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家宴
賈璉撩袍而跪時,林海正好又飲了一口茶,等聽著賈璉一聲先生喊出來,林海險些叫一口茶噎死了。
不論噴茶亦或嗆咳都委實有損君子風範,林海強忍了片刻,終於把這口茶咽了下去,看向賈璉的眼神已不復之前的慈愛。
眼角餘光瞥到有小廝匆匆跑了出去,林海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冷哼一聲:「天地君親師,先生豈是隨便胡亂認下來的。還不快快起來,當真胡鬧。」
原還擔心疾言厲色嚇著這混賬小子,真是杞人憂天。果然是子肖其父,老子是個乖張糊塗的,兒子不但無狀荒唐,竟還是個厚臉皮。
想他林海一榜進士及第,御賜的探花,想得他教導指點一二學業的哪個不是幼負神童之名,非少年秀才不敢覥顏開口。賈璉此子,幼時愚魯不思進取,如今怕是去考童生試都未必過得了關,竟然張嘴就想拜自己為師。
想到幾位私交尚可的同年所收弟子莫不是在為秋闈苦讀的一方翹楚,林海更加沒了好氣:「我只問你,若我要你留在揚州府苦讀,考中秀才之前不得擅離,你可願意。」
賈璉一梗,欲要閉著眼說自己願意先糊弄著,卻不想再矇騙林姑父,只好僵著臉回道:「稟先生,學生不能。」
其實方才剛跪下,賈璉就從林海訝異的眼神中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可他臉皮捶打的何其厚,乾脆就將錯就錯,舔著臉賴上了。
不說能拜探花為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如果真的能拜林姑父為師,他做許多事也就有了正經由頭。天地君親師,老師對弟子而言與生身父母地位無異,甚至很多事情連父母都要退一射之地。
賈家的姻親眾多,但是為官之人恩師大如天,到時候他再怎麼為林家奔走,也無人可置喙。尤其是數年之後,因著聖上病重,江南官場巨變,林家也連遭大難,若到時要為林姑父略盡微薄之力,為林家在六王爺面前爭助力,有了學生這層身份都好說許多。
林海不知賈璉心中擔憂,卻又被賈璉的坦然驚著了。若不是他還不到耳聾眼花的年紀,說不得都要以為賈璉說的是願意了。
想拜人為師又張嘴就是頂撞先生的,這賈璉還真是林海此生僅見。
不等林海出言呵斥,賈璉就再一次鄭重叩首,肅容答道:「學生不願巧言令色欺瞞先生,故而不能便是不能。只是先生著實盼望能得先生收入門下,便是偶爾指點一二,也是感恩不盡。」
見賈璉這麼個還未洗清身上紈絝之氣的半大小子這麼義正辭嚴的與自己說話,林海不由哂笑,到底嘆了一聲:「師生乃是一體,休戚與共,你莫不是瞧著我這個做姑父的還算得臉就覺得拜我為師一本萬利?你可知何人會因你是我弟子而善待於你,何人又會因我而欲毀你而後快?」
因礙著夫人賈敏情分,今兒賈璉一跪一求,林海心中便有了數。那跑走的小子這會兒怕是已經到了內院,將話都學給了夫人聽。自己若是不肯收徒,說不得夫人便要親自來說。好歹也是妻族子侄,要是真心拜師,倒不如自己看著火候應下了事。橫豎本也打算指點他一二,如今不過是多了一層虛名。
只是這混賬小子要是當拜他林海為師就是擎等著收好處,便是錯了盤算。
不欲現在就與賈璉說太多官場之事,林海只是一點而過。簡在帝心、手握權柄,轄領江南鹽事,林海自知滿朝上下盼著他夢裡噎死的人怕是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尤其是太子廢后諸皇子漸成分庭抗禮之勢,他這個一手替聖上扼著江南賦稅的人,怕已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若是賈璉成了他的學生,也不知有多少麻煩找上門來。
只盼這混賬到時也能這般不知畏懼、不要麵皮。
賈璉一直恭敬跪在地上聆聽林海訓示,卻不妨林海忽而如此掏心掏肺的告誡於他,眼眶就有些發酸,先再次叩首才謹慎回道:「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乃是本分。」
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至親骨肉遇事卻都是只想著自個兒,只會拿好話來哄騙,林姑父只是姻親,反倒會與他說些利害關係。這便是人品德行了。
林海確信賈璉聽懂了他話中的未盡之意,且堅定如初,這才和緩了面上神色,伸手將人扶了起來。
賈璉心中正猶豫著是否要跪到林姑父點頭為止,覺察出林姑父手上使了些力氣后還是順著力道站起身,不再多做糾纏,只拿一雙與賈敏類似的桃花眼可憐兮兮的瞧人。
林海初時還為賈璉的乖覺舒了口氣,被賈璉看了幾眼之後也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后含糊道:「先起來說話。拜師乃大事,豈可這般兒戲。你姑母今兒整治了一桌好酒菜,只等著你我入席,這會兒怕是就要有丫頭來請了。」
林海不提,賈璉也就暫當先前的事兒沒發生過,樂呵呵的附和,還順道猜了幾道揚州菜名湊趣,林海卻故意駁了他,只說必是蘇州亦或京城菜色。
二人正說的融洽,賈敏身邊的張嬤嬤就親自來了,恭敬的請了林海與賈璉去主院吃席不算,還似有若無的打量起他們面上的神色。
心知這是消息已經傳到了主院,賈敏才找了個心腹來探聽一二,賈璉面上只是笑,依舊是溫潤君子儀態的林海卻隱晦的瞪了賈璉幾眼。
待到回了主院,二人與笑眯眯撫著小腹的賈敏互相見過,一同入了席,才發現桌上竟然是三分天下,姑蘇、京城、揚州府三地名菜皆有,佳肴珍饈琳琅滿目。
林海贊一回夫人賢良體貼,賈璉又贊一回姑母慈愛周到,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賈敏笑意更勝,燭光照耀下更顯精神健旺、膚色瑩潤。
賈敏笑夠了,便趁著賈璉不注意含笑嗔了林海一眼,轉而對著賈璉笑道:「璉兒今日初到,這便是姑父姑母給你接風洗塵了。你且放心住著,也好多給你姑父盡幾日孝心。咱們且先共飲一杯,姑母祝你前程似錦、如日之升。」
賈敏幼時頗有些武將之女的豪邁,大了些便文靜了許多,今夜祝福賈璉時不經意間又帶出了些豪邁之氣,聽得林海心中發笑。
這敏兒,真是生怕自己不肯收下賈璉,竟急著要替他應承下來了。賈璉這混賬小子,還孝心,少惹他生幾回氣便是尊師了。
不想惹賈敏多思,林海隨即也舉杯笑道:「夫人說的很是,咱們便共飲此杯。」說完,卻又睨了賈璉一眼。
沒想到事情竟這般容易,賈璉一時情難自已,差點笑的牙花都要露出來,急忙與姑父姑母一碰杯之後飲盡杯中酒,口中的好話兒連說了半柱□□夫都不帶重樣兒的,聽得賈敏笑個不住,連努力正了容色的林海都不禁莞爾。一頓家宴可謂是賓主盡歡。
用過晚膳,又一道吃了些甜湯,賈璉便有眼色的告辭離去,賈敏忙吩咐張嬤嬤親自點著羊角風燈替她仔細送了賈璉回去。
賈璉自然萬般推辭,到底卻不過姑母盛情,只得謝過,由張嬤嬤陪著回客院。等到了院門口,張嬤嬤告辭時又笑眯眯低聲加了一句:「表少爺何不尋些銀針?」
賈璉正要摸出荷包打賞張嬤嬤,聞言直接將袖袋裡的荷包一氣摸了出來,直到就寢時都笑的眉眼彎彎。
正院那裡,準備歇息的林海卻被賈敏輕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