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有天李春來時,興衝衝地帶了一個模型給我看。


  說是模型,更像個玩具。一尺見方的底座,上麵像座房子,底下裝了三組輪子。帶發條,用繩子拉動幾下,就在案頭跑起來。地下的宮女都忍不住探頭來看。


  “這是什麽?”


  “還沒取名字。六娘,你來取。”


  “房車。”我脫口而出,極度缺乏創意。


  “什麽?”


  “房車。”我重複,指著上麵那玩意兒,“這不是房子嗎?”


  “對對。”李春因為我看明白了而顯得分外高興,“是房子,你看,還可以打開。”他不知道在哪裏按了一下,上麵的幾塊板如花瓣一樣“嘩啦”張了開來,屋子裏頓時“哇——”地發出一陣輕輕的讚歎。


  居然還能改成敞篷的。


  我喜歡這件新鮮玩具,不停地擺弄,和李春討論該在哪裏做些修改?每個細節都討論。我簡直迷上了,連手工都做得這麽漂亮。


  “應該上漆。”


  “等改好之後。輪子是不是應該再大一點?那樣更穩。”


  “還可以在外麵釘上牛皮,輪子就不容易磨壞了。”


  “對對,好主意。”


  ……


  李春索性將車子送給了我,他說他會再做一輛。


  這天餘下的時間我一直在玩車子,期間還要和寶寶爭奪。寶寶極高興,車子一跑起來,她就拍著小手又跳又叫,聲音直透過兩重院子。


  楊廣人還在門外就問:“什麽事這樣高興?”


  寶寶隻顧自己玩,理也不理他。乳娘讓她先見她父親,作勢要把車子收起來,寶寶急了,跺著腳尖叫,一時更鬧騰。


  我給楊廣演示,車子如何跑起來,上麵的房子如何張開,如何合攏。


  “是不是很有趣?”我問,一副與我有榮焉的口氣,仿佛車子是我做出來的。


  楊廣不答,拿了車在手上仔細端詳。


  寶寶在他身邊,一跳一跳地想夠,拿不到,終於癟嘴哭起來,被乳娘抱出去哄了。


  楊廣和我一樣研詳每個細節。


  “李春做的?”他問。


  當然,他一定會猜到。


  “是是。”我急切地想得到他的肯定,“你覺得怎樣?”


  “嗯嗯。”他不置可否,繼續看。


  “李春,”我停一下,斟酌字句,“他很有奇思妙想,是個人才。”


  楊廣不答。過一會兒問:“你看這裏,怎麽弄的?”


  我湊過去看了半天,不得要領。


  “明天如果他再來的話,我問問他。”


  楊廣似乎等不及,用手擰下一片木板來。


  “喂喂,你幹嘛?要拆了它?”


  “放心,拆了再裝回去就是。”


  現在我明白了,他比我還喜歡這玩具,隻不過玩法不一樣。


  男人都愛車。


  他把一輛車拆得七零八落,才算心滿意足的模樣。


  “阿婤,”他說,“我們照這樣造一輛大的,怎麽樣?”


  “好,可以坐進人去。”


  “還可以改進。”他拿起幾塊木板,拚起來,指指點點,“你看這,侍衛們可以站在這上麵,我們呢,可以坐在更高的地方——”


  “啊?!”我驚駭,“這麽大?”


  “當然要大,又不是給小孩子玩玩的。”


  我不解,“你想用來做什麽?”


  “我們可以帶到塞外去……對了,帶到塞外去怎麽樣?”他興衝衝地說,“就叫觀風行殿!”


  我不得不承認,他比李春還敢想。“還有兩個多月就出發了,來得及嗎?”


  “來得及,多派人手!就是,還得修改——”


  我趕緊說:“李春無意仕途。”


  “他喜歡雜藝,供職將作監,豈非正好?”


  我忽然想起久已在心裏的一個主意,正沒合適的機會說,趕緊端出來,“阿摩,你覺得朝中專設一處安置這些人才如何?”


  “嗯?”


  “像李春這樣長於工技,或者還有那些長於園藝,長於紡織,長於釀造,長於鍛造……長於什麽都可以,隻要有一技之長,就可領一份俸祿。”


  “這些,本來就已各有所職。”


  “但沒有專設一處。我是說,”我是說建個國家科學院,還真不好解釋,“像李春這樣的人才,拿他當工匠來使,豈不太浪費了?他就應當隻管設計,做的事歸別的人就是。”


  “哦,那麽將作監也可……”


  我按住他的手,“阿摩,你先聽我說完。比方長於園藝的人,隻叫他種花也是浪費,他該做的是想出種花的法子,再教給別人。譬如說,若有個種糧的法子,能叫一畝地上多產幾十斤,你算算全天下能多多少糧?”我隻差沒把袁隆平的事跡搬出來說。


  楊廣被打動。他露出思考的神情,“說下去,阿婤,說下去。”


  “還有歐陽先生那樣的人,你尋訪到他多麽不容易,為什麽不由朝廷養起來?讓他著書立說,他整理河渠的法子就可以流傳下去,日後再有水患的時候能省下多少麻煩。不是濟世之道的書才值得流世,這些也一樣值得。你看,若不是嫘祖始蠶,蔡倫造紙,當今又會是什麽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楊廣點點頭,“國子監中,當有這些人的一席之地。”


  我舒口氣。


  又笑,“這些玩意兒不登大雅之堂,如今堂而皇之進了國子監,又不知道多少人明裏暗裏嘀咕呢!”


  楊廣淡淡地說道:“這種話我聽得還少?還怕多這一筆?”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


  “阿摩,”我忽然問,“你想過後世會如何評論你嗎?”


  “想過。”


  我微覺意外,抬頭看著他。


  他一哂,“想歸想,做歸做。活著我還不怕人說,何況身後事?!”


  真像他說出來的話。


  我歎口氣,“你知道嗎?我以為你不知道別人私底下怎麽說你,原來你都知道。”


  楊廣笑道:“我堵得了什麽也堵不了背後那些嘴。阿婤,你不是最喜歡說那句話嗎?理他們的呢!”


  我詫異,“你真的不生氣?”


  “你聽過一句話嗎?不聾不啞,做不得阿翁。不聾不啞,也一樣做不得皇帝。我要聽見點什麽就生氣,早氣死十回了。”


  他說著,居然扮個鬼臉。


  我笑出來。史書上說,隋煬帝拒諫,又說,他小心眼。卻原來,他倒不小心眼,他隻不過拿聽不順耳的話當耳旁風,甚或,當娛樂。


  說到底,還是拒諫。


  說服他太難,想要辯論,倒上來試試看?引經據典他比誰都更在行。任何事都能找出理由來的,如果對手的理由比你還充分,又要如何說服他?

  唉,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半點不假。


  第二天,楊廣就將觀風行殿的事著落給宇文愷。


  我囑咐他,召李春去將作監可以,可千萬不能把我賣了,我好容易才交到這麽一個有意思的朋友。


  “朋友?”楊廣掀掀眉毛。


  “朋友。”我鎮定自若地加重語氣,“男女之間,也並非一定男女之情。”


  楊廣微笑,“說得是。”


  我忍不住吻一下他的麵頰,“謝謝你!”


  “唔?”他故意誇張瞪眼,“阿婤,我有沒有聽錯?”


  “去!”我白他一眼。


  或許我本就是這樣愛上他的。打從一開始,他對我做的任何離經叛道的事,都絕不會大驚小怪,仿佛他能包容我的一切。


  隔日李春來,看不出任何異狀。他拿新做的車模來給我看,言語間十分興奮。我想到自己把他給“賣”了,總難免有絲不自在。他是那樣單純的一個人,但願這樣做是對他好。


  我們談論那車好久,他才無意間提起,將作監來召的事。看他神情並無困擾,我才稍稍安心,聽下去才明白,原來入將作監倒也投他所好,不為別的,隻因他可以與宇文愷共事,時時請教,讓他覺得十分愉悅。


  李季如往常一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隻字不語地聽我們說,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仿佛欣然。有好多時候,我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


  告辭時,他們已走出院門,李季忽然又折回身。


  “六娘。”


  他頓住,欲言又止。


  “哎?”


  猶豫良久,他才又說:“櫻桃花開,六娘要不要同去觀賞一番?”


  我說:“好。”


  為什麽不呢?初春剛至,天氣又好,和朋友一起出遊,是件美事。


  我們約了兩天後。


  晚間楊廣來,進門就對我說:“後天我挪出一日閑,聽說櫻桃花開得正好,咱們也去看看。”


  我愣住。這是巧合,還是故意?

  楊廣正在換衣裳,展平了雙臂,宮女們替他套上常服。他見我沒做聲,側過臉來,“怎麽?居然不想去?”


  “不是……”我猶豫,然後照實說:“李季約了我去看櫻桃花,也在後天。”


  楊廣定睛看看我,沒響。


  我忽然因為他的沉默而不安,這時候才隱隱覺得不妥當。或許之前我應該多想一想,但是為什麽要多想?我比他大很多,我隻是交了年輕的朋友,想從他們那裏汲取些新鮮的氣息。如此而已。


  但李季,他是不是這樣想的?


  我怔在那裏。


  “他喜歡上你,我可以不計較。任何男人都會喜歡你。”


  楊廣忽然說。這時候宮女們退下了,屋裏隻有我們兩人。


  “你確定?”我很遲疑,“我倒不覺得……”


  楊廣帶了一絲嘲笑看我,“從前,你花了那麽多年時間才肯承認你心裏有我。”


  我說:“男女之間,也並非一定男女之情。”


  “看是什麽人。”楊廣淡淡地說,“李春是,他眼裏隻有尺規。李季,不是。”


  我低下頭,不語。現在回想李季的神態,目光,也許楊廣是對的。男女之間的交往,界限太薄。我心裏有些混亂。


  “後天,和我去,還是和他去,隨你。”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是篤定知道我會選擇哪邊,才這麽說的吧?”


  楊廣也笑了,“正是。”


  我靠在他懷裏,十分安靜。有很多默契在我們之間流淌。這是我們現在的關係,沒有過去那麽多的吵鬧和糾葛,簡單許多,平和許多。也許因為這裏離開了皇宮,也許因為我們相處久了,也許因為我們年紀大了,誰知道。我隻知道我更喜歡這樣。


  過很久,我問:“我要是偏偏選擇了李季呢?你怎樣?”


  他低下頭看著我,我捉狹地對他笑。


  他當然知道我在開玩笑,但他用一絲絲玩笑也沒有的語氣回答:“我會殺了他。”


  洛陽的春天有可愛怡人的天氣,我們出門的那日,已嗅得到陽春的氣息。楊絮輕輕飛舞,在這個季節,恍若經冬未曾化盡的雪,婉轉地呈覽於陽光下。


  我推掉李季的約,借口總是很容易找的。


  這次楊廣沒有自己驅車。我們合乘一輛牛車,出行的隨從有十數人,看起來就像哪府的官眷出遊。


  我們一路絮絮而談,很簡單的話題,大部分時候隻不過在議論路邊的花木。行過一片開得極好的杏花林,楊廣讓車停下來,自己下去折了一枝來,遞給我。車繼續前行,淡粉色的花瓣隨著車廂的震動在枝頭微微顫抖,如風的姿態。


  鳥雀從我們頭頂飛過去,鳴叫婉轉地飄落。


  顯仁宮遠遠在望。


  “想去西苑嗎?”楊廣問。


  “不。”我毫無遲疑地回答。


  大業二年,當我們從江南歸來,楊廣攜我去遊西苑。此前我並不知道紫微宮之外,還建了這樣一處皇家禁苑。


  “阿婤,這是我為你建的。”


  我呆掉。“為我?”我喃喃地重複。


  “是,為你。”


  那時他攜我的手,沿了龍鱗渠,一一地賞遍十六院風光。湖中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遍植移自江南的山石與花木。


  “你喜歡嗎?”他問我。


  我沒有辦法回答不喜歡,可是這樣的禮物,超出了我的負荷。不知為什麽,我想起酒池肉林。


  “這‘愛’太厚,叫我消受不起。”我開玩笑地說。


  我記得那時他站在西海湖畔,陽光照著他的側臉,他溫柔微笑,“阿婤,我要給你最好的,你配得上——”


  “但是……”


  “你真愛說‘但是’,”他笑,“哪有那麽多但是?”停了一停,“不過沒有‘但是’就不是你了。好吧你說,但是什麽?”


  “但是,”我猶豫了會兒,楊廣一直盯著我看,我又不想搪塞他。我說出來:“太奢華了,阿摩,太奢華了。”


  “我說了,我要給你最好的。”


  “後人會怎麽說?”


  楊廣嗤笑,“阿婤,為什麽你這麽介意後人怎麽說?漢有上林苑,誰又說過什麽?”


  我沉默。


  除了這,其實還有一個理由,我知道,他始終不能明白的一個理由。


  “阿摩,你眼裏最好的,未必是我眼裏最好的。”我低聲道。


  “那麽你說,你眼裏最好的是什麽?”


  我抬起頭,望著他,陽光在他眼裏閃動。


  “你。”我回答。給我一個完整的你,沒有什麽比那更好的。


  他沉默。


  我也沉默。


  然後他擁抱我,親吻我的頭發,在我耳邊輕聲說:“阿婤,相信我——我能給你的,全都給你了。”


  “我相信。”我說,“我真的相信。”


  所以我不期待更多。


  我們繞過西苑,楊廣問侍從前麵是哪裏,侍從回答是飛山。我們下了車,隨意地向山裏走。


  山腳零散著村落人家,田野間成片的櫻桃樹,枝頭墜滿了或紅或白的花,一簇簇點染在如茵的碧色裏。時而鳥雀飛過,枝條震顫,花瓣如細雨般索索地飄落。


  他攜了我,如往昔一樣,他的手整個地包攏了我的手,我將身子輕輕地靠了他。侍從們拉開一截路,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偶爾才說一句話,有時候他不知想起什麽事,便會側過臉來向我微微地笑。


  過了村落,有進山的小路。楊廣欲待往裏走,後麵的侍衛趕上來,小聲說:“至尊、娘娘,別進去了,怕有蛇。”


  楊廣也不理他們,隻管攜了我向前。侍衛們沒辦法,連忙趕到前麵去開路。我們跟在後麵走,總不免有些別扭,楊廣附在我耳邊說:“真是麻煩,早知道不帶他們出來了。”


  我笑,“人家也是一片忠孝之心。”


  說著,前麵山路一拐,卻露出間小茅屋來,也不知做什麽用的。


  楊廣問:“你累不累?不如我們進去歇會。”


  陳婤這身子骨從來不適合走長路,腳底早發疼了。我便點點頭。


  侍衛們一聽我們要進茅屋裏,忙就先過去了,我緊著說:“要是有人,好好說話,別驚嚇人家!”


  茅屋裏卻是一個人也沒有,看著像廢棄已久,隻一張粗糙的矮榻,上麵積滿了灰。旁邊就有山泉,早有人提了水來擦幹淨,又有人鋪了坐褥在上麵。


  我們就在榻上坐了。


  我向侍女要過預備好的食籃,打開來,將裏麵的切好的羊肉鹿肉之類一樣一樣端出來。


  楊廣微笑地看著。


  我說:“我可就隻這點能耐了,再要變別的花樣也變不出來,將就吃吧。”又回頭跟侍女說:“把暖鍋拿來。”


  暖鍋其實就是現代的火鍋,往爐膛裏加了炭,注了湯水,漸漸滾了,便讓旁人都退出去。


  我們自己動手涮火鍋。


  我將調好的醬給他嚐,他十分高興,又細問裏麵都放了些什麽。


  屋裏就隻有這樣安逸的低語。炭在爐膛裏,偶爾“劈啪”爆一聲響,滾湯汩汩地沸騰著。心裏有種錯覺,仿佛可以一直這樣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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