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知相識
接下來的兩裏，按照弘明的法，敏從昏迷不醒的睡美人進化成了每隻睡二十個時的樹熊，常常是跟弘明著話就睡著了。
“讓我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障礙，”弘明，“我擔心今後麵對公眾講話不到五分鍾，聽眾會睡倒一片。”
敏微笑著安慰他，“不會的，隻要你別挑樹熊作聽眾。”
弘明看著她兩頰泛起的淡淡的紅暈，不無得意地，“我做看護也挺有分的，看我把你養得多好，臉上有點粉紅色了，不像我剛看見你那時候那麽蒼白了。”
敏欣然頷首。在她剛剛能吃東西的時候，弘明不知從哪弄來花樣翻新的湯水粥酪，一口一口地喂給她吃。她對每一餐的記憶都是甘香的，芬芳的，感激的。
如果沒有弘明，真不知道她該怎樣熬過這場病。
弘明的讀心術一如既往地百發百中，“以前你生病的時候都是誰照顧你的？”
敏的回答聽起來有點不知感恩的味道，“我從來不生病，多少年了，偶爾感冒，吃片藥就好。”
可弘明的自信是不可打擊的，“你早該生病了，但你的機體很聰明，知道要挺住不能倒下，因為旁邊沒有人照顧,所以你一直在堅持，直到等到我來，知道終於可以放心病一場了。”
敏失笑，“我的機體有這麽慧眼識人？”
弘明神秘地點頭，“我學生物的，生命學，我當然懂得。”
敏忽然對一個問題萬分好奇，“你生病的時候都是誰照顧你的？”
弘明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銳利。他半眯起眼睛，警覺地看著她。女子的性恢複，她真的是好了。
敏猛然記起弘明的厲害，害怕他把她的問題又變成她無法招架的玩笑。
可是，他隻是輕鬆地，“我才是生的身體好，從不得病。”
然後，他又一次催眠般地溫柔，“敏，你一個人，這麽多年吃了不少苦吧？”
他的聲音和神態都使她無法對他設防，她老老實實地，“弘明，我一直過自己的日子，不知道別人的是什麽樣的，也沒有比較過。我覺得我一直還好。”
“你還有什麽別的親人嗎？”弘明問。
敏苦笑，“我媽媽的親戚不喜歡我爸爸，爸爸的親戚不喜歡我媽媽，他們很少來往，也不認我。加上我離開老家這麽多年了，沒有什麽消息了。”
弘明問她，“你知道你媽媽現在在哪嗎？”
“不知道。”敏搖頭，
“你想知道嗎？”弘明問。
敏再搖頭，“不想。”
“為什麽呢？”弘明問，“這麽多年了，你不想見見她？”
“弘明，”敏憂傷地看著他，“我一直覺得，我媽媽不快樂，都是因為我，她並不想要我，她是沒辦法。”
“為什麽這麽想？”弘明問。
敏眼眸暗淡下來，“弘明，你知道，一般媽媽看見自己的孩子，都會笑，會很高興。我媽媽從來沒有。我很就學提琴。但是她一直覺得我笨。有一次，她教我拉琴，我總是出錯，她發了很大的脾氣，把琴搶過來摔在地上，告訴我不要再學了。從那以後我看見琴就害怕，也不肯再學了。其實我不是笨，我是緊張，我怕她。我爸爸教我的時候，我從來不出錯。可是他先是忙，後來病，不能多教我。”
弘明替她掖一掖被子：“所以你沒有繼承父母衣缽學音樂？”
敏舒服地閉一下眼睛，“也沒有什麽遺憾的，我也並不是最喜歡音樂。”
弘明又問：“那你最喜歡什麽呢？”
敏眼睛亮了一下，“我喜歡畫畫，我一直想好好學一學，”她羞澀地笑，“我能畫一點，但是需要花時間好好去學。”
弘明問：“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畫畫的？”
“從就喜歡！所有的孩都喜歡畫畫，我更迷得厲害。我時候喜歡看書，我家裏有一本老版的格林童話，很老了，紙都變得又黃又脆，我一直帶著它，因為喜歡裏麵的插圖。我最大最大的夢想是給兒童書做插圖，最不開心的時候，我就會找一個故事來畫，畫完心裏就好受多了。”她從來沒有對人這樣敞開過自己，兩頰如玫瑰盛開。
弘明脫口而出，“你該去給毓秀的書做封麵和插圖，她一直頭疼這些事。”
“誰？”敏問。
“毓秀，盧毓秀，我的一個朋友，寫的。”弘明忽然有點後悔提起毓秀。
“女朋友？”敏又問。
弘明哈哈了一聲，“我一直以為盧毓秀是男人。”他急急地把話題轉回來，“你現在還想學著畫嗎？”
敏點頭，“想啊。”
弘明鼓勵她，“那麽去學。如果你要全職學，也別擔心生計，我讚助你。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以後還我就是了。”
敏知道，她做什麽，弘明都會支持她，“你覺得我能學出來嗎？”
弘明轉身拿來紙筆，“畫個什麽給我看看。”
敏欣然接過紙筆，隨手勾勒幾下，一條曲線，兩個圓，再添添加加，一隻嬌慵的貓已經躍然紙上。她微笑抬頭看著弘明。
弘明感歎，“這就是分。”他隨即請求，“你畫我，怎麽樣?”
敏笑起來，她歪歪頭，看了他一會，然後再低頭勾勒，須臾，一個漫畫版的弘明已經在紙上傲然注視著他們倆。
弘明湊過來看，笑著，“我有這麽帥？”
她筆下的他，傲岸挺拔，兩眼中有星星閃爍。頭上頂了一頭亂蓬蓬的黑發。
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頭，“我頭發有這麽亂？”
敏抿嘴笑，“這是你十六歲那年的造型。”
他欣喜地看她，“你記得？”
敏點頭，“記得。”隻是做夢也沒想到，她以後還能再見到他，更沒想到，他竟然會成為她今安全和幸福的源泉。
隨後的幾，他們簡直無話不談。敏那些藏在心裏，不敢和別人講，怕被人笑話的的想法，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和弘明。他從來不覺得她真荒唐，他從不笑她。他也和她講他的世界，講植物，講動物，講生命的構造，甚至講牛頓，講物理。他讓她看到另一個世界，一個生動奇妙的世界。
敏不斷地感歎，“如果你是我的中學老師，不定我會選擇學理科。”
弘明狡黠地笑，“不會。我們會談戀愛，然後雙雙被開除。”
他們一旦開始一個話題，就會不知不覺聊到深夜。護士姐一再警告他們。兩人隻好約定，晚上十點鍾以後不再開口講話。
到出院前的那一晚上，弘明還是破了戒。他問敏，“後是星期一了，你能上班嗎？”
敏忽然明白，上班就意味著見到聶書俊。他現在好像隔著山隔著海那麽遠。相識以來，她從來沒有如此淡忘過他。整整一個星期，她好像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從前每次他離開哪怕隻有一，她都會一分一秒地算他的歸期，她會想他想到生病。而現在，她竟然好像把他給忘了。
弘明又怎麽會看不懂？他,“聶書俊也該給你一個答複了。”
是的，弘明那給了他一道選擇題。他該考慮好了。
弘明問，“你為什麽會愛上他呢?”他當然知道這是一個可笑的問題，可是，現在，他要這樣問，他要敏認真思考。
敏答不出，想了半晌，她慢慢地，“弘明，我不清楚，我隻能比喻一下，我看到他，就像一個媽媽，看到自己丟了許多年的孩子，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再離開他。我隻覺得他孤單又寂寞，我希望我能使他快樂。”
弘明點頭，他果然是向她裝可憐。野心勃勃的聶書俊哪裏有時間孤單寂寞呢？她隻是在他身上看見了她自己的影子，也許，是她父親的影子，於是她把他變成了自己想象中的那個人，愛到柔腸百轉，愛到難舍難離。
他好像漫不經心地打開手機，“敏，我有幾張他的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敏驚訝地看著他。弘明已經把手機遞到了她麵前，她無法不看。
畫麵上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舉著一串烤肉，向嘴裏送。一臉的調皮和快活。她認得這孩子，這是聶書俊的兒子。那孩子身後不遠處，在燒烤爐邊，紮著圍裙，在一群人中猛回頭的，像是聶書俊。她辨認了一下，才確定那是他。
猛然看見他，即使在照片上，她的心還是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轉移視線。
弘明不動聲色，隻是平靜地拿著手機給她看。
她終於又把視線移回來，她平時看到的聶書俊永遠是蒼白嚴肅不苟言笑的，照片上的他卻紅光滿麵，眉飛色舞。
弘明在手機上一劃，下一張。聶書俊和幾個中年男人在打壁球，他穿了鮮紅的短袖運動衫，白色長褲，頭上竟然紮著紅白相間的束發帶，手握壁球拍，眼睛得意而不安分地看著鏡頭。
他這這樣子是她從未見過的，她不認識這樣的他。
她條件反射一樣地伸手去劃過這一張。
下一張上的他，穿著軍綠色的短袖恤衫，白底綠色椰樹圖案的短褲，和他的兒子並肩坐在淺黃色的沙灘上，快活地笑著。
她明白了，弘明在告訴她，聶書俊一點也不孤單寂寞，正相反，他在這繁華喧囂的世界中如魚得水，他不是她父親那樣的清苦書生，不是她想象中的孤獨王子。
下麵的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都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敏推開他的手機，不肯再看。弘明從哪弄來這些照片？她看著他。可是，問他又有什麽用呢？她眼圈忽然紅了。
弘明哄她，“怎麽了，敏？生我氣了？你星期一要麵對他了，也許要做一個影響你一生的決定，我隻想幫你做到知己知彼，幹嘛要生氣呢？”
敏努力平靜著自己，“他那已經得很明白了，我沒有什麽決定要做。”
弘明笑她，“好啦敏，我們都知道那不算，他不是在正常狀態下那些話的，最重要的是下周一。”
敏沉默。下周一他們見麵會怎樣呢？她想不出來。其實，她悲涼地想，又有什麽想不出來的？她生病的這一周，他音信杳無，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弘明那怎麽的？是的，他要她的柔情，但他什麽都不會給她。她的心頭又作痛。真的是這樣？他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弘明忽然：“敏，明上午送你回家，下午我就走了。”他知道，該給她時間和空間了。
可是敏的心忽然不會跳了。弘明要沒完沒了地傷害她嗎？“你去哪？”她問。
“我也有工作，要上班呀！”弘明笑著答。
他不是回酒店，他真地要走了。一陣傷感和惶恐潮水一樣漫上心頭，上帝呀，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你不是把弘明帶給我了嗎?為什麽又要讓我失去他？弘明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想他的時候，她該怎麽辦呢？她無法開口讓他回來看自己，她是他的什麽人，有什麽權利要求他‘回來’？
心裏這麽酸楚，她顧不得禮貌，轉身背對著弘明，“我困了，不了。”
完伸手扭滅床頭燈。
她聽見弘明在她旁邊的床上躺下。他的燈也關了。
房間裏隻剩下了黑暗和靜寂。
她變成了燃燒的蠟燭，熱淚靜悄悄地流。
弘明忽然在黑暗裏，“我還會回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