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覺醒

  庄晏站在別墅的台階下面,而台階上放著鬱金香,雪白柔軟的花瓣,上面煙霧般的紫痕,在雨幕中更有一種朦朧的美麗。


  庄晏背對著周玉臣,背脊挺直,一頭淡金色的短髮被雨淋得濕漉漉的,領口露出的脖頸線條頎長優美,他本來膚色就蒼白,加上被雨打濕了,在陰暗的天氣下甚至白得刺目。


  周玉臣從機器人手裡接過雨傘,上前了兩步又問道:「庄先生?」


  庄晏緩緩回過頭,看著他道:「離我遠點。」話語中的寒意比這深秋的雨水更甚。


  周玉臣覺得自己這看到人不假思索就落下飛碟來詢問的行為是有些不符合他平日作風,不過他也不後悔,他又上前一步,伸長持傘的手臂,讓雨傘能蓋住兩個人:「你可以去我的飛碟上避雨……」


  「離我遠點!」庄晏吼道,他喉嚨有些沙啞,多半是受涼了。


  周玉臣皺起眉看他,庄晏吼了一句之後就有些輕微的喘氣,退後兩步,好像體力不支似的。就算是受了涼,這麼大個男人淋點雨就連喊句話都費力,也是有些不正常。


  周玉臣自認不是什麼聖母,不過人都走到這了,就好人做到底:「你看上去不大好,我可以讓人送你回去,或者你可以到我附近的住處休息一下。」


  庄晏冷笑,抬起手指著他道:「你還假惺惺做什麼?偽君子!恬不知恥!玩弄別人的感情很有成就感嗎?破壞別人的婚姻你很高興嗎?你的臉再漂亮,軍銜出身再高,也掩蓋不了你就是個人渣的事實!」他手指抖個不停,不知是因為虛弱還是因為怒氣。


  周玉臣哪怕真的是聖母,聽到這番沒由來的指責也再也沒法好聲好氣了,臉微微地沉了:「庄先生,詆毀別人可不是紳士所為。」


  庄晏「哈」了一聲道:「對付你這種道貌岸然的人渣,用得著成為紳士?」他胸口起伏,喘氣都有些喘不及,卻忽然上前一撲,就要揪住周玉臣的衣領。


  周玉臣和他的體能差距相當於猛虎之於食草動物,怎麼可能讓他揪住。庄晏撲了個空,往前踉蹌了一下。


  周玉臣又下意識想要扶他,但手剛伸出去就停下了。他猜測要是扶這人一把,不僅得不到感謝,還又會被辱罵一頓。


  庄晏身體搖搖晃晃的,好歹穩住了沒摔個狗吃屎。周玉臣看他這狼狽的模樣,忽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又可憐。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把自己弄成這幅樣子?


  庄晏抬頭盯著他,眼睛很亮,不是清明冷靜的那種亮,而是過分情緒化的亮,他好像一下讀懂了周玉臣的意思,道:「你懂什麼?你這種人,只會擺著你那虛偽的微笑,裝得好像一切盡在你掌握之中一樣。你懂什麼叫愛嗎?你懂對別人敞開心扉的感覺嗎?你懂個屁,你就只會假惺惺的笑!」


  庄晏走前兩步,像個醉鬼一樣大聲諷刺叫罵,還說了不少髒字,道:「我看你就是個懦夫!躲在你自己的城堡里,你笑,可是你害怕!像你這幅德行的人我見得多了,懦夫!」


  這哪還是那個高傲自持的庄教授,分別就是個神志不清的莽漢。周玉臣皺起眉,臉色徹底沉了下去:「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了,再見。」


  說著他轉身,庄晏只是冷笑著。


  這是台階上的門鈴搖動了一下,門被女傭打開了。


  女傭飛快地看了一眼轉過頭來的庄晏,隨即對周玉臣說:「周上將,公主殿下請你進屋坐一坐。」


  周玉臣還沒說話,庄晏先道:「告訴海倫娜,她不見我,我就在這裡一直等。」


  女傭低著頭不敢回他的話,朝周玉臣欠了欠身道:「請上將賞光。」


  「不了。」周玉臣回絕道,「我只是碰巧路過,還要回我自己的住處,不打擾公主了。」


  女傭有點為難,看看周玉臣,後者壓根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女傭只好道:「那麼上將好走。」


  女傭重新關上了門,周玉臣最後看了庄晏一眼,他好像平靜下來了,又站在台階前面,低頭垂眼,連餘光都不再掃到周玉臣身上。


  周玉臣轉身朝別墅大門走去。他雖然不後悔自己的行為,但的確覺得他在自討沒趣。


  剛走出幾步,忽然身後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


  周玉臣立即轉身,只見台階前面軟綿綿地趴著庄晏。


  周玉臣將雨傘遞給機器人,大步走過去把人翻過來,扶起他的上半身。


  庄晏這一摔,頭磕在台階上,額角已經滲了血,但這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他的瞳孔,一會兒緊縮一會兒擴散,身體也發起抖來。


  周玉臣輕拍著他的臉:「庄先生?庄先生?」


  庄晏的身體在戰慄,周玉臣直覺這不僅僅是因為冰冷的雨水。


  他手臂一用力,將人扶起來,正要說話,忽然一個沾滿雨水的骨節分明的拳頭在他眼前一晃。


  這下因為距離他近,他又實在沒有防備,拳頭擦過了他的顴骨。有點火辣辣的,應該是擦出淤青了。


  周玉臣的動作更不含糊,心念電轉間,一隻手已將懷中人的雙手反剪在對方身後。但庄晏因為氣力不支,身體一直往下滑。


  庄晏轉過頭,瞪著周玉臣,又露出冷笑。


  他之前想乾的事情干成了,庄晏很滿意,於是他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他又趴到了地上。


  周玉臣在他身邊站了兩秒,才又俯身,直接把人橫抱起來,往飛碟走去。


  上了飛碟,勤務兵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家上級抱著一個年輕削瘦的男人進來,連忙去按了座椅的按鈕,座椅翻轉變成了軟塌,周玉臣把人扔在軟塌上,吩咐道:「給他收拾收拾。放到后間和玉郎一起。」


  「是!」


  機器人拿來毛巾,勤務兵用毛巾替庄晏擦臉上身上的雨水,道:「上將,這位先生渾身濕透了。要不要替他換身衣服?」


  周玉臣摸了摸顴骨處的淤青,機器醫生正在為他治療,他看了眼軟榻上躺著的庄晏。


  在雨里淋了那麼久,髮蠟已經不起作用了,庄晏平時一絲不苟梳到後面的金髮此時鬆散下來,平白年輕了好幾歲,蒼白的兩頰燒著不正常的紅暈,眉頭還是蹙著,但是他緊閉的雙眼和不停發抖的身體讓緊蹙的眉宇不再顯得凌厲,而是倍增脆弱感。


  「到別墅再換吧。」


  「是。」勤務兵說,「這位先生的癥狀看上去不像是感冒。」他手背貼在庄晏的額頭上,看向周玉臣道:「他在發熱,熱度很高。」


  周玉臣皺眉,讓機器醫生去掃描庄晏目前的身體狀況,顯示的數據很異常。


  機器醫生建議先注射一支藥劑,周玉臣點頭表示同意,卻聞到了一絲氣息。


  非常甜美醉人的氣息,像花園裡的一陣清風,沁人心脾,又像陳年的酒,醇厚悠長。


  這種味道周玉臣聞到過許多次,雖然他堅持不與嚮導結合,但依然有很多嚮導主動來跟他示好,甚至有好幾次,或是在宴會的隱蔽處,或是他夜晚居住的房間,嚮導放出自己的信息素來勾引他,也曾有一兩個人和他勉強相容。但周玉臣從沒有接受過他們。


  庄晏是個嚮導,一個剛覺醒的嚮導!

  「什麼味道?」周玉臣的勤務兵本來俯身在替庄晏擦拭臉和脖子,此時卻像喝了酒一樣,眼神有些恍惚和醺醺然,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鼻尖湊到男人白皙的凸起的喉結附近嗅聞。


  他也是個哨兵,對哨兵來說,嚮導的信息素是天底下最難拒絕的東西之一。


  嚮導的喉結是可以被標記的部位之一。周玉臣意識到這個問題,登時一步跨過去抓住勤務兵的肩膀,喝道:「到一邊去!」


  他手腕一轉,高大結實的勤務兵就被他轉過來按住,對上周玉臣的雙眼,勤務兵這才身體一震,雙目恢復了清明。


  「上將,對不起,我……」


  勤務兵說了兩句話又住嘴了,因為飛碟里的嚮導素氣味越來越濃,他在周玉臣的壓制下勉強保持清醒,但眼睛卻在慢慢充血,身體緊繃起來。


  一隻灰狼出現在勤務兵腳邊,目露精光,看著軟榻上的庄晏,他的主人還不敢挪動步子,但它已經蠢蠢欲動,要朝軟塌撲過去了。


  然而不等它抬動前爪,一隻雪豹就擋在了它面前,前爪按地,肩膀下塌,伏低頭露出利齒,緊盯著灰狼,喉嚨里發出警示的低吼聲。


  面對有「雪山之王」之稱的雪豹,灰狼膽怯了,但依然貪婪地望著軟塌上的嚮導。周玉臣見狀,一記砍在勤務兵後頸上,勤務兵軟倒在地上。


  灰狼憤怒、懼怕又不甘地叫了一聲,消失了。


  飛碟里清醒的只剩下周玉臣一個人,然而他站在庄晏三米開外的地方,不敢靠近一步。


  他渾身肌肉綳得死緊,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整個鼻腔都是那甜美的信息素。


  太甜了。甜得像是要把人溺死。周玉臣甚至產生了飢餓感,像野獸一樣。軟塌前的雪豹和周玉臣對視,它在含蓄地催促主人,這是一個和周玉臣高度相容的嚮導,從來沒有誰和他有過這麼高的相容度。


  起碼超過百分之八十五,周玉臣判斷。他說:「抑製劑。」雪豹不高興了,它喉嚨里發出「呼嚕」聲,在抱怨自己的主人臨陣退縮。它來到周玉臣身旁,用身體拱著周玉臣的腿,往庄晏的方向推。


  機器醫生取出抑製劑,周玉臣飛快地給自己注射了一支,低聲訓斥自己的量子獸道:「別鬧。」


  一支抑製劑竟然不頂用。周玉臣身上被信息素勾起來的躁動只消停了半分鐘,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周玉臣毫不猶豫地讓機器醫生加大劑量,給自己注射了第二支。注射完后一邊將針管扔掉,一邊退到了飛碟另一端,盡量遠離了庄晏。


  僵持了二十分鐘,飛碟抵達了住宅。周玉臣也終於強迫自己徹底冷靜下來,雪豹在一旁看到他這自虐般的自控力,很沒勁地消失了。


  周玉臣將自己的壁壘建立得嚴嚴實實,鈍化了嗅覺,才來到軟塌前面。男人削瘦修長的身體蜷縮起來,痙攣著。周玉臣這才發現,原來庄晏已經醒了。


  庄晏此時的身體和感官都脆弱不堪,但目光卻銳利得驚人,他盯著走到軟塌邊的周玉臣。顯然神智還沒有恢復。


  周玉臣俯身,庄晏的手臂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周玉臣按住他的手腕,和他對視道:「我不會傷害你。」


  庄晏急促地呼吸著,周玉臣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按他手腕的姿勢,直到感覺手掌下的手臂肌肉沒那麼僵硬了,周玉臣才彎腰,打算把人抱起來。


  忽然,他的手臂才剛剛繞過庄晏的背脊,男人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挺身坐起來,緊緊把他抱住。


  以一個全然保護的姿態,庄晏把周玉臣整個抱在懷裡,冰冷的手掌緊緊扣著他的後頸,聲音沙啞、顫抖而急促:「我在這裡,阿旭,我們在一起……」


  他說著抬起頭,把自己的額頭和周玉臣的額頭抵在一起。


  頓時,周玉臣的精神壁壘毫無徵兆地出現了一絲裂縫,庄晏不知何來的痛苦、悔恨和渴望的情緒,瘋狂地涌了進來。


  從來沒有過的。


  周玉臣想要將入侵他壁壘的意識驅逐出去,可庄晏哪怕是痛苦,都是那麼的鮮活熾烈。好像在冰冷的高牆內點起了熊熊大火,讓人在那一剎那不由得相信,只有這樣猛烈的燃燒,才算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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