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飛虎第二彈
第六十六章 飛虎第二彈
夜幕中,遠方起伏的山巒就好像靜卧伺機而動的猛獸,神秘,危險。
軍營中,執火把的軍士一隊隊走過,火龍過處,周遭營房很快亮堂起來,隨著腳步遠去,隨即慢慢陷入黑寂。
諸克圖就坐在黑暗中,營房裡漆黑一團,諸克圖心裡,也冰涼冰涼的。
已經到了福建境內,迤邐環繞在軍營四遭的乃是武夷山脈一枝,諸克圖不知道群山的名字,但他知道,很快,這些不知名的小山頭就會天下聞名,會記載在血淋淋的史書中。
諸克圖起身,來到營帳前,不遠處黃鸞金頂大帳,正是兩宮太后儀駕,而此時,兀自燈火通明,進進出出的奴才忙碌的好像一刻也歇不住,實在不知道這些奴才是真的這麼忙呢,還是不這般作樣子就顯不出愛主之心、忠主之意。
兩宮到了廣州,排場好像越發大了,這出來了,身邊隨伺的還不下上百名太監、宮女和雜役,也難怪,景祥,景祥若不巴結好兩宮,豈有今日的風光?
只是這個景祥,就真的這般輕易將兩宮太后交到自己手上?他,他到底在想甚麼?
望著遠方起伏的山巒,諸克圖心裡輕輕嘆口氣,粵軍伏兵應該進了福建吧?只是景祥啊景祥,難道你不知道已經晚了么?
你這般做,只是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諸克圖的手摸到了懷中那黃布小包,臉色又是一變,這是小德子交到自己手上的,小德子更沒留下隻言片語。
可,可誰都知道,這定然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已經下了決心除掉兩宮太后,而進了福建境內,很快,就會遇到內廷侍衛和蹺騎營軍士製造的混亂,此時,就是自己下手的機會。
皇上,是個明白人啊!諸克圖抹著額頭的冷汗,這是除去兩宮太后的最好機會,而如果寄希望這能將兩宮太後送上船,萬不得已再下手,那才真的小看了詭計多端的景祥。
可自己呢,兩宮太后在自己護送途中遇山匪襲殺而崩,自己是肯定要被殺頭的,可若不尊皇上的暗示,只怕轉眼間京城自己的家眷就會被株殺乾淨。為今之計,自己只有也「戰死」在這群山之中,才可保得妻兒平安,或許自己,也能逃得一條性命。
皇上,您是個明白人,可心,又何其狠?諸克圖遙望北方京師方向,慢慢跪了下去。
……
當諸克圖踱步走向兩宮鸞營時,心下早已古井不波。
圍護在兩宮行營四遭的乃是內廷侍衛與蹺騎營的軍營,此次來接兩宮鸞駕,諸克圖領內廷侍衛五十人、護軍營鑲黃旗步槍兵五百名,此外尚有福建接駕綠營兩千餘兵勇。
六王變動八旗軍種,護軍營與火器營合併為新的護軍營,即為京城禁軍,配備了兩千枝高價購得的法蘭西步槍。
可走在軍營中,諸克圖看著直打哈欠的站崗步兵,心下嘆氣,八旗兵,是從根兒上壞了!這可不是買洋槍換軍備就可以改變的,也難怪皇上也準備練新軍了。
「大人!」兩宮金帳前,侍衛躬身行禮,小太監隨即報了進去,不一會兒,就拉著長音唱傳正白旗滿洲都統、領侍衛內大臣諸克圖覲見。
帳內金碧輝煌,黃幔后隱隱約約可以見到兩宮曼妙身影,雖在軍營,兩宮威儀不減。
「奴才諸克圖給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請安!」諸克圖恭恭敬敬跪下來磕頭。
「免禮賜座。」滿是壓迫感而又動聽,不知道是哪位太后的聲音。
「謝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恩典!」諸克圖倒沒想到兩宮太後會賜自己座位,忙又磕頭。
慢慢爬起身,早有宮女搬來軟墩,又有一名清秀宮女奉上香茗。
諸克圖雙手接過,卻不敢飲,只在手裡捧著。
「到福建了吧?」
諸克圖恭恭敬敬道:「是,奴才剛剛接到快馬急報,福州將軍穆特恩、閩浙總督袁甲三領福建眾官員已經到了龍岩,正星夜趕來迎接太后鸞駕。」
「恩,他們有心了。你這幾日也辛勞!」
諸克圖忙躬身道:「奴才等應該的。」
「京城還是老樣子吧?」
諸克圖漸漸聽出來了,問這話兒的應該是母后皇太后鈕鈷祿氏。
「是,還是老樣子。只是大臣們,都想念太后的緊。」
黃幔后輕輕嘆口氣,說道:「六王身體也好吧?」
諸克圖一怔,這話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六王,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太后,銀耳粥!」黃幔後宮女清脆的聲音。
諸克圖心馬上就一跳,後背不知不覺被汗打濕,他努力抑制著心中的激動、恐懼、不安、解脫等等諸般情緒,可感覺的到,臉上肌肉在不知不覺抽搐。
這幾日,小路子已經在兩宮的廚房混熟,兩宮太后每晚都有喝銀耳蓮子粥的習慣,而剛剛,自己就將一包銀耳交給了小路子。
小路子機靈的很,定能找到機會將銀耳偷龍轉鳳。
可萬一小路子事敗了呢?諸克圖不自覺的動了動腳,靴中硬邦邦的冰涼,難道,自己真要作出這大逆不道之事?竟然要親手格殺兩位太后?
種種千奇百怪的念頭,令諸克圖腦袋昏沉沉的,聽著黃幔后兩宮太后的聲音:「撤下去吧。」諸克圖身子一僵,最後的時候到了,若兩宮沒有中毒,自己,自己別無選擇。
咬了咬牙,諸克圖心下漸漸變得狠戾,兩宮太后又怎樣?還不是普通女人?太祖高皇帝駕崩之時,因為爭位太祖爺的愛妃被殺的難道還少了?
「諸克圖,你好大的膽子!」身側那清秀宮女突然大聲喝道。
諸克圖一呆,迷茫的轉頭看去。
「竟然下毒行刺兩宮太后?!」
聽到這話,諸克圖再無遲疑,伸手就向靴中摸去,「嘭」一聲巨響,就覺胳膊一麻,隨即劇痛,再抬不起來,鮮血很快滲透小臂的衣襟,轉頭,卻見那清秀宮女手中多了一把火銃,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
「再敢動!要你的命!」清秀宮女聲音里透著一絲寒意,令人馬上知道,她並不是在虛言恐嚇。
而兩宮,在清秀宮女動手前早就被宮女太監簇擁著進了內帳。
外面,突然槍聲四起。
諸克圖大內侍衛中的親信早得諸克圖密令,今晚可能有變故,有人對兩宮太后意圖不軌,只要聽到太後行營有異動,馬上來接應,若有宮女太監反抗,殺無赦。
這些人是諸克圖離京前千挑萬選的,各個膽大包天,雖有那頭腦靈活的隱隱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自然一切都聽由總管大人吩咐。
聽到大帳槍響,他們立時就衝進了兩宮行營的柵欄,領頭一等侍衛對那金帳附近劈柴挑土正亂忙的太監僕役們大喊:「有人犯上作亂,全給爺們趴下,敢亂動的就地格殺!」
誰知道話音未落,「嘭」一聲,他的胸口就炸出個血洞。
而那太監僕役們突然就好像發了瘋,各個手裡掏出了傢伙,清一色左輪手槍,近距離射擊簡直威力無窮。
「砰砰砰砰」的槍聲中,猝不及防的大內侍衛紛紛中槍倒地。
行營馬上亂做一團,人影跑動,驚叫聲,喝罵聲,雞飛狗跳。
此時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上,影影綽綽不知道有多少人馬,蹺騎營副都統多羅隆站在山丘上,用千里鏡眺望亂作一團的行營,眉頭擰成了川字。
不見諸克圖的信號,事未成?可,可又怎麼這般亂?
一咬牙,大聲道:「兩宮太后遇襲!吹號!」他領著這彪蹺騎營名義是接應兩宮,可少數親信卻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
多羅隆深得皇上信任,智勇兼備,不然也不會擔此重任,下面亂糟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卻也不必管它,衝殺下去亂軍中取了兩宮性命就是。
「唔——」悠揚綿長的號角聲起,立時山丘上殺聲震天,一彪馬軍從叢林中飛快的卷向大帳。
此時行營中軍黃頂大帳附近,「啪啪啪」清脆的響聲,幾盞綠色信號彈衝天而起。
亂作一團的軍營,最糊塗的莫過於綠營兵了,有一營管帶前去問話,看到底怎麼回事,卻被流彈擊斃。而被突然變臉的太監僕役射殺變得懵懂懂的護軍營士兵更是亂開槍,只要不是護軍營甲裝,他們舉槍就射,在殺死數名綠營兵后,雙方就稀里糊塗的交了火。
等驍騎營騎兵卷到,雖然大喊:「京城蹺騎衛在此!」可不辨敵我的護軍營、綠營又哪裡管了,很快就捲入了混戰,馬嘶人喊,殺聲震天……
黃頂大帳周圍,「太監」「僕役」們用木塊、沙石堆成防禦工事,如果這時節諸克圖看到,才會知道這幫奴才在「瞎忙」是為了甚麼。
幾十個火力點交叉成無盲點防線,嘭嘭的四外射擊,凡是逼近的兵勇,不管護軍營步槍兵亦或綠營士卒,一律擊斃。
護軍營步槍手和綠營士卒紛紛遠離這片禁區,而蹺騎營兵丁,卻是被護軍營和綠營兵阻在外圍,更靠近不得。
策馬而來的多羅隆簡直快氣瘋了,怎麼也想不到會變成這麼個場面,他人悍勇,領著幾十騎大喝著:「禁軍在此,我是蹺騎營多羅隆!速速停火!」向里便沖。
「嘭嘭嘭」,不知道哪來的冷槍,多羅隆戰馬中彈,悲鳴倒地,更有幾騎中彈從馬上跌下,其餘蹺騎馬刀劈下,砍殺數名綠營,死命救回主帥。
而這一帶本來已經漸漸平息的槍聲立時大作,那些傻愣愣的綠營兵總不會束手待斃,管你是誰,難道白白把腦袋割給你?更有幾名蹺騎營馬兵退得慢了,連人帶馬被砍刀、長矛戳成肉泥。
外間戰局之混亂簡直無以復加,只有中軍大帳穩如磐石。
「姐姐,這北京是回不得了,除非景祥帶人打回去!」
鈕鈷祿氏心裡嘆息,老六,老六這是鐵了心要我們姐妹的命啊!先前那拉氏說,我還不信呢。
蘭貴人看了眼伺立一旁的丁七妹,問道:「外面情形如何?」
丁七妹躬身道:「請太后寬心,奴婢已經發了信號彈,隱匿的三百飛虎精銳頃刻便到,奴婢也看了地形,從東邊小溪處撕開一條縫隙不難,定能保兩宮太后安然無恙。王爺吩咐過,若太后受了驚嚇,王爺和奴婢的腦袋就別想要了。」
鈕鈷祿氏微笑道:「好孩子,你辦差也算得力了,外面那般亂,我和聖母皇太后心裡卻都安定的很呢。」確實,有這清秀小姑娘在身邊,委實就令人安心。
蘭貴人也笑著對鈕鈷祿氏道:「姐姐,你說回去咱們賞她甚麼好呢?說起來景祥真是了不得,手下一個小姑娘,也這般能耐。」
鈕鈷祿氏還未說話,外面有人輕輕拍掌,丁七妹面露喜色,單膝跪地:「太后,咱們的人到了!」
此時東側的一座軍營,一名三十六七歲面相威嚴的中年人正在踱步,他乃是福建新安指揮僉事、龍岩、汀州、趙門寨兵備道,喚作馬新貽。道光三十年進士,在合肥任知縣時就追隨欽差大臣袁甲三圍剿髮匪,第一功便是收編驍勇大破髮匪廬州大營,收復廬州,從此青雲直上,曾經數次擊退髮匪對福建的滋擾,現如今已是正四品頂戴。
外面殺聲震天,他卻充耳不聞,臉上陰晴不定,不知道在琢磨什麼。
「大人!您倒是拿個主意啊!」身旁,一名綠營管帶滿臉焦急,這外邊都快亂成一鍋粥了,這位兵備道大人還在閑庭信步,可不急煞人么?
終於馬新貽抬起頭,目光閃動,從牙縫裡擠出來冷冰冰一句話:「傳我令,上排槍盾陣,將作亂的護軍營亂黨格殺!」
啊?管帶吃驚的張大嘴巴。外間亂局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護軍營可是御林禁軍,那能是隨便下手的嗎?
雖然聽聞南、北、西各綠營都同禁軍交了火,可唯獨馬大人鎮守的東側只有小規模衝突,尚算風平浪靜。概因馬大人治軍森嚴,早傳令下去,麾下綠營各部不許亂走亂動,在軍營中待命,違令者斬。
可誰知道大人這第二道命令就石破天驚。
「大人,這,是不是讓小的去探探。」斬殺禁軍?管帶后脖子都嗖嗖冒涼風。
「叫你去就去!」馬新貽沉了臉。
管帶無奈,正要出帳,突聽外面槍聲大作,一名小校連滾帶爬跌進來,「大人,大人不好了,有亂軍從東方襲營!」
馬新貽喝道:「傳令各營!都給我玩命頂上,誰若後退!格殺勿論!」
「是!」小校苦著臉跑出去。
外面槍聲一陣緊似一陣,馬新貽踱著步,說道:「我得去見兩宮太后。」
話音未落,一名滿臉血污的千總快步衝進來,嘭的跪倒,嘶聲道:「大人,兄弟們頂不住了!」他滿身彷彿被鮮血浸透,胳膊上血糊糊的,筋肉可見。
馬新貽臉色一下變了,這怎麼可能?固守營帳,就算上萬禁軍也沒這般銳利,北京城那位爺今日肯定是下了血本,可這守陣,不在於人多,自己就不信誰能這般短時間攻進自己的防線。
快步出營,外面已經亂做一團,火光中,隱隱可見幾十步外,用木盾排陣開槍向外射擊的黑壓壓兵勇。
可是,卻見這些兵勇以極快的速度一個個向後摔出,就好像對面有看不見的千萬勁弩漫天而來,那種震撼、壓迫感,馬新貽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頂住!」馬新貽大喊,可他自己都沒發覺,他的聲音在發抖。
終於,「哄」一聲,營兵潰散,任他一刀砍了跑過來的把總腦袋,卻也吆喝不住,看著這場面,他如墜冰窟,第一次發現,自己賴以自傲的廬州營竟然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而這時,突聽兩宮太后所在的金頂大帳處槍聲如雨,而且由遠及近,向自己這側衝來。
馬新貽微微一呆,隨即終於明白,是粵軍,這是粵軍來接應兩宮呢,而不是自己判斷的京城武力。
早聽聞大將軍王各部戰力強橫,一直心下兀自有些不信,可今天,算是真漲見識了。
只是,自己本以為衛護兩宮的奇功一件,現下可就大大打了折扣。
「都退下,退下!」其實不用他喊,廬州營的兵卒早就撒丫子跑的越遠越好,而那管帶更急聲道:「大人,我們,我們走吧。」
馬新貽卻是一咬牙,就跪了下來。
管帶莫名其妙,看了他幾眼,眼見東面人影綽綽,悍匪已經沖了上來,他再不敢逗留,轉身溜走。
「新安兵備道馬新貽護兩宮聖駕!」馬新貽頭伏地,大聲的喊。
而聽得雜亂的腳步聲近,更有涼冰冰的東西定在脖子上,馬新貽動也不動。
好一會兒,聽得大隊腳步聲遠去,終於有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起來吧。」
「是!」脖子上的涼意一去,馬新貽慢慢站起身,面前,是清清秀秀一姑娘,而眼角餘光瞥到,大隊人馬向東而去,想是粵軍護著兩宮鳳駕走遠了。
「卑職方才不知來襲軍勇身份,這才率部抵抗以衛兩宮鸞駕,卑職該死!」馬新貽躬身,滿臉慚愧。
「哦?原來是你的人,倒是挺本事的,擋了我飛虎軍一刻鐘!」丁七妹略帶詫異的看了馬新貽一眼。
馬新貽老臉一紅,心說這就本事了?
躬身道:「卑職知道東南有一條小路翻山而過,便可到嘉應,卑職可為姑娘帶路。」
「咦,這條路我倒知道。」
馬新貽又一呆,人家可真是未雨綢繆,甚麼都算計好了。
丁七妹看了他幾眼,這人倒不是來矇騙自己的,說道:「你跟我來吧。」
「是,是。」馬新貽忙跟在丁七妹身後,心裡卻嘆氣,這可難辦了,寸功未有,還阻礙人家接應兩宮鳳駕,這可和自己預想的大相徑庭,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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