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信任

  庄晏是從學生們那裡聽到開戰的傳聞的。


  在嚮導和哨兵的合作課程上, 課程的指導員有點無奈地對他說:「庄先生,你不能總是用精神力壓制你的搭檔。」


  這是相當大的一個室內機甲訓練場,十幾架機甲停在場上, 庄晏站在場邊, 聽指導員說話。


  指導員接著道:「哨兵和嚮導之間的合作,肯定有一個主導,一個配合,通常哨兵的天性會讓他們自動代入主導一方……」


  庄晏道:「即使他們根本無法主導我?」


  指導員噎了一下, 庄晏無疑是個特殊的案例,他的精神力很強, 以至於在和其他哨兵學員配合練習時, 不僅不能成為較弱勢地配合一方, 反而會去爭取行動的主導權。


  而哨兵這種天性里就有些霸道的生物, 對依附、輔助他們的嚮導有種自然而然的支配欲和保護欲, 庄晏卻拒絕他們的保護, 反而來壓制、指揮他們,這無疑會引起這些年輕氣盛的哨兵的抵觸。


  於是幾次過後,庄晏就在訓練中落單了,哨兵學員都不大願意和這個年長、刻板又強硬的嚮導組隊,即便嚮導稀有, 但這些哨兵也都是同類人中的佼佼者, 自然也更驕傲。


  庄晏道:「我能單獨完成訓練嗎?」


  指導員立即道:「恐怕不能。這門課本就是為了鍛煉哨兵和嚮導的合作能力的。」


  庄晏道:「而且它還是必修課。」


  「是。」


  「如果不讓我完成訓練的話, 我就無法結業。」庄晏道。


  「是。」指導員無奈道, 「但不是我們不讓你結業, 你只要不那麼強勢就好了。」


  庄晏深吸一口氣,道:「我試試。」


  訓練課結束,庄晏感覺很糟糕,和他的搭檔哨兵訓練有種強烈的束手束腳的感覺,他必須壓抑著自己的能力,不去跟一個比自己小快十歲的哨兵搶主動權,即便他認為他的想法是對的。


  學生們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走出訓練場,庄晏走在最後,而吉祥等在入口,見他走出來便飛過來幫他提訓練包。


  庄晏聽到走在前面的兩個學生聊天,提起「打仗」「聯邦」之類的字眼,皺了皺眉。


  隔了兩天,周玉臣來聽庄晏的課,兩人吃過晚飯,在僻靜的小徑上散步聊天。


  周玉臣道:「你的哨向協作訓練課開了嗎?」


  庄晏訝道:「你怎麼知道?」


  周玉臣咳嗽一聲,當然不好說是自己跟弟弟打聽來的:「我以前大學的時候也上過這門課,記得應該是中期開課。」


  這無疑是睜著眼說瞎話,他二十歲那會兒,別人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已經在戰場上了,軍校的畢業文憑他是自修得來的,哪會有什麼哨向協作訓練課。


  周玉臣道:「怎麼樣?還算順利嗎?」


  他看著庄晏,其實並不希望他這門課太順利,因為順利說明他和某個哨兵合作得很好,很契合,很默契……雖然庄晏似乎很抵觸哨兵嚮導之間天然的吸引力,但周玉臣還是不希望有什麼情敵出現。


  提起這個,庄晏的驚訝轉變成為煩悶道:「還好,有些麻煩。」


  周玉臣挑眉道:「哦?哪裡麻煩?」


  庄晏蹙著眉頭,把他在課程上遇到的困擾都說了,末了道:「誰主導誰配合,難道不是看各人的能力?我不認為和一名哨兵合作,我就得把主動權讓給他。」


  他看了眼周玉臣:「為什麼嚮導必須順從哨兵的天性?」


  「因為順從本身就被看作嚮導的天性之一。」周玉臣道,「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學生還不夠成熟。」


  庄晏道:「成熟的哨兵會忍讓嗎?」


  「不,那應該不叫忍讓。」周玉臣道,「還記得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我的『小世界』嗎?」


  庄晏一怔,腦中忽然浮現朦朧的場景,蔚藍的翻湧的大海,握著他的手,粘著沙粒的濕潤的溫暖……


  他一時間有些恍然,周玉臣卻一拉他的手道:「要不要我們現在去試試?」


  庄晏道:「去試什麼?」


  「去試試合作。」


  庄晏覺得自己也是有些傻,居然就這麼被周玉臣帶到了學校的機甲訓練場外面:「你要做什麼?現在訓練場早就關門了。」


  周玉臣看著訓練場外一圈圍牆,這圈牆差不多只是起裝飾作用,但入口也已經上鎖了。周玉臣後退一步,稍一蓄力,兩下攀上了圍牆,靈敏迅捷得猶如豹類。


  庄晏簡直目瞪口呆,看著堂堂帝國上將在這裡翻一堵圍牆:「你在幹什麼?」


  周玉臣單膝抵著牆,朝庄晏伸出手:「來,翻過去就行了。」


  庄晏後退一步,拒絕道:「不。」


  周玉臣道:「不上來的話,會有人過來,到時候我們就被發現了。」


  庄晏嘴角抽搐道:「那就讓他們過來啊,反正丟臉的不是我。」


  周玉臣歪頭看著他,挑挑眉,這個動作打破了他素來成熟冷峻的氣質,反而有種別樣的帥氣:「你以為我不會供出你嗎?」


  庄晏:「……」


  「快上來吧,庄先生。」周玉臣道,「否則咱們就一起丟臉了,想想看,帝國上將和大學教授翻牆被人發現……」


  庄晏在原地僵持了兩三秒,見周玉臣果真沒有下來的意思,只好咬牙上前,周玉臣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就把他帶上了牆。


  兩人翻過牆頭,再走幾十米,就是室內訓練場,到了大門前,安保系統已經關閉了入口,庄晏嘲道:「這裡你要怎麼進去?」這次可沒有牆翻了。


  卻見周玉臣抬手,入口的身份認證儀掃過他的終端,「滴」的一聲,門緩緩開了。


  庄晏:「……」


  「我曾經被請來這裡指導學員。」周玉臣將終端朝他晃了晃,「我想身份認證應該還能通過。」


  庄晏徹底無話了,跟隨周玉臣走進訓練場,場上的照明系統隨之啟動,頓時整個訓練場亮如白晝。


  十五架九米高的訓練機甲靠牆並排站著,靜靜地面對場中的兩個人。


  周玉臣走過去,順便打開訓練系統,啟動一台機甲。為首的一架紅色機甲隨之緩緩彎下腰,猶如一位紳士,將手掌伸到周玉臣面前,請他進入駕駛艙。


  周玉臣在機甲前轉身,對庄晏道:「過來啊。」聲音響徹在空曠的訓練場上。


  庄晏站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怔怔看著黑髮黑眼的男人站在紅色的機甲面前,猶如回到十年前,高大的少年穿著訓練服,在機甲面前朝他揮手,又蹦又跳地喊道:「過來啊,哥哥!」


  庄晏走過去,周玉臣拉著他的手站在機甲的手掌里,機械手掌緩緩抬起,周玉臣道:「現在你是我的嚮導。」


  「你就是我的嚮導!」


  庄晏忽然抓緊了周玉臣的手,後者眉梢微動道:「怎麼了?」他緩緩回握庄晏的手,乾燥溫暖的掌心裹著他的手背,「不用緊張。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跟嚮導一起進入機甲里。」


  庄晏回過神來:「你……以前沒跟嚮導合作過?」


  周玉臣注視著他道:「沒有。」


  進入駕駛艙,感應環套上雙手雙腳,罩上頭盔,感應元貼上他的太陽穴,庄晏聽到頻道里周玉臣說:「你們的通感怎麼樣?」


  通感指的是哨兵和嚮導在同一架機甲內戰鬥時,共享五感、思維、記憶,通常共享的程度取決於哨向之間的契合度,也就是匹配度,而結合過的哨兵和嚮導,更不用說,駕駛機甲的效率將大大提高。


  庄晏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自己和訓練時的搭檔,便道:「不怎麼樣。指導員說我在刻意壓制他,而他對我也有抵觸心理。」


  周玉臣道:「那麼我們試試吧。」


  隨後響起機械女聲:「神經連接倒計時,十,九,八,七,六……」


  倒計時到「一」,庄晏閉上眼,感覺到感應元放出的細小電流,讓大腦一瞬間暈眩,放空。


  隨後,數不清的畫面朝他奔涌而來,幾乎他來不及看清就倏忽閃過,深深印在腦海里的、最明晰的印象,仍然是那涌動的蔚藍大海。


  那一瞬間,他理解了周玉臣的意思。哨兵對於嚮導,最重要的不是保護欲,不是支配權,而是信任。


  打開知覺屏障,精神領域,將自己的內心、記憶、弱點全部獻給一個人,給予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利,是因為堅信對方不會傷害自己。


  「試著走一步。」周玉臣的聲音響起在他的腦海里。


  庄晏睜開眼,隨後睜大了眼,他第一次以一架機甲的視角看這座訓練場。


  周玉臣感應到了他的情緒,庄晏有這個感覺,他們的思緒就好像來來回回的海浪,輕輕碰撞,又退開來去。


  機甲像是稚童學步一樣,顫顫巍巍、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


  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步伐漸漸穩定,隨後輕輕跑了起來,在訓練場內盤桓一圈,又輕輕地升空,做了個幾個瀟洒漂亮的動作,隨後靈巧地落在地面。要是讓那群在這裡訓練的學生來看,肯定會驚訝地睜大眼睛,看這架機甲把一套基礎的訓練動作做得猶如藝術品般揮灑自如。


  最後機甲在原地停下,再次紳士般俯身,將手掌遞向胸口打開的駕駛艙。


  周玉臣跳出來,隨即向剛解開感應環的庄晏伸手道:「還好嗎?」


  庄晏還沒從剛才的經歷中緩過神來,乍一和他對視,只覺得他的眼睛深邃要把人吸進去,不由愣了一下,別過頭去:「……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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