵,武林中並無多少人認得他,料來無妨。此事籌謀已久,且進展順利,誰知今天臨到頭來,卻被這五皇弟認出,當場揭了底,不由得他不著惱。


  紀庭輝被押之後,洛憑淵想到他很可能是昆侖府中人,說不定位置還不低。他心中有事,很想到牢中將此人審問一番,向他詢問昆侖府中情形,但想到目前並非最好的時機,就暫時沒有行動,決定等到華山派的人到後再處理。


  之後一連數日,他都在鼎劍侯府靜居。天宜帝幾天後果然到太廟祭天,隻指定了太子隨行,他就沒有跟去。林辰再來拖他出去時,見寧王任憑再多形容描述,也不為所動,知道他不願生事,隻好摸摸鼻子作罷,改用下棋習武消磨時間。林辰習弓馬嫻熟,內功亦有小成,二人時常切磋,間或來幾個朋友談說一番,日子也就過去了。如此很快到了五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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