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夙敵（一）

  我怎麽也想不到，王佐衽竟然真能命人打我一百軍棍。


  我更想不到，這幾日與軍中弟兄果然沒有白混，緊要關頭，他們竟然齊齊跪下，願每人替我分擔二十軍棍。王佐衽氣得咬牙，卻沒有辦法，這種李代桃僵之事他隻敢私下做做，弟兄們都還不知道他為了逢迎皇上，自稱願意獻出火藥製造術，如今騎虎難下，他也無法拒絕，隻得允許打我二十軍棍。


  看著幾位同我交好的弟兄個個捂著，麵色蒼白，我暗恨不已，“將軍，皇上那邊，屬下怕是幫不了您了。”


  話音未落，王佐衽的嘴便氣歪了，哼哼唧唧地愣是說不出一個字，我身子一歪，早有兩名侍衛扶住了我，我故作虛弱道，“其實……我也是想幫幫將軍的，隻是實在氣虛體弱，那火藥之術，怕也被打忘了，將軍神通廣大，即便沒有屬下幫忙，也定能圓滿解決。”


  王佐衽眼神陰冷，神色不善地盯著我好半晌，才悶悶吐出一句，“爾等，先行退下。”


  我們如蒙大赦，相互攙扶著離開，王佐衽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的跟著我，如芒刺在背。


  後來的幾天，王佐衽再沒有傳我見麵，也沒再找我麻煩，不過我已暗自決定，今後再也不會使用火藥，上回製作時我十分謹慎，沒有遺漏下一隻完整的火藥罐。所以縱使他們知道材料也無法知道配置方法，不知道配置方法，就無法製出火藥。


  我擔憂了半個月後，分別自前線和宮中傳出了兩條消息，這兩條消息徹底將我的小心謹慎擊垮了。


  其中一條是，百夷國的主帥自上回慘敗後又重整旗鼓，率領二十萬大軍，將與南國做最後交鋒，決一死戰。


  另一條是，相府三公子慕容楚與平安公主情投意合，佳偶天成，將於本月月底成婚。


  前一條聽得我血脈賁張，後一條令我肝膽欲裂。


  “我聽說過相府三公子，傳說他是有名的美男子，任何女人見了都會心旌搖曳，嘖嘖，怪不得連皇上最寵愛的平安公主也被他迷住了。”


  “聽說平安公主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隻是脾氣驕縱了些，不過天家的兒女，脾氣是這樣的，能夠嫁給楚公子這等妙人，脾氣定會收斂許多。”


  “哈哈……這般男才女貌，真是令人豔羨十分哪！”


  “是啊是啊，我國自打同百夷開戰以來，這可是第一次辦喜事兒啊！誒？算算日子，恰好是咱們同百夷打完仗之後嘛……兄弟們，咱們可要加把勁兒，打敗百夷，把這份賀禮送給公主殿下！”


  “好！”眾人振臂高呼，紛紛應和。


  我遠遠聽著他們的談論，心口再一次疼起來，喉頭隱約有甜甜的東西在泛濫，我明白，這是舊傷發作的預兆，而這舊傷，便是大殿之上皇上打傷我的那次留下的。


  果然，斷情棄愛才是最好的傷藥。


  慕容楚，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完全放下你了，可是，為何你還要一次又一次地來撕扯我的傷口，直至讓我體無完膚？！既然你就要同公主完婚，何必贈我雪貂大麾？何必贈我金龍令？何必讓我存著這些念想，自欺欺人地認為你心中真的有我，我們真的還能回到過去？！


  我腦中靈光一閃，更是心痛莫名，莫非，莫非你早就知道你與公主的婚事，這些東西，隻是作為給舊情人的補償？！

  我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噴薄而出，我劇烈地咳嗽，連眼淚都咳了出來，再也止不了。我的心，便任由一隻無形大手破碎，我卻疼得沒有一點知覺。


  原來，你我終將會成為陌路，原來，那一句“不離不棄”始終隻能成為過去，原來，你竟可以這般狠心，將你我的情絲徹底斬斷，不留一點餘地！！


  原來，我直到這一刻都還愛著你。


  原先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實，如今赤裸裸地擺在我的麵前，令人不忍瘁睹，卻又無法忽視，前世究竟是造了什麽孽，惹得今生到了這般田地？！

  我用力地捂住口鼻，不讓嗚咽聲流瀉出一絲一毫，卻讓淚水肆意橫流，如今我能做的，隻有通過它來宣泄我奔騰如虹的悲傷。


  有人輕巧地站在我身後，遞上一方幹淨的手帕，我隱約聽見，有個聲音在低低歎著氣，然後，我被輕柔地擁進一個泛著奇異藥香的懷中，那人笨拙地拍撫著我的背，心疼而不舍。我隱約想起這陣藥香與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忍不住擁緊他，在他懷中痛哭失聲，“我失戀了……嗚嗚，弘月師父，我失戀了！”


  他一怔，更是緊緊環抱住我，在眾人聽到動靜趕來之前，提氣帶我離開了軍營。


  我們來到一座山上，他抱著我坐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也不說話，隻是靜靜摟著我，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我放聲大哭，直到累了，倦了，像個孩子般抽噎不已。


  有兩片涼涼的東西如蝶翼般輕觸著我的發頂，一下一下，滿含不舍，仿佛再重一些，便會驚擾到我，我睜開紅腫的雙眼，卻望進了一雙晦暗如海的眼，我驚訝出聲，“虛夜……”怎麽是你？話剛出口，我便發現我的嗓子又幹又澀，仿佛磨砂紙般枯澀。


  他早有準備，摘下腰間的水壺遞給我，我喝了一口，這才能說話，不過還是沙啞難聽得很，“怎麽是你。”因為那股藥香，我一直以為是弘月回來了，現在才反應過來，沒錯，虛夜在向弘月學習藥理，身上沾染了她的味道並不奇怪，想必方才我過於傷心才會弄錯了。


  我低下頭，心中滿是濃濃的失望。


  “弘月她……並不知道這件事。”


  我看了他一眼，慚愧道，“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還有上次那件事，你也是想幫我，我卻那樣對你……”


  “那是我自願的。”他接過話，“我不想看到你流淚的樣子。”他緩緩牽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窩上，“不知道為什麽，見到你流淚，這裏……會痛。”


  我驚愕地瞪著他，手心底是他略顯急促的心跳。


  “不要這麽看著我，”他轉過頭去，將我的手放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隻是實話實說。還有，見到你難過我也很難受，我喜歡你笑著的模樣，”他複又轉過來滿是認真地問我，“我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你知道嗎？”


  若不是看在他一臉嚴肅的份上，我定會認為這是最新潮的告白方法，我想了想，努力擠出一個笑來，“這很正常啊，我們是朋友嘛，你會這麽有這種感覺一點都不奇怪。”


  “是嗎？”他若有似無地吐出兩個字後便再不說話，隻是專心地看著遠處的天空漸漸泛起青灰色。


  天空泛出了淡淡的粉紅，他才又開口，“慕容楚的事，我聽說了，我知道你喜歡他，現下你有何打算？和之前一樣搶婚麽？”


  我轉過頭去瞪他，正好捕捉到他眼裏的一抹戲謔，哭了一個晚上，我早已想通了，“若與他成婚的是平常女子，我定會在婚禮當日大鬧喜堂，公然將慕容楚搶回來，可是這次不同了，這次是皇帝的女兒要與他成婚，我憑什麽去和人家搶呢？”我木然地攤開雙手看，“我憑什麽呢？他心中若真的還有我，便不會接那道聖旨，我們……注定有緣無分。”


  “今後你打算如何呢？我的意思是戰爭結束之後，你總不能一輩子呆在軍營裏。”


  我“嗬嗬”一笑，突然想到小時候與藍行風的約定，“到那時，我便找個山清水秀之處做個閑雲野鶴，嗯，帶上我二哥一起，還有弘月師父。”


  他深深看我一眼，“好啊，不介意再多帶一個人吧？”


  我“哈哈”大笑，“怎麽能忘了你呢？你若不嫌棄，盡管跟著我們四處遊蕩。”


  他露齒一笑，“如此甚好。”


  旭日升起，我努力向虛夜解釋我設想的未來，幾乎以為自己已然忘記昨晚痛苦的回憶；幾乎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放下一切，去尋找我夢想中的未來。


  但這也隻是幾乎，一沉默下來，我的心仍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撕扯般疼痛。


  愛你，卻隻能是愛你，隻是因為愛你，我便有自信將這份感情長埋心底，不見天日。此去經年，也許我真的能做到與你如朋友般相見，輕吐一句，“許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