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君平昨夜離開了明月樓,想來想去總覺得此事蹊蹺,又說不上是哪裏。他見白若菡纖纖弱質,雖有幾分風骨,終究是個女子,料來無此膽量,就懷疑另有人潛入明月樓,與他作對。想想還是不放心,回府後讓人到太子府中借來幾名好手,連夜到明月樓周遭勘察一番,看看可有什麽蛛絲馬跡。


  然而察看之下,園內樓中並無異狀,客人早已走光,隻得暫時罷手。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得知,就在昨夜他折騰時,太子府遇了竊賊。


  這天早上,楊越想到有事要稟告靜王,就往他住的主院去。然而進了月亮門,見到靜王的房門緊閉,兩個人影單膝跪在院中,正是秦肅和秦霜,立時嚇了一跳。


  “出什麽事了,是殿下罰你們的?”秦肅說話太簡單,他問的是秦霜。


  秦霜與靜王同歲,今年二十六,與沉默寡言的秦肅相反,性情隨和,常帶笑容,因此人緣極好。他這時可笑不出來,又不敢多說,壓低了聲音道:“主上生氣了,連飯都沒吃。你來了正好,快進去勸勸。”


  靜王極少動怒,楊越聞言,見秦霜臉色發苦,像是真有些怕了,心裏也不免沒底:“你們做錯什麽了?”


  秦霜低聲道:“我們未經允可,做了些事。”說著推了推楊越,示意他快點去敲門。


  楊越與秦肅秦霜相處時日雖不長,卻已看出二人都極忠心,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被罰跪。他把躲在一邊的穀雨叫過來,讓他去端早飯,自己上前叩門:“殿下,屬下有事回稟。”


  房中安靜,隔了一會兒,才聽到靜王說:“楊總管,進來吧。”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楊越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洛湮華的氣還沒消,臉色有些蒼白,見他躬身施禮,問道:“什麽事?”


  楊越說:“前幾天,殿下吩咐今年在園中湖裏種上蓮花,今早城郊賣花的人來了,送來三種蓮秧,紅蓮、白蓮和睡蓮,不知殿下喜歡哪種?以屬下所見,紅蓮熱鬧些,又有蓮蓬和鮮藕,白蓮也甚好,隻是顏色稍嫌素淡。”此事不算多重要,他說了一大堆,主要是為了靜王不再繼續生氣。


  靜王果然神色稍霽,想了想說道:“那就在前園池中種上一半紅蓮,一半白蓮,後園種睡蓮吧。”


  楊越點頭答應,笑道:“春日正好,屬下再著人放些魚苗進去,如此待到牡丹花謝,夏日還有一池蓮花。”又說,“殿□□體要緊,可要用早飯?”


  靜王見他東拉西扯地不住說好話,歎了口氣道:“送飯進來吧。”


  穀雨恰好此時帶著另一個小隨從清明送來早飯,楊越於是退了出來。他自忖真正跟隨靜王的時日尚短,不好插言秦霜和秦肅的事,對院中仍跪著的兩個人送了個自求多福的眼色,就去忙自己的。


  靜王吃完了早飯,才讓穀雨把秦肅和秦霜叫進來。看著低頭站在麵前的二人,也不想再責怪,說道:“阿肅,過兩天小霜回江陵府,你和他一起走罷。是我疏忽了,你在外主事多年,已習慣凡事自己拿主意。這也沒什麽不好,你回去接著做原來的事,別再當暗衛跟著我了。”


  秦霜此來,本是準備留在靜王府奉令行事,如今靜王不僅要他回去,還要將召回不久的暗衛秦肅也打發回去,兩個人都有些發慌,秦肅低聲道:“主上恕罪。”


  秦霜也垂下頭說道:“是屬下等太糊塗了,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哥起初不同意,要問過您。後來是怕您不答應,又實在太擔心了,才會冒失行事。”


  靜王冷冷道:“你在洛城人生地不熟,沒有若菡參與,你一個人拿得出這辦法?擔心,為了擔心就要夜闖太子府,下次再擔心了,是不是要到宮裏去殺人放火?”


  秦霜覺得掌心濕濕的全是汗,他不敢抬頭,說道:“若菡想過來請罪,但是明月樓剛出過事,她怕被盯上,誤了主上的事,才留在樓中沒來。五月初三快到了,主上不日就要進宮,那方子裏的主藥偏偏還差了一味,大夥兒心裏都急得很,這滋味......才會想到太子府或許有。求主上恕罪,收回成命。”


  說到最後,眼圈已有些紅了。


  “原來你們還知道亂來會壞事,還知道得以大局為重,”靜王不為所動,“結果怎樣,太子府裏沒找到藥,還差點露了行跡,明月樓又被懷疑。你們以為,沒有被當場抓住,就不算誤了大事麽?我早就說過,這些年,找藥隻是其次,不過以防萬一,時機條件一旦成熟,無論有沒有藥,該做的都得做。”


  良久,秦霜才說:“我來之前奚穀主說了,那藥方極重要,好不容易快要配齊,隻差著一味,屬下才會這麽不甘心。若菡知道昨晚安王和寧王要到明月樓,我們才商量著用這個法子,看能不能暫時引開太子的注意力,趁機到東宮一探。”


  靜王緩緩說道:“從今日起,那藥材別再找了,你們已窮盡心力,隻能說是天意。外麵沒有,宮裏應該還有,我日後會想辦法取得。父皇要用來轄製他人,必然會收得好好的,不會輕易拿出來。你們不明白,若是太子想辦法得到手,第一件事必定是將它毀了,所以去太子府找是沒用的。京師不比江湖,意氣用事、快意恩仇在此地行不通,你們怎麽能把江湖的那套行事規矩搬過來。我確實需要人幫手,可是誰想你們卻這般自作主張。”說到這裏,他黯然道:“都回去吧,換朱晉過來,過幾日,我讓若菡也回去,晚璃自己不能來,就另找人接手明月樓。”


  此語分量極重,兩人聽在耳中,都覺其中的失望之情比之厲聲斥責更讓人難受得多,秦肅說道:“再不敢了。”此語從他口中說出,等於哀求。


  洛湮華見他表情雖仍沉肅,額頭卻有青筋凸起,秦霜則雙眼發紅,終究有些心軟,想到他們都跪了半夜連一早上,得了教訓,歎了口氣:“也罷,這次先寄下。你們記好,沒有下次,若是再犯,就別再來見我。”


  秦氏兄弟都是一身一頭冷汗,到靜王讓他們下去吃飯休息時,還心有餘悸。楊越來探問,秦霜就蔫蔫地說了些情形,但找藥的原因太複雜,一時說不清,就先略過不提,等日後因時際會,再慢慢解釋。饒是如此,楊總管得知他們去夜探太子府,也吃了一驚。


  秦肅給了他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裏麵是二百兩黃金。原來他們昨夜在東宮中沒找到藥材,快要離開時,聽到府中發現了被打昏在樹叢中的巡夜護衛,到處鬧著找刺客,就順手牽羊了一包金子,讓人以為潛入者的目的乃是錢財。


  楊越聽完,隻當他們要找些珍奇藥材給靜王治病,倒也不以為意,責備道:“難怪殿下生氣,確實太過行險了,下次萬萬不可。”隨即又笑道:“這金子來得倒是時候,我正愁錢不夠,隻是這府裏可從沒進過金子,不能直接用,得等些日子,出去悄悄兌成散銀。”


  東宮失竊,丟了錢倒是小事,但事關天家威嚴,就另作別論,若是當真追查起來,足以鬧到全城盤查的地步。洛文蕭覺得這麽做,能否抓到潛入者尚且不說,他這個太子管理府邸的能力多少會受人詬病,又會有人議論他錢多,隨隨便便就丟數百輛黃金。因此隻是著京兆尹派了捕快過來,循例勘驗,就不再提起此事。


  他命人在暗中留意可有什麽武功高手近日到了洛城。雖想起聽安王說過,當日在靜王府見到了秦肅。但想到洛湮華已消沉了九年,前幾日安王去鬧,又受了寧王的冷言冷語,仍是忍氣吞聲,因此一時倒也沒疑心到秦肅身上。


  他心中憂慮的仍是那句偈語,以及天宜帝的態度。這些年來,他自覺已摸清天宜帝對待靜王的方式:在明麵上,靜王仍是禹周的皇子,但隻要對他做的事不致直接有損皇家體麵,皇帝從不過問,甚至隱隱有默許縱容的意思。無論是內務府克扣給靜王的俸銀物品,還是安王尋釁欺負,亦或是宮廷內外揣摩上意者有意無意的為難。比如有一次靜王生病,府裏去太醫院請禦醫,偏偏那會兒宮中好幾個妃嬪都說身體不適,紛紛要看診,把品級高些的禦醫都招走了。太醫院推說不敢派年輕經驗少的禦醫,怕耽誤了大皇子的病情,竟拖了三天無人過問。後來還是當時年方十七歲的雲王聽說了此事,覺得委實涼薄,欺人太甚,到太醫院掀桌大罵了一場,才使得禦醫急急趕去了靜王府。


  然而事後靜王與雲王仍毫無來往,連遣人去道聲謝都不曾,聽說的人都覺他冷僻得不近情理。


  洛文蕭想到這些往事,有時覺得踏實,有時又感到不安。有母親韓貴妃在把持後宮,他所了解的內情遠比他人為多,深知天宜帝是絕不會再青睞靜王了,隻是留他性命,苟延殘喘而已。洛湮華會在那個無人問津的淒清府邸裏一天天被磨去昔年的風華意氣,總有一天,地位、尊榮、驕傲,什麽也不剩,未來君臨天下的會是他洛文蕭。因此這些年,他沒繼續向靜王下殺手,除了天宜帝不會容許這麽做之外,也因為,這是個很享受的過程。


  但這兩年,尤其是最近,他心裏總是若有若無的不自在。或許是因為靜王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會因受刺激過大而神誌失常,他隻是衰弱了些,卻始終很冷靜;又或許是因為天宜帝的態度與頭幾年相比,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至少在雲王出征的三年裏,太醫院從未敢怠慢過靜王。洛君平有一次做得過分了,天宜帝麵上雖未說什麽,卻在三天後另找了一個因頭,命他在府中禁足思過一個月。那種態度就像是,雖不想讓靜王過得好,卻也不再容許他人隨意輕侮一般。與此相對地,在很多事情上卻能感覺到對自己這個太子多了不少猜疑防範。


  這天下午,洛文蕭騎馬到宮中去向天宜帝問安時,心裏還在想,得設法消除皇帝的猜忌,不能讓這種此消彼長的態勢再繼續下去。


  重華宮中,上朝議事的主殿是紫宸殿,散朝後,皇帝通常在禦書房批閱奏折,若是要召集朝臣議事,就到敬安殿。


  太子進了宮門,得知聖上並未在這幾處殿宇內,而是去了專供休憩閑談的清涼殿,就知道天宜帝今天心情應該不錯。他換了步輦到清涼殿,進去後見天宜帝坐在主位上,下首是寧王和丹陽公主洛雪凝,顯然都是來問安的,林辰也在旁邊。洛君平最近不受待見,不敢多露麵,是以今日沒來。


  天宜帝今年四十五歲,在位二十餘載,他臉上自然有種屬於帝王的威嚴,麵容和身形仍保留著年輕時的俊朗,他的眼神給人一種深沉難測的感覺,臣子們也總是很難揣度這位帝王在想什麽。


  他正在和寧王說話,神色很是和藹,見太子進來行禮,溫和地說道:“平身,坐下說話吧。” 又問:“太子在政事上可還順利?”


  洛文蕭起身,他明白天宜帝隻是順口問問,並不想在此刻解決具體疑難,就恭敬地答道:“兒臣已看過六部今日送上來的折子,正調集運往邊關的糧餉,兒臣已著令他們加緊督辦,定要按期送出;工部還在和禮部商議,讓欽天監測定五皇弟建府方位;還有些其他事,兒臣愚鈍,今夜將不明之處厘清,再來請教父皇。”跟著又笑道,“戶部上了一道折子,說春耕已近尾聲,各地風調雨順,實是父皇德澤四方之功。”話裏隻撿了幾件皇帝感興趣的事說。


  天宜帝點了點頭,果然聽得舒暢:“待欽天監選定了地點,拿給朕看看。戶部的折子是誰上的?”


  太子道:“是戶部侍郎閔諳文所寫,此人倒是一慣踏實能幹,少有虛言,今年就是他主管春播事宜,既然這麽寫了,想來不虛。”


  天宜帝有一對年輕的兒女陪著談說,本就心情甚好,聽了此話更是高興,說道:“既是如此,讓禮部擬一篇祭文,朕擇日到太廟祭祀,感謝上天佑護我禹周。”


  太子立刻應了,笑著說:“如今六部中最忙的,以兒臣看竟是禮部。”


  眾人都會意,寧王微笑道:“父皇的壽辰當然非同小可。好在朝中有太子和禮部操辦,後宮有容妃娘娘操持,定會辦得周全。兒臣這些日子,隻覺後宮的娘娘們都忙得很,在籌劃送給父皇的壽禮呢。”他轉頭問洛雪凝:“皇妹可知道都備了些什麽?我實在好奇得很。”


  洛雪凝是容妃所生,今年十六歲,生得膚若凝脂,明豔絕倫,洛憑淵歸來見到當年的小丫頭出落成這般模樣,不枉了丹陽公主的封號,就曾暗想,若非美人榜不涉皇家,上麵前幾名定有這個妹妹的位置。


  小公主聞言笑道:“我可不能說,各宮娘娘都煞費苦心,母妃每天都忙到很晚,就想到時出其不意,給父皇添些喜氣。我說了可要落下埋怨。”


  天宜帝雖不欲鋪張,但眾星捧月的滋味無人不愛,聞言大悅:“那你呢?給父皇準備了什麽?這個說出來無人埋怨。”


  洛雪凝臉上一紅,撒嬌道:“女兒眼拙手笨的,隻好跟著母妃一起準備,算是個份子,所以還是不能說,父皇到時就看到了。”


  她性情嬌憨,如此一說,其餘幾個人都想到,多半是件繡品。後宮妃嬪要表明心意,十有七八都會選擇刺繡。不過容妃心靈手巧,繡工在六宮中是頭一份,屆時會拿出什麽來,倒是值得期待。


  談笑間,宮人進來稟報:“啟稟陛下,武英將軍求見。”天宜帝之所以此時到清涼殿,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等這位將軍,聞報立即宣他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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