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新章七

  庄晏這一覺睡了相當長的時間,卻不怎麼舒服。


  他的頭很疼,一會兒像被許多根針扎,一會兒像灌滿了水銀,又重又漲又痛。


  疲憊令他睡得很沉,但這樣的不適又讓他在睡夢中非常不安穩,直到有什麼東西來到他腦袋周圍。


  軟乎乎的,毛茸茸的,暖融融的,挨著他的頭圍了半圈,把自身的溫度傳遞給了他。那種舒適感猶如泡進了溫泉,把令他難受的東西滌盪一清。


  庄晏終於能睡個好覺。


  他再次醒來,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理智漸漸恢復,第一個下意識的舉動就是側頭看枕畔,可那裡什麼都沒有。


  這時病房門打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進來道:「庄先生,你的手臂脫臼和輕微的腦震蕩已經都痊癒了,還覺得哪裡不適嗎?」


  庄晏偏過頭看向他,醫生笑道:「這裡是萊昂星薜荔港的港口醫院,海盜襲擊事件已經過去,您和周玉臣上將一起被救回來了。」


  庄晏道:「過了多久?」


  「一天一夜。」


  庄晏伸指按了按太陽穴道:「我的頭還是疼,而且感到很疲憊。」


  「很正常。」醫生身後走進來一個人,正是先前和庄晏一起救治受傷哨兵的那名嚮導,他笑著道:「你的精神力透支得太厲害。需要休養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恢復。以後可千萬要小心,我們不比哨兵,可以靠嚮導,我們只能靠自愈,精神力透支是件很危險的事。」


  醫生過來用將儀器一端貼在庄晏太陽穴,一端貼在他胸口心臟處,做了個檢查。嚮導又笑道:「不過先生你當時是被劫持,情況本來就很危險了,只是我忍不住提醒一句。」


  庄晏點點頭道:「謝謝。」又道:「周玉……周上將怎樣了?」


  「哦,周上將。」嚮導道,「不必擔心,上將腿上那一槍是自己打的,出手很有分寸,只是損傷了肌腱,做個小手術,將養些天就沒事了。」


  醫生替庄晏檢查完道:「庄先生,你的身體方面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今天就可以出院,出院之後適當飲食,保持好心情,有助徹底痊癒。需要點餐嗎?」


  儘管睡著的時候有營養液滿足身體的攝入需求,庄晏還是因空腹感到飢餓,便道:「點一份吧。」


  「那麼可以嘗嘗我們這裡的特色海鮮,這裡的魚子醬可是相當美味。」醫生笑道,收起記錄用的電子光板,朝庄晏頷首,便出去了。


  嚮導笑道:「那麼我也不打擾了。」


  庄晏道:「是周上將讓你來的?」


  嚮導頓了頓道:「是的,上將派我來看看你的情況,他還想要我幫你恢復精神力,但我其實幫不了你,所以現在我得回去復命了。」


  庄晏道:「請替我向他轉達我的謝意。」


  「哦。」嚮導挑挑眉道,「恕我不能……我想感謝的話,還是當面說比較有誠意。」


  庄晏沉默了。嚮導帶著笑意看了他兩眼,也告辭出去了。緊接著庄晏在飛船上的隨行人員走進來,將一個通訊儀交給庄晏道:「您父親的通訊。」


  庄晏的終端在飛船上被海盜踩碎了。他接過通訊儀,通訊已經接通了。


  「媒體已經第一時間報道了,作為一場恐怖襲擊,民眾的反應很大。萊昂星守軍不力,陛下問責了王儲。」哪怕庄晏剛剛死裡逃生回來,庄澤也沒說任何一句關懷的話,而是在看到庄晏兩秒之後道,「還有許多我要當面問你,儘快回來。」


  「是。」


  庄澤又問道:「我聽說是周玉臣親自追擊海盜把你救回來的?」


  庄晏頓了一下道:「是。」


  庄澤道:「那麼他是你的恩人了。救命恩人。希望你對恩人能起碼有個好臉色。」


  「我感激他,也會報答他。」庄晏道,言下之意,卻是跟聯姻無關。


  父子目光相抵,通訊隨之關閉。


  就在他們通訊結束前,送餐機器人送來了午餐,一種出產自萊昂星的肉質相當鮮美的魚類,配上魚子醬,蔬菜沙拉,色澤鮮艷誘人。


  掛斷通訊,庄晏看著可口的午餐,本來都覺得餓了,卻遲遲沒有拿起刀叉。


  這邊嚮導回到周玉臣病房前,正好看見周玉臣的副官路易斯走出來:「路易斯。」


  「伯倫。」路易斯站住腳道,「看了庄先生,怎麼樣?」


  「身體已經恢復了,精神力透支還需要一段時間恢復。他請我代他向上將表示感謝,我拒絕了。」


  「你幹嘛拒絕?」路易斯不解。


  「我跟他說感謝還是當面說比較好。」


  兩人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路易斯低聲笑道:「真有你的。」


  伯倫看了眼病房道:「誰在裡面?」按理說這時候,應該是路易斯在房間里報告軍務,而現在敞開門的病房裡隱約傳出女人的聲音。


  路易斯道:「蘭頓小姐。」


  「我感到非常抱歉。」病房裡,蘭頓小姐眼淚汪汪地坐在椅子里。


  「請不必自責。」周玉臣靠坐在床頭,「這是一起惡劣的襲擊綁架事件,和您沒有半點關係。萊昂星是王儲殿下的轄星,殿下已經發話,將全權負責這件事,案情必定會被徹查。」


  雪豹懶洋洋地趴在床尾,粗大的尾巴一會兒晃到這邊,一會兒晃到那邊。


  「可是如果不是因為我,或許壓根出不了這樣的事。我應該留下來照顧您,以表示歉意。」


  「不,您的伯父之前囑咐過我,一定要照顧好您,而我讓您擔驚受怕,應該由我向元帥致歉才對。」


  周玉臣用一種近乎溫和的目光注視著蘭頓小姐。雪豹則抬起頭,面朝蘭頓小姐,獸瞳中折射出的是銳利而審視的光。


  蘭頓小姐對上他的目光,不覺臉紅了一紅,細聲道:「伯父不會怪您的,也是他讓我來跟您道謝和致歉的。」


  雪豹的頭又搭回了被面上,腦袋嵌在兩個大爪子之間,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周玉臣收回目光道:「那麼誰都不用道歉,這裡的駐軍會抽調一隊衛兵,護送您安然無恙地到家。」


  「不著急的。」蘭頓小姐依依不捨道,「我想我可以再留……」


  病房外,伯倫和路易斯還在低聲說話,路易斯忽然看向同僚身後道:「庄先生,您怎麼來了?」


  伯倫轉過身,果然見到庄晏走了過來。


  庄晏道:「這位先生說道謝應該當面說。我想你說得對。」他看了一眼病房,「不過我來得似乎不大湊巧,周上將正在會客?」


  房間里的雪豹耳朵一抖,扭頭看向牆外庄晏所處的方向。


  「那麼我下午再來。」庄晏朝兩人一點頭,便要轉身離開,這時路易斯的對講儀響了:「路易斯,請庄先生進來。」


  庄晏走進房間,正聽到周玉臣對椅子上的蘭頓小姐道:「今天下午,您就可以隨衛隊啟程了。」


  這句話就沒有之前那麼溫和了,蘭頓小姐才要開口,周玉臣徑直道:「路易斯。」


  路易斯便來到蘭頓小姐面前敬了個禮,隨後抬手道:「請。」


  蘭頓小姐只得隨他出去。路易斯出門時還順手帶上了門。


  門「咔噠」一聲關上,房間里剩了兩個人。


  方才有其他人還不覺得,直到剩下他們兩個,庄晏才發現氣氛相當僵硬。


  周玉臣抬手道:「坐。」


  庄晏看了他一眼,又和趴在床尾的雪豹對視一眼,大貓搖了搖尾巴梢。


  庄晏便要在蘭頓小姐先前坐的靠牆的椅子上坐下,周玉臣道:「別坐在那裡。」他指指另一把椅子,「坐這兒。」


  庄晏看看那把椅子,緊靠著床邊,離周玉臣非常近:「不用了。我坐這裡就很好,而且不會你佔用太多時間。我只是想為之前的綁架案件向你正式地道謝一聲,並且……」


  周玉臣看著他和庄晏的距離,發現綁架過去之後,他們原本縮短的距離又變回去了。他皺了皺眉。


  「我知道了。」周玉臣打斷庄晏的道,「你謝謝我救了你。那麼,你會報答我嗎?」


  他問得太直接,庄晏一時沒反應來:「什麼?」


  「我是說,我可以要求報答嗎?」


  「……當然可以。只要是有理可循的要求。」庄晏花了兩秒種反應,覺得哪裡不對勁,但還是用有點不自在的語氣繼續自己的腹稿——剛與眼前這人一起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他忽然有點不知怎麼面對這人,「有句話叫大恩不言謝……」


  「那麼。」周玉臣再次抬手道,「請坐過來吧,這是我要求的報答。坐那麼遠怎麼好說話?」


  庄晏臉一僵,就算這是豪華病房,也不至於面積大到到話都聽不清吧?


  「不願意嗎?」周玉臣放下手,淡淡道,「這麼看來,庄先生說的報答還很值得商榷啊。」


  庄晏暗自深吸一口氣,道:「我說的報答不是……」坐得近一點,這叫什麼報答?

  「不是說有理可循的要求都可以滿足嗎?」周玉臣反問道。


  就算是要報答,也不能把這作為隨便支使他的把柄吧?庄晏有點惱了,發現他懷抱謝意而來,但周玉臣的態度卻非常隨便。


  「小點的要求也是要求。」周玉臣彷彿猜中他想的什麼,「庄先生口口聲聲說要報答我,事實上卻連恩人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應……」


  要是伯倫和路易斯在場,怕是也要張大了嘴,畢竟他們從來不知道,自家雷厲風行的上將閣下,居然還能像個小姑娘一樣跟人胡攪蠻纏。


  不等他話說完,庄晏臉上板著臉起身走了過去,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時床尾的雪豹轉過身軀,踱了兩步來到庄晏面前的床沿,朝他又搖了搖尾巴。


  「它喜歡你。」眼看著兩人距離縮短,周玉臣心情終於好了一點。


  湊近了距離再看這隻雪豹,饒是庄晏對周玉臣有再多不滿,也不得不承認它實在是威嚴、強壯又美麗,那一雙透著冰藍色的獸瞳,是屬於野獸的冰冷和純粹,一身厚厚的皮毛令人聯想到高地的雪和裸露的黑岩,而皮毛下是極具爆發力的肌肉。


  「你可以摸摸它。」男人的聲音響起。


  雪豹很配合地低頭,庄晏不自覺伸手,這樣一隻強大的野獸向你展示它的馴服,任是誰都會心動的。


  庄晏從它的頭頂順到後頸,到背脊,再到頭頂,雪豹發出舒服的「呼嚕」聲,仰起頭蹭庄晏的手掌。


  庄晏被它的動作勾起了某些回憶,抿緊的唇線不覺柔和下來,甚至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立刻收回手,直起身體。抬起眼就看到周玉臣正看著他。周玉臣此時的笑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但卻比方才面對蘭頓小姐的要真實得多,並且更添了一種不能言說的深邃的味道。


  莫名的,庄晏想起他被海盜劫持的時候,周玉臣說「我替他」,他聽到那話,抬起頭來時看到的周玉臣的眼神。


  周玉臣道:「或許我們都得感謝這次海盜襲擊。」


  「什麼?」庄晏擰起眉。


  「如果不是這次綁架。我們根本無法這樣好好坐下來說話。」周玉臣道。


  庄晏感到更僵硬了。他感覺自己和周玉臣的這種相處方式不好,一點都不好。


  的確,周玉臣救了他,但他們之間原來敵對的、矛盾的關係仍然在那裡!只是多添了一筆虧欠的人情。而眼前的情況算什麼?

  庄晏想退回那張椅子,但這樣周玉臣肯定又拿「報答」來壓他。


  「有一隻量子獸和你心意相通,是件挺不錯的事。它明白你內心所有承認或者不承認的感受。」周玉臣不知道他心裡翻江倒海,不過看他臉色有些僵,還是換了個話題道,「庄先生,第二個要求,可以請你讓你的量子獸出來見見面嗎?」


  庄晏一頓,周玉臣看著他道:「其實這個請求不是我的,而是它的。」他把手搭在雪豹的背上,「它一直都想見見你的量子獸。」


  「我沒有量子獸。」庄晏道,「我是一個殘疾嚮導。」


  周玉臣一挑眉,和雪豹對視一眼道:「這不可能,它告訴我,你的量子獸一直在附近,只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一直不肯露面。」


  「我不知道,我從沒有見過。」庄晏斬釘截鐵道,但他立即感到腿上一沉,只見雪豹把大腦袋搭上了他的膝蓋,眼巴巴地瞅著他。


  「好吧。」見庄晏始終不肯鬆口,周玉臣給雪豹一個「無能為力」的眼神。


  雪豹鬱悶地嗚嚕一聲。


  離開了量子獸這個話題,周玉臣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別的,直到庄晏覺得談話時間過長了,他要告辭之際,才發現自己的道謝剛起了個頭就被帶偏了,根本沒說出口。


  但他也不想跟周玉臣多待了,他不明白這人究竟想幹什麼?

  離開周玉臣的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間,庄晏又想到對方所說的量子獸。他在睡夢中隱約感覺到的趴在他枕畔的動物,難道是他的量子獸?

  他還沒有吃午飯,一邊心裡想著這件事,一邊掀開保溫保鮮的餐罩,然後就僵住了。


  只見偌大的餐盤,什麼鮮魚,魚子醬,連沙拉都被舔個一乾二淨,而始作俑者正舒舒服服地團在裡面,鬍子上還沾著點沙拉醬,跟隨呼吸一抖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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