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考校(捉蟲)
林海一進門,就有早先得了賈敏吩咐的小廝一路送信到了二門,又有打雜的小丫頭子小跑到賈璉暫居的客院。守著賈璉做針線的小紅小香一得了信兒,就張羅著打水,準備先將表少爺叫醒了回回神,免得老爺那邊來人問了卻還沒收拾好,慌慌張張再出了錯兒。
因賈璉睡得著實香甜,小紅並不敢叫的急了,唯恐唬著了他,故而特意放重了腳步,走到床邊一聲稍高過一聲的喚著「表少爺」。如是喚了五六聲,賈璉便睜了眼,隻眼神有些渙散,小紅忙雙手捧過浸濕了的手巾,將林海回來的事兒說了。
賈璉原還有些睡意昏昏,小紅話音將落就猛地回了神,接過手巾抹了把臉就起身利落的穿戴起來,倒顯得紅香二人動作慢了些,連帶的一屋子丫頭手忙腳亂。
等賈璉穿戴齊整,用青鹽漱了口后又飲了小半杯濃茶,便有賈敏院中的大丫頭過來傳話,道是老爺請表少爺到書房一敘。
賈璉忙從已經擱在旁邊的箱籠里翻出來時就備好賞人的荷包謝了那丫頭,又將餘下輕重不一的荷包交與紅香二人,只說自己初來乍到,總也要辛苦大家些日子,讓她們拿去同院子里的大小丫頭們分了,也是他的一份心意。
說完,也不等丫頭們過來行禮,就急急抬腳出去了。
雖然只在前世陪林妹妹回鄉時來過一次這御賜的官邸,賈璉卻還清楚記得通往姑父林海書房的路。那時林姑父已經病入膏肓,隻身一人住在書房一側的廂房內,經常整日起不得身。
林姑父彌留的那一日,他曾經在書房裡,代表整個榮國府指天誓日,說他們定會待林妹妹如珠似寶,然後從林姑父枕邊接過了代表著林家數代積累的庫房鑰匙並各種契紙,給賈家「白撿了」百萬家財。
直到許多年後,賈璉還記得林姑父當年看著他時蒼涼無奈的眼神。即時他發下了重誓,林姑父面上也不曾有一絲動容。想來林姑父不是看不出賈家人的涼薄冷血,若不是真的無人可託付,定不會將林妹妹和林家家業交給他。到最後,林姑父所求的只有林妹妹的平安喜樂,可他卻也辜負了。
引路的丫頭初時見賈璉微垂著眼目不斜視,幾次都想出聲提醒他留意腳下,后看他走得比常來尋老爺說話的太太走得都更穩些,也就不再出聲,將賈璉帶到老爺書房後行了一禮便回去復命了。
賈璉望一眼書房門口上懸的「明德」匾額,深吸一口氣,終於又再一起儀容肅正的邁進了林海的書房。
林海此時面上還帶著與夫人賈敏說話時的溫柔笑意,看著夫人娘家侄兒的眼神也透著股愛屋及烏的欣賞,還不等賈璉跪下行禮就快步過去把人攙住了,口中還溫言責怪道:「你這孩子這是作甚?禮數也太多了些,且起來坐著說話。」
在夫人賈敏請他多多指點娘家侄兒賈璉之後,林海便在閑暇時琢磨了一番該如何行事。都說子肖父,林海覺得賈璉就算不像其父賈赦那般糊塗荒唐,性子上總不會有太多差別。林海與賈敏成親後頭幾年一直在京中為官,與榮國府的兩位舅兄很是打過些交道,自認對賈家男子的脾性也算了解。
好歹是夫人的侄兒,女兒的表哥,林海不好直接棍棒威嚇的將人打服,只好先哄著賈璉自己先開口要上進,再捏著話變臉也不遲。
卻沒想到賈璉就勢起身後又大退了一步,在林海回神之前就又納頭拜了下去,恭恭敬敬叩首,堅持把大禮行完了,才站起身神色真摯的回道:「璉兒謝姑父慈愛。然,今日乃是璉兒明善惡是非后第一次拜見姑父,大禮不可廢,還盼姑父莫要怪罪璉兒自作主張。」
說著,賈璉再次躬身行禮,眼神平正,身姿雖說稱不上挺拔如松,卻也有著大家公子應有的貴氣溫文。
林海神色不動,心中卻是閃過諸多念頭,對賈璉也愈發讚賞。那句「明善惡是非」說的著實是妙。賈家嫡出的爺們大多在五六歲時請人啟蒙,林海夫妻離京時賈璉也已經讀了幾本書在腹內,按理說讀書人啟蒙時便可稱是明理之始,賈璉卻說他們這才是明理之後的第一次相見。
稚童開蒙乃是明理,紈絝回頭,自然也是了。
大家公子、名門之後,林海這三十多年來見得也不算少了,大多數不過是徒有其表,有型無骨。說句不給髮妻顏面的話,賈府諸人,在兩位老國公以下,除了已經徹底栽在宮變之事上的賈敬,統統都是架子貨。
沒想到今兒一見賈璉,倒是有了些脫胎換骨之感。雖然還有頗多瑕疵,舉手投足間還有些浪蕩不堪的影子,但是難得是眉宇間神色已正。既然有了這份向上之心,便不難辦了。
安然受了賈璉的大禮,林海心知這小混賬定是要有求於自己,便也打消了先前的盤算,自回主位上坐下,老神在在的考校起這便宜侄兒來。
「聖人有言,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何解?」輕啜一口才得的上等銀針,林海故意不接賈璉的話,直言相問。
《學而》篇賈璉再是不學無術也是逐字背誦過的,當然不會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是他心中有愧,一見林姑父連給自己看座也不提了,也不命人送上茶來,心中不免惴惴如擂鼓,不過剎那背上就浮起了一層冷汗。
可惜賈璉縱使兩世為人,恐怕也想不到林海不命人給他斟茶,只是因為捨不得那罐所剩無幾的白毫銀針而已。諸多上品好茶中,林海獨愛此物,又不能傳到外頭讓鹽商們鑽營,故而堂堂巡鹽御史只能悄悄使人外出採買,這次得著的本就少不說,多年來一直負責此事的老僕最近又忙於為太太和即將出世的小主子尋覓可靠的穩婆並郎中,下次再得還不曉得要何時。
原本看在妻子賈敏的面子上,林海才特特親手備了此茶招待賈璉,既然此子有所求,正好省了他的好茶。
賈璉不明此種關節,只當是自己哪處做的不妥令林姑父生出了不滿,好在他享過富貴也受過苦難,心性已然堅定,慌張了片刻后也就穩住了心神。
略略回憶了下當年啟蒙先生的教導,賈璉盡量不引人注意的深吸了口氣,沉聲答道:「聖人此言,乃是教導我輩,若為君子,不厚重便威嚴不存,即便學有所得也不會長久。正所謂丈夫立於世間,首看德行,學識次之。德之高,人之敬,學之厚,人之畏。德之不深,則業之不勤,業之不勤,則學之不精。輕忽外者,必不能堅乎內,故不厚重則無威嚴,而所學亦不堅固也。」
說完,賈璉靜靜思索片刻,確定自己所言無不妥之處,方挺直脊背靜待林海點評。
貌似一直在專心品茶的林海這才滿意頷首。慌而不亂,雖然學問委實不怎麼樣,心性上倒還算個可造之材。
戀戀不捨的將兀自散發著真真清香的茶杯擱在手邊,林海面上一副孺子可教的慈祥神色對賈璉說道:「可見你讀書確是紮實用功。怎生還站著?果如你姑母說的那般是個實心的孩子。自家人不必講究虛禮,只管坐著說話。」
一面說,一面又對屏息侍立在旁的小廝使了個眼色,立時就有人上來給賈璉斟茶,卻是林府慣常招待貴客的碧螺春。
賈璉暗中小心翼翼的覷了會兒林海的臉色,慢慢才放下心來,也端起茶來認真品了片刻,忍不住出聲贊道:「好茶!」
贊完了茶,見林海面上一片和悅之色,賈璉才又大著膽子開口:「姑父實在謬讚了。璉兒少時不懂事,荒廢了學業,哪裡當得起紮實用功四字。不過略識的幾個字,不至於目不識丁罷了,實在是折煞了。而今每每思及,真真是悔不當初。」
說到此處,賈璉心中確是起了幾分感慨,他略一停頓,卻聽得林海突然接過話,對他招了招手:「你過來,且寫幾個字與我瞧。」
賈璉一怔,立即應聲,壓著分寸快步走過去,從林海手上接過筆,稍作思索后便蘸墨寫了起來,正是林海方才考校他的那句聖人言,用的則是這些日子一來苦練的館閣體。
林海一見賈璉這字,便知道這次藉機教導賈璉的事兒已是成了。
十幾歲的少年郎,已經知了事,只要自己有了上進之心,若是有長輩願意指點一二,哪裡還有人會拒之門外。可喜這小子心思機巧伶俐又端得住、立得起,到底是國公後人,即便科舉希望不大,也不是沒有法子。
含笑點了點賈璉的字,林海看了賈璉一眼:「館閣體。」
賈璉知曉自己苦練館閣體一事便足以讓林姑父明白自己的野心,便也沒有遮掩,坦然認了:「小子狂妄,是。」
林海點了點頭,沒有像賈璉擔憂的那樣出言嘲諷,而是欣慰的拍了拍賈璉的肩膀:「世家綿延,本就要子孫承祖宗衣缽,你有這份志氣,當然是合家之幸事。只我瞧你卻還不甚得法……」
林海宦海沉浮已久,習慣性在說到最要緊處稍作停頓。
他又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正準備把後面「不如你在揚州府小住些日子,陪陪你姑母,得空也與我說說話」這句話說出口,賈璉已經一臉大喜的撩起袍子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又磕了個頭。
「還請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