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道路7
雲瑞拜別了瀟湘蝴蝶,一個人就著剛才紫藤的垂暮,端著熱茶,久久不語。
一侍從上前,垂首道:“公主,水要涼了,天也要晚了,可進屋暖著?”
從拜別了瀟湘蝴蝶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被紫藤遮蓋住的涼亭到真的升起一絲涼意,從脊背骨緩緩升起,她忽然察覺手中熱茶的煙氣少了很多,也不知道這霧氣散盡的時候會有何變故,隻能在茶涼飯後一陣感歎。
她始終是個女子啊。
縱使千萬改變,學識非凡,終究也隻能以女子之身活著。
孩童時分,她曾問自己高貴的父皇,這天下,可是瑞兒的天下?
那時,父親便搖搖頭,笑著用大掌撫摸她的鬢角。
瑞兒,天下不屬於皇家,皇家卻是天下的。
嗚呼哀哉,何其可悲?
皇家天子,九五之尊,不過天下玩物,那麽與皇家高貴的血統比起來,她小小一個雲瑞公主,又算得上什麽?
雲瑞覺得自己是個悲哀的公主。
天下人的幸福難道全都要靠剝奪自己的精血來養活?這真是個可怕的故事。她華麗的擺蕩在青石階上,一回頭,遠處紫藤飛起來,像是下了一場不可多得的雨。
侍從小心攙扶著她,恭敬問道:“公主在看什麽?”
雲瑞那張標誌的臉笑起來:“喏,你看那些紫藤,要是變成金色的油菜該有多好?”
侍從垂眼:“公主乃是天下最為尊貴的女子,要配得上富貴雍容的牡丹。”
“牡丹?”雲瑞嗬嗬一笑,“人啊,非要分個什麽優劣,可有問過牡丹油菜?能開花的,不都是一樣的嗎?”
“公主慈愛天下。”侍從恭恭敬敬。
雲瑞不再多說,曉得多說無益。長袖一甩,卻聽見太監尖細的聲音響起。
“陛下有旨,請雲瑞公主到乾坤殿籲籲家常。”
雲瑞點頭。
乾坤殿,奠乾坤。
金色巍峨宮殿,水沉焚上雲端。紅亭柱,鴟吻尖,八方太平。金堂上,九五尊,世代安康。
雲瑞記不起皇兄何時宣自己到宮裏來的了,許是這次瀟湘蝴蝶確實勾起了他的興趣。興趣?她這個皇兄,不是隻對男人感興趣麽?
說起來,此事也並非什麽不能外傳的事情。應該說,此事天下皆知。
當今皇帝,喜歡的是男人!
雖然,世世代代的皇帝後宮也多少會有幾個孌童,但是,從沒有人做到這樣過分的。他的後宮隻有男人。
就連當今太子也不過從旁氏過繼過來的。
雲瑞從來不懂自己皇兄的想法。而今,兩人對視,已經少有當年的默契。
眼前這個不曾有一點衰老樣子的人,依舊是當年的俊俏,嘴角噙著一絲壞壞的笑,遊龍姿態,見到她時,首先是笑,然後關切問道:“雲瑞,近來可好?”
看到這張臉,雲瑞真的想要一張扇過去,但是,當她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愣是委屈憋了下去,冷笑道:“有陛下在,本宮怎麽好得了?”
她曾經最崇拜的雙子,一是自己的皇兄,二是已故的連城戰神。
曾經兩人攜手,驅逐匈奴,馳騁疆場,風雲一時,兩人的笑顏是小小年紀的她最好的養料。他們曾是這個王朝的英雄。
她圍在宮牆內,一雙眼看著飛過的流雲,問她的母後,外麵的鍾鼓可是戰神和皇兄打了勝仗的聲音?
是的,當然是。母後眼裏不可遏製的光芒。
所以,雲瑞自己也笑了。
這片天地交給兩位英雄就好了。
曾經有許許多多的人告訴她,你是天底下最為尊貴的人。
尊貴?尊貴到底是怎麽定義的?
有人告訴她,尊貴就是吃最精致的食物,穿最漂亮的衣服,行則有人跟隨護衛。不必擔憂生活,不必擔憂前程。繁華鋪好,天下萬物張口就來,可以不斷任性,可以妄為,可以肆無忌憚,可以撒潑歡鬧。
就算這樣,也有無數雙眼睛渴求著青睞。
這就是尊貴。
她隻能默默地感慨,關在紅牆金頂不見天日的金絲雀,哪能享受尊貴的待遇?
可是有個人告訴她,古有神靈,今有神候,雖然身在祠廟,奈何心有天下。尊貴的不應該是身體,而應該是自己的魂靈。
她當然也知道,那個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偏向。
是個比她還要美貌的女子,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卻隱約能夠想出她的樣子,對,沒錯,就是現在瀟湘蝴蝶的樣子。
她咬牙。
一隻好看的手在她麵前晃過,關切問道:“許久不見你走神了。”
原來是她皇兄,當今陛下。
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一揮手之間便可以屍骨成山,可惜是個名副其實的昏君。
那人差遣婢子過來,往中央的香爐裏投下香丸,又叫人端了溫好的桂花糖,送到她麵前:“這些天尚冷,要不要叫個人抱個水婆子來?”
她冷冷答:“天冷比不上心寒,陛下若是真有這個心,好好養著自己後宮裏一群男婢子不要生事就好!”
皇帝不怒反笑,隻是那笑意似乎並沒有到達眼底,帶著疏離和冷漠。雲瑞知道他的心中比她自己還要冷上千百倍,可是他們皇家的人,注定得不到幸福,誰都一樣,就算是天底下最為尊貴的男人也一樣,隻是這個時候再來追悔也已經莫及了,又有什麽意思?
“瑞兒,你是在氣為兄將你用去和親?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也就因為是你才能姑息,若是換了旁人,誰也不能從這裏出去。”他摩挲脖頸上一個水色的玉墜子,雕成櫻花模樣,仔細看時,似乎還有生命魂靈流動,誰又能說得準呢?
雲瑞一下子火了,到底也是個暴脾氣,在最親近的人麵前,無論如何也藏不住這樣的凶悍。
“是啊,誰得罪了你能從這裏出去?就連他都不能,你還放我幹甚?你幹脆連我一起殺了呀!你為什麽不殺我?要殺他?”
他忽然沉默,手指節僵白,歎了口氣,軟踏踏回到榻椅上,抖落一室的惶惶。
“雲瑞,你怎麽就不懂,殺他的人不是我,是亂世邪修啊!”
雲瑞素手一掀,將桌上的精致壺杯掃到地上,碎了一地。
“那你救他啊!普天之下,能救他的,不就隻有你一人嗎?!你明明可以互他一世周全……可你,錯過了他,同時也錯過了天下。何其可悲!”
他早已將這些看得通透,苦笑:“皇妹,寡人實在不懂你在說些什麽,若是你我手足到如今也隻能說些題外話,還不如趁你風華正茂,將你風光出嫁。你說如何?”
他想了想,澀道:“更何況,不過就死了一個功高蓋主的臣子,又何必做多感想?留著,不過也是禍患而已。趁他羽翼未豐,打下來就好。你看他的兒子,不是服服帖帖的坐著他之前的位置?我給了他們錦衣玉食,華服金銀,他們要懂得感恩。更何況,當年殺他的人,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們這些後來人,果然還是應該看著光明的未來。”
雲瑞看著他的表情,似乎有著不可言說的千言萬語,那一刻,他似憂傷,似恬淡,有著最難以用言語述說的柔情和悲壯。甚至在她久未波動的心弦上重重一彈,落下個淒涼的調子,偏偏不成曲,就連上麵的哀傷都演繹不出來。
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句話。眼睛睜開閉上,依舊是一個樣子。時過境遷,再怎麽悵惘也回不到當初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