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嗜甜
心底嘆一聲嗚呼哀哉,林海正了正容色,眉眼含笑的回過身,輕輕握住了夫人賈敏的手:「敏兒何事?如今夜裡雖覺燥熱,還是莫要貪涼為好,你看你,手都些涼意了。」
賈敏似笑非笑瞧了林海片刻,見他面上一片坦蕩,才抽回手嗔道:「平日里十七八個心竅,偏這時與我裝傻賣痴。我只問你,你是不是瞧不上璉兒,不想收這個學生?」
賈敏一雙桃花眼裡波光瀲灧,聲音又軟又輕,尾端那一點點上揚真是溫柔又撩人,林海聽了她的話卻是背後一涼,只覺這紅綃帳內、佳人身側都是一片刀光劍影。真真苦也。
「夫人實在是多慮了。」林海微微一笑,與賈敏坦然對視,一面說還一面拍了拍賈敏的手。
到底是多少年宦海沉浮磨礪出的臉皮心性,林海若是有意裝相,便是知他若賈敏者,也只能是半信半疑,半點馬腳也捉不到。
林海也知道賈敏聰慧狡黠,不可等閑視之,輕咳一聲就繼續為自己剖白:「璉兒性子浮躁,為夫確實有心挫挫他的銳氣,這也是為了他好。有道是有教無類,我既早已答應你教導璉兒,不提今日一見他確是可造之材,即便是他仍舊愚鈍,又怎會言而無信?」
估摸著時間,林海算著賈敏應該不知道賈璉那小兔崽子在書房跪了多久,先未雨綢繆把話圓上了,又梗著心略誇了賈璉一句。
賈敏卻不肯信他,只慢條斯理理了理鬢髮,輕輕哼了一聲:「略教導一二跟收為弟子,那差的可多著了。也不知是哪一個,每每與我這內宅婦人閑話,總提什麼某某同年收了少年神童,又是什麼某某同門慧眼識珠、得了良才美質。如今不得不收了璉兒那不爭氣的,說不得心底里比黃連還苦,腹內指不定怎麼罵我們娘們呢。」
林海一怔,這下可真是哭笑不得。他不過是舊年偶然與賈敏說過一句嘴,後來哪裡還「每每」?「總提」?這大半年來除了他們未出世的孩兒,他口中哪裡還提過別人家的後輩。
「夫人這樣說,為夫真是無可辯駁。」林海笑著嘆氣,見賈敏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悶悶不樂,便坐的離她更近了些:「璉兒的天資一般,以前更是荒廢了,學問上自然比不得那些天資高又勤奮的。況且如今他雖有心上進,心思卻不在課業上,以後進學之路也走不遠,可他是夫人的侄兒,只這一條便可收得了。」
見賈敏神色鬆動,林海再接再厲將人攬入懷中,夫妻兩個偎在一處:「你且放寬心,我既收了他,定然將他當親生孩兒一般指引教導,將來既是咱們的孩兒的表哥又是師兄,相互幫扶著豈不美哉?只我身邊多少魑魅魍魎你是盡知的,璉兒跟著我,怕是要提早歷練了。」
賈敏又何嘗不知道林海的難處,先時不過是孕婦多思,怕林海嫌棄賈家人才有些彆扭,這會兒聽著林海字字情真意切,一顆心說不出的熨帖,忙反握了林海的手:「早些歷練,也好讓他早些知道世情,你且儘管使喚他。學問上他若憊懶不服管教,你也只管教訓,我再無二話的。」
林海哂笑,想了想正色道:「璉兒也算是個大人了,他這年紀,早些的成親生子都是有的,等我休沐時,咱們先把拜師禮操辦了,然後再問問他自個兒的打算,總要他自己願意才好。不過若是依著我,再不濟他總要有個秀才的功名才好說話。」
賈敏雖是勛貴出身,但是自小也知曉不少朝上的道道,嫁給林海這個科舉出身的清流后更是耳濡目染了不少,很是明白這功名的分量與難得,聞言卻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如你那般的少年進士多少年才出一個,二哥家的珠兒到現在還沒考童生呢。也不知道太太這次能容璉兒住到何時,怕不是年前就要他回去。統共這麼點日子,你又那般忙,能教璉兒多少呢?他這都十四了,也不曉得二十前能不能正經考個秀才出來。」
雖說秀才不算什麼,可有了秀才身份才能說以後。老師再好,林海也不能替賈璉答卷破題,想想便覺前路既阻且長。
林海倒比賈敏看得開。人生在世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他只放開了教導那混賬一番,再看他的造化便是。再說早些在賈璉身上試上一試,等他們的孩兒呱呱墜地,不論男女他都可自個兒給孩兒啟蒙,豈不美哉。
於是林海又寬慰了賈敏幾句,賈敏也體諒他第二日還要去衙門辦差的辛苦,夫妻兩人小聲說了會兒私房話便一同睡了。
因林海下回休沐日就在後日,賈敏第二日一早送走了林海后就將賈璉叫到身邊細細叮囑了一番,又忙著張羅拜師禮一應用具,並向常走動的各家發了帖子,言明林海即將收徒一事。賈璉則一面臨時抱佛腳,想多背幾本書在腹內,一面又派了人出去傳話,要手下商號想法子多收些上等的白毫銀針來。
林海如今是跺一腳整個江淮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他要正經收弟子的消息一傳出去,送賀儀的人可說是聞風而動,差點將林府門檻都踏破了。林家卻是由大管家林忠親自守門,笑臉迎人不假,禮卻絲毫不肯收,反賠了不少瓜果點心出去。
後來揚州府里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打探到林御史收的弟子乃是其夫人賈氏的娘家侄兒,京城榮國公之嫡孫,自小讀書不成器的,明白林御史並非藉機與人結交,便也都放了心,紛紛偃旗息鼓。
只榮國府跟著賈璉來揚州府探望姑太太的兩個長隨,因碎嘴議論主家,被林海下衙之後親自看著打了五十板子,躺在床上出氣多進氣少,便是后話了。
到的第三日上頭,林海與賈璉皆是沐浴更衣,又請了林海的兩位幕僚做見證,由賈璉在聖人畫像前向林海端正行了三叩拜師大禮。
當著兩位幕僚的面,林海笑的一臉欣慰,甚至還拿出算籌,要當場為賈璉取字。
「上九,敦艮,吉。」
卦象一經推演出來,連林海都滿意頷首:「為師便取中敦字,為你取字享文,盼你能以敦厚終。」
賈璉立即跪下叩謝師恩,又言稱這便修書一封,告知京中長輩自己拜師並得字一事。
林海卻攔住了他:「此事且不急,明日再寫也使得,正好為師也有書信需的送入京中,到時自有人去你處取來。為師已吩咐后廚備了酒菜,你我師徒今日且先暢飲一番。」
林海此言一出,兩位幕僚便有眼色的各自指了事告辭離去,獨留賈璉一人恭敬不如從命。
賈璉心中正奇怪為何姑母今日不同他們一起用膳,就有兩個小廝將食案抬了進來,將諸般菜色並一壺桂花釀擺放停當,他也就將疑惑擱在心中,隨林海入席,對面而坐。
雖並不愛桂花釀口感甜膩,賈璉為表尊師還是先敬了林海一杯,又陪飲三杯,這才下箸吃菜。
只一口,賈璉就忽而僵住,只覺口中津液狂涌,彷彿半輩子的糖都在方才一口吞了進來。再抬頭看一眼姑父吃的眉目舒展唇角含笑,賈璉握著的象牙箸的手都不由自主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