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哨兵

  庄晏站在一團雲霧般的氣體凝成的平面上, 困惑地看著周圍。


  在這寬闊的平面之外, 是廣袤無際、幽深如海的宇宙。數不清的星體在遠處閃爍,猶如深海里粼粼發光的游魚。


  奇妙的是, 如此空闊的景象, 庄晏隻身一人, 卻不感到孤寂, 而是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平面並非完全平整的, 雲霧狀氣體在庄晏腳邊翻滾, 一些氣體與塵埃凝結著拔地而起,足有十幾人高, 形成樹狀上升,又散成樹枝一般垂下, 許許多多這樣的「雲樹」行成稀疏的樹林,樹枝交錯成網狀, 樹枝上甚至凝成了樹葉的形狀。


  庄晏走進了「樹林」,他看到那些葉片發著瑩瑩的光, 表面猶如冰棱般可以照出人影。


  庄晏再仔細一看, 發現葉片上倒映的壓根不是他, 而是一幀一幀的畫面。猶如電影的定格。


  那些畫面是……


  庄晏瞳孔一縮,他看了母親, 阿旭,他的過往裡, 許多銘刻在心裡的畫面。他不由得上前兩步, 再靠近一點, 伸手去觸碰那些葉片。


  「喂,不要亂碰。」一個聲音忽然道。


  「誰?!」


  庄晏立即轉身,循聲望去,只看到廣袤深黑的宇宙,而平面和樹林在那一瞬間窸窸窣窣的震顫起來,凝結的氣體和塵埃重新散開,變成無數個光點——


  「庄先生?」


  庄晏猛地睜開眼。


  穿白大褂的醫生夾著光板,俯身看著他:「感覺怎麼樣?」


  庄晏看了他兩秒,雙眼重新聚焦道:「我在哪?」


  「這裡是薜荔港的港口醫院,你昏迷一天一夜了。」


  醫用助理伸過攝像頭,「咔嚓」給庄晏拍了張照,庄晏眯了眯眼,下意識抬起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他才感到自己全身乏力,大腦鈍痛。


  醫生對著醫用立體圖像分析:「外傷已經完全恢復了,但您的大腦——嚮導的大腦構造比一般人更加複雜和脆弱,我們檢測到您受了創傷,但不敢對您用過多的藥劑。」


  「您還是先吃點流食吧,雖然有營養劑輸入,但您的胃需要一點安慰。」醫生道,「需要的話,我可以立即讓機器人送來。」


  「謝謝。」庄晏蒼白著臉點點頭道。他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陽穴,總算記起了昏迷以前發生的事,襲擊,綁架,小島……


  醫生道:「那麼有事按床頭鈴叫我們就好。」


  「等等。」庄晏這時喊住他道,「除了我,別的人也在這家醫院嗎?」


  醫生道:「襲擊中的傷員都在這裡養傷,海盜已經逃跑,駐軍也都調回來了,現在這裡很安全。」


  庄晏聽完,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那麼,周上將也……」


  醫生恍然,這才明白他要問的重點,笑道:「我沒有負責上將的傷情,不過據說並不嚴重,大腿上那一槍,位置相當精準——既沒有傷到骨頭,也沒有傷到肌腱。」


  庄晏再次點頭,並對醫生道:「我知道了,謝謝。」


  醫生笑著打量了他一眼,轉身出去了。


  庄晏躺在床上,看著房間的天花板,他的大腦還是有些混沌,不久,視線漸漸模糊了,他又昏睡過去。


  這一覺再也沒有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再醒來時,精神明顯好了許多。


  他再睜眼,發現床前坐了個人。他皺皺眉道:「斯蒂文?」


  斯蒂文本來垂著頭在打瞌睡,聞聲立即睜眼抬頭道:「醒了?」


  他感覺身體恢復了點,動了動打算坐起身來,斯蒂文傾過身來幫他調整了下枕頭:「最近走霉運就記得好好看黃曆,你再這麼折騰幾次,別說你了,我都要累死在路上。」


  庄晏道:「你覺得只是走霉運的問題?」


  斯蒂文和他對視一眼,坐回座椅上:「伯父聽我說了你的情況,就忙去了。這次的事鬧得很大,媒體第一時間報道,我想接下來幾個月,帝國民眾都要牢牢記得你和周玉臣的名字了。」


  庄晏蹙著眉,斯蒂文知道他在思考,他自己心裡對此事也頗多猜測,不過仍叮囑道:「剛醒來就不要想太多了。你的精神力透支得太厲害了,聽說你在飛船上幫士兵做疏導,後來又被綁匪注射了藥劑?我們不比哨兵,他們精神受創,可以依靠自己的嚮導,但嚮導卻只能自愈,精神力透支是件很危險的事。」


  庄晏聽到他後面幾句便道:「所以這不是很不公平?」


  斯蒂文翹著二郎腿笑道:「不公平?那也未必,庄晏,你好像很抗拒嚮導對於哨兵的弱勢、被支配關係,但你忽略了一點,在精神方面,哨兵對嚮導極度依賴,嚮導雖然弱勢,但在這方面反倒較為獨立。」「


  「這種依賴可不僅僅只是因為嚮導能幫哨兵做精神疏導,延長他們的壽命。」


  庄晏面無表情道:「那還能因為什麼?」


  「嗯……」斯蒂文想了想,有點難以形容,「就我這麼多年的所見,基本上所有哨兵在心儀某個嚮導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張開精神力去感知對方的位置、精神波動,你知道,哨兵的精神觸絲張開得越遠,他們受噪音的困擾也會越大,但他們就是忍不住,很多哨兵倘若感知不到自己的嚮導,還會變得異常焦灼、暴躁。」


  庄晏道:「那是變態的控制欲,是他們異變的基因決定的,屬於極強的領地意識作祟——脫離理性,靠近獸性而已,和他們愛不愛自己的嚮導沒有多大關係。」


  聽到庄晏毫不留情地說出如此評價,雖然斯蒂文自己也是嚮導,但也忍不住道:「也不能這麼說吧?人的感情因素是最複雜的,你沒有親身經歷過,怎麼能這麼武斷地下評論呢?」


  「置身事外難道不是最客觀的評價態度嗎?」庄晏道,「而且我愛過海倫娜,我知道遠離獸性的感情該是什麼樣的。」


  斯蒂文看著他,嗤笑一聲道:「那除開所謂的『領地意識』,如果一個哨兵面對你的時候,既表現得衝動魯莽,缺乏理智,又十分小心,留意著你的一舉一動,說話老是前後矛盾,還總有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庄晏想了想道:「因為他急需做疏導,還有些信息素紊亂?」信息素紊亂往往導致哨兵對採集到的信息錯誤判斷,語言矛盾,行為混亂——這是嚮導手冊上說的。


  「這是因為他喜歡你!」斯蒂文沒好氣道。


  「……」


  斯蒂文嘲道:「這是人類墜入愛河的普遍特徵。庄晏,你還好意思說你愛過別人?」


  庄晏直起上半身,爭辯道:「理性的愛情,應該是彼此了解,擁有共同的……」


  「好了好了。」跟庄晏較真,斯蒂文心想還是算了,「人類感情千變萬化,你那一套放在別人身上,也總有套不上的時候。「


  庄晏還沒開辯對手就棄權了,他頓時有種一拳打進棉花的感覺,有點不悅,但還是換了個話題道:「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斯蒂文道:「伯父希望你儘快趕回去,我這次多帶了一隊人過來,這邊也有駐軍護送,能夠保證安全。」


  庄晏道:「那麼等軍方調查員過來問過話,我們就啟程。」


  斯蒂文道:「你不要再多休息會兒?」他招手讓機器人過來,把流食端上來,安撫庄晏空曠了一整天的胃。


  庄晏喝了一碗白粥,吃了點這顆行星上的特產,感覺力氣又恢復了一些,便掀開被子道:「有換的衣服嗎?」


  斯蒂文道:「調查員下午才來,你急什麼?」


  庄晏站在地上,道:「我去探望周玉臣。」


  斯蒂文一愣,隨即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他是知道周玉臣在襲擊中「英雄救美」的事迹的:「看來你們……」


  「你想多了。」庄晏走過去,拿了一套衣服進衛生間換上。隨即出門去了。


  斯蒂文靠在椅子上看他的背影,挑了挑眉。


  比起庄晏,同樣還在養傷的周玉臣卻要忙碌多了,先是萊昂星系的總督,誠惶誠恐地來向他表示歉意,隨後是星系駐軍軍官。


  「萊昂星的兵力如此空虛,襲擊發生時援軍遲遲不來。」周玉臣道,「我看兩位必須給個合理的解釋,萊昂星是王儲殿下的轄區,這關係到王室的尊嚴。」


  「是,是。」兩人惶惶應道。


  周玉臣目光淡淡掃過這兩人的神色,示意副官送這兩人出去。


  人退出去,門被帶上,周玉臣合眼養神。雪豹趴在旁邊,百無聊賴地用鼻尖把一個圓滾滾的橘子推出去,再用爪子扒拉回來。


  忽然它抬頭,兩個圓耳朵動了動,周玉臣也察覺到了,睜開眼。


  門被衛兵叩了叩道:「閣下,庄晏先生來探望您。」


  「請他進來。」


  庄晏走進來,穿著常服,周玉臣一看便道:「庄先生,這是要走了?」


  庄晏頓了頓道:「是的,等下午做過調查后就走。」


  他在靠牆一張椅子坐下,張張嘴,片刻道:「我來……看看你的傷勢。」


  「嗯。」周玉臣道,隨即又補充道:「過兩天就痊癒了,沒什麼問題。反倒是你。」他看著庄晏,「我讓人去看過你,他說你的精神力透支了,這對嚮導來說很不好。」其實他對嚮導的了解比較匱乏,那名被他派去探望庄晏的嚮導屬下還跟他仔細解釋了一番


  「我沒事。」庄晏道。


  他一隻手握著座椅的扶手,摩挲了一下,發現自己一時竟沒什麼可說,要再說一遍謝謝?大恩不言謝,那太多餘。但要說些別的,他又一時無言,只因他一直以來視周玉臣為情敵,他可以說了解他的事迹,但從來沒想過跟這人坐下來,用談話來交換對彼此真正的理解。


  在小島上,因為剛經歷過危機而產生的熟稔,在這裡又煙消雲散了,庄晏又記起了之前的周玉臣在他心裡的形象,生疏,對立。


  情敵變成了恩人,處理這種因緣巧合,實在令人感到棘手。


  庄晏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再道個謝,然後告辭。人情記在彼此心裡就行了。


  他抬起頭道:「周上將……」對上周玉臣的目光。


  他在看著他。庄晏忽然有種感覺:他一直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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