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後來我找個機會問楊廣,既是知道,為何不幹脆下道旨意,不讓李家兄弟進門?他若非要如此,我也沒法子。


  楊廣答說:“我豈會不知道你的脾氣?你便是個吹足了氣的羊皮囊子,不踩還好,踩了你越發蹦得高了。”又說:“我既然準你住在宮外頭,就沒想拘束你。你雖然有時候做事出人意表,倒不會不知道分寸。”


  我喜歡他說這番話時,笑看我的神情。十分寵溺,仿佛將我浸在其間,上下左右,滿滿的全是。


  想想,他還真是了解我。


  李季、李春兄弟果然是很好的朋友。他們有見解,又健談,相處得久了,顧忌越來越少,話題越來越多。天文地理,坊間逸聞,家國朝政,什麽都可以談得起。


  他們有時甚至帶朋友來,都是和他們一樣的性情,守禮,又不十分拘於俗禮。也唯有如此,才會時時地到我這裏來。


  我因而像沙龍女主人,三五不時地備好茶點,等朋友來坐。


  但我的身份十分神秘。我猜想他們一定想法子打聽過,隻是不得要領。這方麵有楊廣在背後鎮著,相信所有知情人都必會守口如瓶。


  他們的朋友遍布三教九流,從市井走卒,到朝廷要員,因而和他們談天,我很長見識,了解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甚至聽到不少我的那些名義上的兄弟們的事。


  在我受冊封之後不久,楊廣就把舊陳皇族的男丁們自流放地召回,各自分封安置,他們總算又有俸祿可領。外人自然以為,一切都因為我,然而,楊廣清楚我對那些兄弟們根本談不上感情,他這麽做,無非為了安撫江南,卻將偌大人情順水推舟送給我罷了。


  “聽說陳深昔年稱得上骨秀神清。”有回,李季提起來。


  陳深,這個名字遙遠得好像從未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


  然而我的眼前忽然不由自主地浮現起芙蓉花下那個清雅如朝露般的身影。當日建康城破,隋軍攻入陳宮,衝進東宮時,隻見容貌宛如天人般的少年端坐於榻上,安寧的神態仿佛根本未曾覺察災難降臨,他的身邊,眾人早已散去,隻剩下一個年邁的宦官服侍。


  “諸位遠道而來,長途跋涉,累了吧?”少年淡淡地開口。


  諸人攝於他的氣度,一時竟不敢上前,其後也對他甚為禮遇。


  我沒辦法想像,經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會是昔日的模樣嗎?

  “據說,如今枹罕太守一出巡,滿郡男女夾道爭睹,”李季笑說,“盛況不下於當年的衛玠。”


  “誒,真的?”


  我笑問,很愛聽這些八卦事體。


  李季在吃酒,他愛酒遠勝過茶,酒量又平平,三杯下肚,什麽話都敢說出來。他說:“往上說,陳氏隻不過一介庶族。”


  說到這些,他就像老底子的人,死腦筋地重門第,真不似他的皮囊那樣年輕風發。


  他說得沒錯,舊陳皇族說到底是庶族,不像蕭氏,一樣是倒了牌子的皇族,卻是根正苗紅的名門世家。


  他卻不知道我也是這庶族的一員。呃,擱在十年前,或者我不會這麽覺得,可是現在聽見這話,我卻覺得有一絲絲刺耳。


  但我也曆練出來了,完全不動聲色,“哦,那又如何?”


  “當今至尊忒市儈——”


  這下我終於駭然。


  “重才不重德,哼,瞧瞧如今朝中上下皆是無德之人,那些人貪圖名利,何事不能投上所好?何事不能希聖意而成?一團胡鬧!”


  “喂!”我忙向左右又要酒來,堵他的嘴。這可不是說著玩的,這些話若傳到楊廣耳朵裏,我知道多半會,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隻怕就要從世上消失了。


  然而,想想又不甘心,忍不住同他辯:“重才有什麽不好?有德有才自然上佳,有德無才卻能成什麽事?白白浪費俸祿。”


  “有德無才不能成事,也不至於敗事。有才無德,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噎住,他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


  楊廣用人重才,是明擺著的。


  “用有才之人也沒什麽不好……”


  “哼,市儈!”


  我想轉換話題,但來不及。李季喝高了,話滔滔不絕:“像陳氏那種庶族,也得優厚!皆委以太守,那些人,連才也沒有!”


  這我倒是不懷疑。不過,優待陳氏和用人唯才之間有什麽邏輯關係,我卻一點也不明白。隻是聽來有氣。


  “厚待舊陳皇族而已。”


  “那麽舊周、舊齊皇族呢?”


  我啞口無言。


  “如今至尊後宮,愛幸之人皆為南人,如何不厚待南人?朝中說話的都是裴蘊、虞世基之流。北族,哼,北族是不比往昔了。”


  我倒不是非向著楊廣,但權臣之中出了幾個江南人,至於讓他這麽泛酸嗎?

  “也還有牛弘、蘇威、宇文述這些北人。”


  “嘁!牛弘是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話來,蘇威隻會捋順毛,宇文述……那是個武夫,能成什麽氣候?”


  他可是真敢說。


  “我還聽說,至尊將要改州為郡——”


  我也聽說了。


  “換個名號而已。”


  “換名號?當今至尊雖然喜歡變革,卻還不至於空改。哪裏會白白改個名號?告訴你,至尊的真意,是要將那一幹幹不了事的冗官一筆帳全踢出去了!”


  這我也知道,楊堅老底子裁了又裁,仍不免留了許多冗官,沒多少事,白領個幹薪。


  “那些人,裁了替朝廷省錢,有什麽不好?”


  “有什麽不好?”李季瞪起眼睛,“當年有用時召了來,如今沒用時一腳踢開,當然是好!”


  我原本想到這些舉措做下去,總不免有人不滿,但想不到連李季這樣的閑人也抱不平,看來果真怨望甚深。


  “寒心呐,哼,市儈!”李季帶著酒意,含糊絮念。


  “哎,快別再說了。”我勸他,“須知禍從口出呢!”


  “六娘,怎地你變得這樣不爽氣?沒勁!”


  我笑,“好好,我沒勁。你醉了!”


  “我才沒……”


  他終於倒下去,呼呼大睡起來。


  我搖頭歎息。向左右吩咐今日的話務必不能泄露半個字。不過心裏並沒有底。楊廣是樹,我是藤蘿,誰會顧忌藤蘿多過於樹?

  所以我想他會知道,每個字都清楚。


  也許,我應該讓李季走,走得遠遠的。他是很好的年輕人,隻是喝醉了酒,說出胡話來,等他醒了,自己都會後悔。我隻是想聽幾句真話,但如果為此害掉他的命,就太過分。


  一時之間我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我不清楚憑自己能保護他到什麽地步?我派了心腹暗中去照看他,萬一有風吹草動,我能盡快知道。


  楊廣在兩天後到來。在這兩天裏,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看起來與往時沒有任何不同。吃飯時與我談笑風生,品談我親手做的點心,當然是誇讚。我心裏有些犯嘀咕,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李季的話。楊廣有時候對別人的話極無所謂,有時候又不像寬宏大量的人,我也摸不透。我等著挑起話題的機會,等著他問我這兩天都在做什麽,可他一直不問。我又不敢貿然試探,怕反而壞事。忐忑不安,倒像是心虛。真是的。


  乳娘抱了寶寶來,這隻小饞貓,二話沒有直接奔著肉糜過去。乳娘給她盛了小小的一鍾,她非要自己捧著吃。乳娘曉得這些事我都放手,於是由著她吃成一張小花臉。


  “誒呀,寶寶!”我抱她過來,想給她擦臉,可是她小身子一扭就掙開去,咭咭地給我抹一臉肉汁。


  “你瞧你瞧!你真是太不淑女了!”


  我親她的臉蛋,從眼角的餘光裏看見楊廣斜睨我,壞笑。


  “做什麽這樣看我?”我敲他的肩。


  “我想起《孟子》裏的故事……”


  “你是想說五十步笑百步吧?”


  “阿婤,你錯了。”他盯著我,神情忽然變得深沉。我被他唬住,一時怔愣。卻聽他說:“我想說,其實……你也是百步!”


  他說到最後已經憋不住笑。


  我回過神,做氣急狀,抓著寶寶的小手,叫她去拍打她爹,寶寶樂得嘎嘎大笑。楊廣索性將我們兩個一起摟進懷裏,一邊親了一下。


  “哎哎!”我輕輕推他,示意宮女們都在地下站著呢,看她們一個一個低頭繃臉,使勁裝著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的模樣,也怪累的。


  “怕什麽?”楊廣輕笑,“咱們樂咱們的!”


  我抬著寶寶的手刮他的臉,“還至尊呢……”


  “至尊又如何?反正我市儈嘛。”


  我一驚,隻覺得血在瞬時凝住,他知道,果然他知道。


  然而他的笑容分毫不亂。


  我目視他,試探地問:“你……不生氣?”


  他不會反問“為什麽生氣”,隻說:“不,我沒那個閑情。”


  應該不是騙我,沒這個必要。我微微鬆了口氣,“倒也是,那不過是個不知輕重好歹的年輕人。”


  “你覺得他隻是不知輕重好歹?我覺得他明白得很。”


  “怎麽?”


  “像他那麽想的人,不知有多多少。可惜啊,”楊廣嘴角含著冷冷的笑,“我平生最厭煩的就是他這種誇誇其談之徒。整日將門第德行掛在嘴上,仿佛有了那些個天下就太平了。真讓他幹點什麽事,什麽都幹不成!”


  “也不是全都這樣,也有能幹的人。”


  “能幹?那容易,幹給我瞧瞧,官品爵位都在那擱著呢,就看他敢不敢來拿。哼,德行!這些人一點實務沒沾過手,口口聲聲的德行。有了德行,地裏就長糧食,機杼就織布了?有了德行,外番就俯首稱臣,天災就不再有了?荒唐。”


  “不過,宇文述這個人,的確風聞不大好,聽說有人稱他京中一霸。”


  “哦,武人嘛。”楊廣伸了個懶腰,仍是不以為然,“脾氣是有的,打仗也是一把好手。隻要別太過分,這點容諒總要給他。譬如猛藥,雖有時傷身,但亦有他的用處。若太過分了,自有國法候著——我想還不至於。”


  我總覺得他的話裏有毛病,可一時又駁他不得。


  “不過,”他將話轉回來,“那個什麽李季,隻不過私底下發發牢騷,這種人我也懶得理會。最恨有些人,拿了這種話到我跟前來說,不過為了博一個諫臣之名,斷不能容他們!”


  我聽得心驚。


  大約就是這種話,讓後世的人不能諒解他吧。


  “諫臣有諫臣的好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些人的話未必全是錯的。”


  “沽名釣譽之徒!”


  我笑,“沽名釣譽,也是人之常情呐。好比附庸風雅,總比附庸庸俗強些。”我連這種話都搬出來。


  楊廣呆掉,“阿婤,你這是什麽歪理?”


  “歪理也是理。好比那些諫臣……”


  但他打斷我,“那些諫臣,已在高位,不求殫精竭慮以安天下,反將心思放在這些事情上,我……”他忽然頓住,笑,“阿婤,怎麽今天你要當諫臣了?”


  “是啊!”我跟他扯,“我當回諫臣,我看你如何不容我?”


  楊廣壓低了聲音,笑說:“晚上你就知道了。”


  我臉上一紅,偷偷在他腿上捶了下,不言語了。


  李季過十天才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上次喝醉的緣故。這回他同李春一起來。


  有李春在,話題會完全不同。


  看得出來,他就像歐陽一樣,沉迷於所謂的“雜藝”,不合他的名門子弟身份。所以他極樂意和我交談,因為我理解,而且讚賞他的想法。


  不,我簡直敬仰他,想想看,在這樣一個時代,他居然會有那些想法——再過一千四百年,我的物理水準也還停留在高中生水平,而且還沒學好。


  他當真視我為知己。但他比李季青澀,像到一個女人府上做客的事,他還是覺得局促,因而很少肯單獨來。來了也不肯加入李季的話題,除非我問到他近來又有些什麽想法,他才會如同點燃的蠟燭一般突然煥發光芒。


  他的想法千奇百怪,大多數的念頭僅隻停留在圖紙上,有的連圖紙也沒有,但比凡爾納的小說還富於想象力。


  和他交談,我也會有稀奇古怪的念頭,比方說,如果中國古代更鼓勵科學,而不是文學,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完成環球旅行了吧?


  說實話,我喜歡和他交談,因為他是明淨通透的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感覺世界變得單純許多。而且我薄弱的科學知識,在這個時代,還應付得來,有時候甚至可以給他指導——就差沒教會他阿拉伯數字和拉丁字母,列方程式了。我不是沒想過,隻是拿不準這麽做後果是什麽……科學的跳躍性發展對曆史的影響無可比擬,弄個不好,前景無法想像,還是悠著點來吧。


  剛一開始,李春老怕我不懂,說句話就停下來問問我,很快他發現有的地方我比他還高杆,比方說吧,發現我懂得勾股定理的時候他就驚訝了一回,發現我會解二階三階方程又驚訝了一回。我得意洋洋地心想,我還學過微積分呢,雖然大學還沒畢業就還給老師了。


  然而很快我也發現,我那點丟了大半的微積分底子,哪夠跟上他的思路呢?和他聊天,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時代的人們早就不拿地球當大烏龜扛著的地板了,他們知道月亮不發光,知道月蝕和日食的原理,李春甚至能熟練地給我算出下一次月蝕發生的時間。天,為什麽我來了這麽久,腦袋裏還一直裝著這個時代隻懂得天狗吃月亮的印象呢?李春懂得怎麽做地形的測量,怎麽計算橋梁拱度的負重能力……這些我統統不會。


  很不甘心在知識上輸給古人,有回我脫口而出:“你相信嗎?咱們待的這個地是個圓球,也不過是宇宙中的一顆星星而已。”


  李春看我,“哦?你信宣夜一說?”


  “宣夜?”


  李春給我解釋東漢郗萌提出的學說,宇宙無極限,日月星辰各按自己的軌跡,懸浮運行於宇宙之中……多麽超前的理論。


  “為什麽信宣夜說?”


  “為什麽?”我想不出理由,“為什麽不呢?”


  李春執著地說:“很少有人信宣夜說。”


  “因為……”我望著窗外,“你覺得,我們能看到的極限,就是宇宙的極限了嗎?”


  “當然不。”李春笑,“何況每個人的目力都不一樣,也許有人眼力特別好,看得特別遠,還有天氣……”


  “我相信宇宙無極。”我說,“青蛙坐在井裏,以為天就是那麽大。也許我們也坐在井裏。你看,天上有那麽多星星,數也數不清,有什麽理由我們一定是唯一的‘人類’呢?”


  李春聽呆了,半張了嘴,很久不說話。


  那之後他每次來都要跟我念叨宣夜說,念得我直後悔,看來我是把個好端端的有為青年給害了。


  我們聊這些話題的時候,李季就不說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但我知道他並不喜歡這些。他看起來聽得很愉快,所以我弄不懂。由他。


  自從那一次喝醉之後,他再來時,話就少了很多,以前都是聽他一個人在說,現在他常常聽我們說話。總不會是受了什麽威脅吧?我想得很離譜。當然不會,如果真的是,他就不會再來了,我已經了解他的性格。


  有的時候覺得他在看我,但移過視線去發現他隻不過在看架子上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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