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補全
庄晏是被噪音吵醒的。
他聽到很多亂七八糟的聲音,高興的,絮叨的,痛苦□□的,怨恨的,很多雞毛蒜皮的小念頭,正面或負面的情緒,全部都像有人用喇叭在他耳邊大喊出來一樣。
他猛地睜眼,看到的是醫院病房的天花板。他一醒,床邊的醫療助理機器人立刻為他端來一杯水。
庄晏掙扎著坐起來,反射性捂住耳朵,然而無濟於事,那些聲音好像長在他腦子裡一樣。
很快房間門被推開,穿著白大褂的女嚮導醫生走進來道:「你醒了。」她低頭用終端發送了條信息,然後對庄晏笑道:「又見面了。」
庄晏臉色蒼白地看了她一眼,女嚮導很快反應過來:「對了,噪音。」
她話音一落,庄晏便感覺到那些聲音小了許多。
「還聽得到嗎?」女嚮導問。
「還有。」 聲音只是變小了,沒有完全消失。
「噢……」女嚮導同情又欣慰地看著他,「看來你的精神觸絲比起那些年輕的初學者要成熟得多。」
庄晏看著她。
女嚮導道:「你自己也該明白了吧?你是一名嚮導,剛剛覺醒。」她仔細打量著庄晏,「我從來沒見過30歲才覺醒的嚮導。」她拉了張椅子在庄晏床前坐下,「不過這就能解釋你為什麼可以喚醒你的學生了。」
庄晏聲音沙啞道:「誰把我送來的?」他記得他在海倫娜的別墅花園裡等她見他一面,然後,周玉臣來了……
「周上將送你來的。」女嚮導提起周玉臣,嘆道,「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哨兵能抱著一個渾身信息素的嚮導還那麼鎮定。」
「那你沒見過的東西還真多。」
女嚮導不在意庄晏隨口的嘲諷,而是看了看手裡的電子光板,道:「那麼,出於工作需要,可以請你回答幾個問題嗎?」
庄晏不說話便是默許了。女嚮導問道:「在正常的覺醒時期,也就是10歲到20歲這段時間裡,你有出現過覺醒的癥狀嗎?就像今天這樣。」
「沒有。」
「你的精神力比正常人強許多,這種情況是從小就有嗎?」
「是。」
「有沒有異常過?」
庄晏道:「異常?」
女嚮導道:「就是在某段時間裡,你的精神力出現較大的波動。」
「沒有。」
「真的沒有?」
庄晏道:「我不清楚你說的異常的範疇。」女嚮導想了想道:「好吧,那……有沒有出現過什麼大的變故?讓你精神受創的……」
庄晏停頓了片刻,答道:「有。」他又頓了一下,「八年前,我母親和我弟弟死於一場突襲戰爭。」
雖然是工作需要,但勾起別人的痛苦回憶並不是女嚮導的本願,她放低聲音道:「我很抱歉。」
庄晏卻沒有露出多麼痛苦的神情,他把目光放在房間里的某處道:「有人說我可能目睹了我弟弟的死亡,但我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女嚮導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過來,創傷后應激性的失憶嗎?
房間一時靜默了,庄晏靠在床頭,面無表情。女嚮導握著光筆在電子光板上飛快地做著記錄,然後站起身來道:「那麼你繼續休息吧,打擾了。」
庄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女嚮導道:「很快了,醫院正在給你辦手續,『塔』已經派人過來接了。還有你的學生,凱文,你們可以一塊走了。」她正要走,想起來一事來又道:「你成為嚮導的事,系統已經發通知……」
這時候病房門被輕輕敲響了,女嚮導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斯文清秀的男子,見到她便笑道:「你好。」
女嚮導認出來他也是一名嚮導,和許多嚮導一樣,氣質溫和,並且級別比自己高許多,詫異道:「您好。您是……」
「我叫斯蒂文·金,庄先生派我來看看庄晏的情況。」男子補充道,「庄澤先生。」
庄澤的大名自然沒有人不知道。「噢。」女嚮導側身為他讓行,「請進,病人已經醒來了。」
「多謝。」男子走進病房。
庄晏抬起頭道:「斯蒂文。」
「怎麼樣?」男子看到他時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他床前。斯蒂文·金是一名出色的嚮導,軍銜是大校,當初受庄澤夫婦的提拔,和莊家向來走得近。他比庄晏大了五歲,兩人的關係一直不錯。
女嚮導見他們兩人開始寒暄,便帶上門出去了。
「快給我口水喝。」門一合上,斯蒂文一邊說,一邊徑直拿過庄晏床頭柜上的水杯,一飲而盡。「被你爸催著連夜趕過來,連水都來不及喝。」
喝完水,他站在床邊,認認真真地把庄晏上下掃視了一通。伴隨著他的目光,庄晏感覺到有什麼細細的觸絲一樣的東西在他仍然混雜無序的精神領域外圍遊走了一圈。
「你居然真的變成嚮導了。」斯蒂文喃喃道,「你知道嗎,我昨天半夜被庄伯父叫醒,聽說你的事,還以為是在做夢!」
庄晏別過頭去,懶得做無意義的應和。
「你本家都亂了套了。」斯蒂文在床邊坐下,病房裡沒有其他人。
確認事情屬實之後,他便放鬆身體靠在椅背上,注視著庄晏,有了開玩笑的心思,「你爸正忙著應付你那些叔叔伯伯們的詢問。不得不說,庄晏,你搞了個大新聞。」
庄晏道:「他讓你來做什麼?」
「看看你的情況啊。」斯蒂文攤手道,「還有就是看著你進塔里。你覺得怎麼樣?臉色還是不大好,剛剛那位醫生應該已經為你摒除『噪音』了吧?」
「還是有聲音。」庄晏皺眉道。
「是嗎?」斯蒂文直起身來,庄晏忽然感覺到大腦像被注入了一管溫水,那種因為那些絮絮叨叨的聲音所產生的脹痛感被溫水滌盪、舒緩,伴隨著斯蒂文的一個響指,脹痛感蕩然無存,大腦終於得到了徹底的休息。
斯蒂文摸著下巴道:「看來你和那些剛覺醒的年輕人還是不同。」
「那個醫生也這麼說。」
「她是從哪兒來的?」斯蒂文問道,「一般的醫院可不會有嚮導醫生。」
「不知道。」庄晏沒想過問那女嚮導的來歷。
斯蒂文想了想后,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了,是周玉臣上將調來的吧?」
庄晏眉心一蹙,斯蒂文卻一拍掌道:「對了,趕緊的,給你爸撥個通訊過去,他要我看過你的情況后立即向他報告。」
庄晏道:「你去外面給他報告。」他現在不想和庄澤面對面說話。
斯蒂文道:「這可不行。他不僅要我跟他報告,還有事情要跟你談。」
「什麼事?」
「聯姻的事。」
海倫娜已經把這事鬧到父母那去了?庄晏搭在身側的手掌驀地握緊成拳:「你告訴他,海倫娜只是一時任性,她被那個道貌岸然的人渣迷了眼睛……」
「海倫娜?你還以為是海倫娜公主?」斯蒂文瞪大眼睛,「等等,醫生沒跟你說嗎?」
「說什麼?」
「匹配度的事。」
庄晏的身體一僵,現在離他蘇醒還不超過半個小時,他的思緒還停留在昏迷以前,他對他嚮導的身份都還沒有切實的認知,更加不可能本體慮成為嚮導所要面對的境況。
所有的嚮導一旦確認覺醒,DNA就會被錄入『塔』的系統資料庫中,然後與資料庫中的海量哨兵信息進行匹配,立刻就能得到一個適配表,所有匹配度超過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選,會按照匹配度由高至低排列在表上,並且立即發送到該名嚮導及其家人的終端上。
庄晏和斯蒂文對視片刻,抬手打開終端,在消息欄找到了那張系統發來的表。
他打開一看,當即臉色鐵青。
斯蒂文雖然已經知道了,但還是湊過來瞄了一眼,嘖嘖道:「你的基因還真是挑剔啊,名單上居然只有一個人,咱們帝國最年輕的上將,被你挑中了。」
庄晏握緊了拳頭,這下手上青筋都起來了,臉色也是難看到了極點。
斯蒂文嚇了一跳道:「你怎麼了?」
庄晏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斯蒂文道:「知道啊,周家長子,帝國上將,帥裂蒼穹,帝國排名第一的黃金單身漢,我手下有一個單身的小嚮導就是他的粉絲呢。」他說一句庄晏臉色就臭一分,說完已經可以和下水道媲美了。
斯蒂文一頭霧水道:「你怎麼了?你跟周玉臣有仇?」
庄晏卻不答,而是道:「他要跟我談什麼匹配度的事?」
斯蒂文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庄澤:「哦,是這樣的。你和海倫娜公主的親事不是黃了嘛……」
庄晏眼睛一瞪,斯蒂文向後微仰,舉起雙手道:「算了,算了,你還是自己跟他說吧。」
說著他給庄澤撥去了通訊,很快就被接通了,威嚴的中年男人的立體影像出現在病床前。
周玉臣坐在別墅的書房裡,他昨晚暫時在別墅住下了,打算再住一天,等周玉郎完全恢復再回驛館去。
書房門被人輕叩兩下,周玉臣道:「進。」
周玉郎走進來,少年身體素質很好,回別墅時就醒來了,休息了不到一天,除了臉色還有些蒼白,其他都沒什麼問題了。
「感覺如何?」周玉臣問道。
「沒什麼事了。」周玉蘭一邊答道,一邊看了眼書房正對書桌的牆壁上掛著的秋日大道的畫,「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幅畫。」
周玉臣沒有解答他的疑問,而是道:「走過來一點。」
少年慢慢往前走了幾步,他的五官和周玉臣肖似,只是比周玉臣多了些少年人的朝氣稚嫩,還有高傲冷峻,不過和他的神態完全不同的是,他的阿拉斯加從進門起就吐著舌頭飛奔到周玉臣面前,高興地搖著尾巴,主子的高冷風範是一點沒學到。
量子獸是主人內心世界的反應。周玉臣臉色也是不同於外人面前的柔和,伸手揉了揉阿拉斯加的頭,然後對周玉郎道:「系統給我發了你的適配通知。」
周玉郎麵皮一綳。周玉臣手指在終端的虛擬光屏上向上一劃,將屏幕放大到周玉郎的面前道:「昨天覺醒的那個小嚮導,和你是適配的,而且匹配度達到百分之八十五。你覺得怎麼樣?」
周玉郎道:「什麼怎麼樣?」
「你可以去爭取試試。」周玉臣道,「百分之八十五的匹配率,不是輕易就能遇到的。」
現在哨兵和嚮導的人數比例只有接近十比一,很多哨兵能夠得到一個嚮導就已經很不錯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匹配門檻也是因為嚮導的稀少而定得偏高,而百分之八十五的匹配度,稱得上是稀有了。
「雖然你這年紀找嚮導也有些早了,但早一點……」周玉臣緩緩道。
「我不需要嚮導。」周玉郎斷然道。
周玉臣擰眉道:「不要說這些一時意氣的話。」
「我不需要。」周玉郎重複道,「你不是也宣稱你不要嚮導?」
「我的情況不適用於所有人。」周玉臣語氣平靜,但不容反駁,「你太年輕,還不知道狂躁症發作和退化的痛苦。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周玉郎揚起下巴道,「你能做得到,我為什麼做不到?」
他的姿態和話語都像是挑釁,但阿拉斯加仍是蹲坐在周玉臣面前,仰著腦袋眼神亮亮地望著他。
周玉臣道:「看來父母親說得對,我給你做了一個壞榜樣。」
周玉臣抿緊了嘴唇。周玉臣沒有再徵詢他的意見,而是低頭道:「那個年輕人叫凱文·布爾維爾,平民出身,家世清白,還是軍校生,我想父母親會很滿意他的,我會讓人去問問,看他願不願意離開塔之後轉到帝國軍事學院讀書。」
「哥!」周玉郎喊道,面上終於露出少年沉不住氣的叛逆和不甘。他攥緊拳頭道:「除非你和嚮導結合。否則你不找,我也不找!」
說著他轉身大步離開了書房,阿拉斯加蹲在周玉臣腿邊,委屈地嗚咽了一聲。
周玉臣嘆了口氣,對阿拉斯加道:「去吧。」
阿拉斯加慢騰騰地穿牆走了。周玉臣看了看屏幕上的適配通知,手指再一劃,仍然是一條適配通知,是他自己的。
他透過散著淡淡藍光的虛擬屏,看到了正對面牆上的那副秋天的畫,眼神有些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