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辰
八成是含薰自己把這些紙精心的撫平修齊了,又縫在一起的。
雖然潮生上輩子也練過字,可那是上學時開了大字課,必須應付差事,沒有辦法。當然了,老師也不會要求你寫得多好,只要數量夠,而且能看出來是什麼字就成了。於是潮生買了一支八毛錢的筆,三毛錢的習字本,一塊一毛錢一瓶的墨汁,這就是她的全部裝備了。字寫得是大得大,小得小,筆劃粗得粗,細得細,反正交作業這水準就夠了。
說實話小時候她不喜歡大字課,因為有男生惡意把墨汁塗在她的凳子上,害她一不小心坐了一屁股黑墨,在全班的鬨笑聲中簡直羞憤欲死,回家還被老媽狠狠教訓了一頓,全然無視她受害的衣服和心靈。
而且寫大字總是難免把手,衣服什麼的蹭臟,還要涮筆啊洗手啊,墨汁瓶子有時候擰不緊還會漏在書包里,臭烘烘的很難洗——
那時候不堪回首的大字課,現在想來竟然也很美好。
是啊,挺美好的。
從到了這個地方之後,她就見過幾次次文房四寶。一次是進宮前,她被帶去應徵小宮女,那裡有人登寫她的名字年紀,還有進宮后,看女官寫字記賬什麼的。
也許是現在心態不同了,也許是這時候磨出來的墨和後世那種方便墨汁不一樣,潮生一點兒沒覺得這種味道難聞,正相反,不但不臭,這種味道好象一種……沉鬱郁的香。象石頭的香,樹木的香,泉水的香……有一種歲月積澱氣息。
現在,面前那紙上透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氣味。
她忍不住問:「這是什麼人寫的?」
含薰搖搖頭:「不知道,小望說反正是別人練字寫壞不要的。」
潮生她們對宮中情形還都不算了解,所以也想不出來寫字的人可能是誰。
不過據潮生想,好象以前看書的時候,比如紅樓啊什麼的,有身份的人寫壞了的字,一律是要燒掉的。大概一來出於遮羞,二來,筆跡這種東西如果隨便流出落到別人手裡,絕不是件小事。
也不知道小望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潮生妹妹,你就教我這上頭的字吧。」含薰咬咬唇:「我覺得這個真好看……」
潮生也承認,這上頭的字實在好看。她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麼好辯認,又這麼秀美挺拔的字跡……不過她本來也沒見識過什麼好書法。
「嗯,好。」兩人取了小碟子,在裡面倒了水,蘸水在桌上寫字。
「這是個十……余,這個就是年。」
一個教,一個學,兩個人異常投入認真,直到油燈芯噝噝的響了一聲,潮生才發覺時候不早了。
「我得回去了,啊,差點忘了。」潮生把包好的那兩塊點心拿出來給含薰:「你嘗嘗,歲暮姐姐說是娘娘賞的。」
「哎喲,好精緻的東西……」含薰把手在身上蹭了兩下,才接過一塊點心,湊到鼻尖聞了聞,一副陶醉狀:「好香……」
「嘗嘗。」
含薰用牙尖咬了那麼一點點,就在舌尖細細的品:「真甜……」她把那塊往潮生那裡推了下:「你也吃。」
「我那兒還有呢。」
「咱們一塊兒吃嘛。」
潮生就笑著也把點心拿起來,咬了一口。
兩人象兩隻偷食的老鼠一樣捧著點心小口小口的吃。
「不愧是娘娘賞的呀,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點心。」含薰咂咂嘴,還舔了下手指頭:「上回我看見望梅姐姐在屋裡吃什麼來著,好象和這個不一樣。潮生,等咱們當了大宮女,這樣的好吃的那肯定能盡著吃吧。」
潮生捂著嘴笑:「看把你饞的。」
含薰小心的把那本冊子收起來,小聲對潮生說:「對了,今天望梅姐姐也說要收我為徒。」
潮生十分意外:「真的?」
「對……不過她說我們倆心裡有數就行,不用讓旁人知道。可你當然不是旁人了。」
這是當然的。收徒弟在宮裡也是女官,有品級的宦官們才能幹的事兒,在宮裡,宮女或是宦官們,彼此間都沒有血緣關係,除了利益牽絆,最牢靠的就是師徒關係了。做師傅的等於有了晚輩,下屬,還有那感情好的,就象有了子女一樣。而做徒弟的等於有了靠山,指路人,自然,也有的直接就拜了乾爹乾娘,口口聲聲喊得倍兒親。
不管從年紀,從資歷,從感情上來說,潮生和含薰兩個人拜師都是趕鴨子上架。歲暮未必真想收徒,她沒辦法。望梅就更不用說了,不知肚子里打什麼主意。
潮生也沒辦法勸含薰,她能勸什麼呢?勸含薰不要拜?還是勸她小心望梅一肚子算計?說了恐怕幫不了含薰,反而會給她招禍。
潮生想了想,小心斟酌著說:「望梅姐姐要是差遣你一個人做什麼事,你要心裡沒底,就來和我說一聲,咱們兩人出主意怎麼也比一個人強。」
含薰笑著點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你比我聰明伶俐得多,我遇事兒找你拿主意准沒錯。」
潮生尋思著我還欠個人替我拿主意呢。在這宮裡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都不成。
潮生回了屋裡,洗了臉躺下,卻想起剛才在含薰那兒看的那張紙了。
那一頁紙上面的字跡凌亂,能辨出來的是一句「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潮生雖然對古詩古文什麼的沒研究,但是也能讀出來其中悲涼的意味來。
不知寫字的人為什麼寫那麼一篇字,寫那些字的時候,心裡又在想什麼。
六月十三那一日陳妃早早就起來了,據潮生猜想,八成昨夜裡她就沒怎麼睡著。而且與往日不同的是,潮生居然被叫了過去,給陳妃梳頭。
以往都是青鏡梳的,而且,現在青鏡又沒病沒災。
潮生怔忡的模樣把心事都寫在臉上了,陳妃笑著說:「天天都梳的差不多,今天過生辰,叫你來,看能不能梳個新鮮的。」
呃,潮生大概有點兒明白,陳妃這是不是想來個好意頭,新的一歲,新的一年?
潮生應了一聲,想了想,給陳妃梳了個長壽髻。正中的頭髮挽髻,兩邊的頭髮打成垂綹,綴上米珠串絲穗。陳妃膚白貌美,被珠光一映,肌膚更顯得玲瓏剔透。
歲暮笑著說:「哎喲,娘娘看這個髮髻梳的可新巧?」
陳妃望著鏡子,一時倒出神了:「我記得沒進宮時,有回端午爹爹帶哥哥和我同去看龍舟,那天彷彿也是梳的這麼個頭似的,不過那會兒可沒有珍珠往頭上戴。」
不過雖然感慨,陳妃還是高興的,換上為生辰新做的衣裳,站在那裡裊娜嫵媚,衣衫珍珠與垂髮在風中微微擺動,歲暮誇讚「象詩里的水仙洛神」。潮生沒說話,可也很贊同這話。
陳妃的確是美人,不然當年不會風頭過健扎了太后的眼。雖然她現在在宮裡算是年紀大了,可是肌膚光潔,眼眸明亮,毫無老態,只是憑添了許多成熟的風韻。煙霞宮裡的徐才人、還有病逝的黃美人她們,雖然勝在青春年少,可是論姿容風韻,都不及陳妃。
煙霞宮裡的宮女們先給陳妃拜了壽,住在一宮,徐才人她們也來賀過。然後就是外客了。
本來潮生想著陳妃又不怎麼得寵,應該不會很熱鬧,沒想到卻來了不少人,煙霞宮的凳子都一時不夠坐了,陳妃自己都十分意外,更不要說她們這些忙得團團轉的宮女了。
潮生大開眼界,原來這世上美人如此之多,而且如此嬌妍動人,各有千秋。先來的一些份位不高,衣飾也不甚華貴,可是勝在朝氣逼人,活潑俏麗。後來的就是有份量的人物了,一位李妃,簡直象是水做的人。一位是和妃,卻是張揚潑辣。看著滿層的鶯鶯燕燕,潮生不禁感嘆,這位皇帝真是口味繁雜,各式各樣的美人都一一收集到手裡了。倒不象某些人偏食,單喜歡溫柔型或是活潑型的。
但是這麼多……這麼多……兩手攏不過來的美人,皇帝他……咳,不會鐵杵磨成銹花針嗎?
皇后沒來,可是命人送了賀禮來,很給陳妃長了臉。
可惜在**里,要想出頭,那得靠皇帝。皇后沒忘記她有什麼用?皇帝早把她忘光了。
過了午陳妃的家人才終於能輪到進來請安,來的是陳妃的嫂子,還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兩個小丫頭都穿著粉紅色荷葉邊兒緞子衣裙,看起來一人就象一朵含苞的荷花一樣動人。
陳妃這回真情流露,眼圈兒紅紅的,眼見就要哭出來,歲暮忙上去勸她,陳妃的嫂子也勸。兩個孩子站在一邊怯生生的,她們大概不知道這個住在大屋子裡的美麗「姑姑」為什麼要哭。
勸住了陳妃,歲暮又給陳妃的嫂子陳夫人見禮。陳夫人不肯受,說:「你這些年盡心儘力服侍娘娘,我們都知道。你家裡都挺好的,就是你爹犯了腰病,不過沒大礙。你嫂子又有身子了,過了年你又要當姑姑了。」
歲暮也是又驚又喜。
潮生看得出來,歲暮當然是想出宮的。
雖然年紀大一點,但是還是能嫁人的。在宮裡葬送一輩子,有什麼樂趣?
陳妃讓人拿見面禮給小侄女,兩個小姑娘甜甜地齊聲道謝,看得出平時教的很好。
陳妃問家裡可好,哥哥可好,林林總總的,甚至連「我原來窗子後頭的芭蕉」好不好都問了,可見平時想家想到了一個什麼什麼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