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分開

  庄晏陪著凱文到了醫院。


  凱文自從被庄晏喚醒之後,雖然精神還有些不穩定,但好歹保持了清醒。小夥子一直到被送進診室,都滿懷愧疚,用虛弱的聲音道:「對不起。其實我早上就覺得有點不舒服的,如果那時候留在宿舍休息的話……」


  庄晏瞪了他一眼:「留著力氣接受檢查吧。」


  凱文進了檢查室。庄晏在醫院走廊上,打開終端給海倫娜發去通訊,那邊拒接了。


  庄晏蹙緊了眉頭。他知道海倫娜是容忍不了別人怠慢的,這一失約又要生多久的氣?

  事已至此,急著趕過去也補救不了多少。做事要做全,還是先等在這裡,等確認凱文沒大礙了再走。


  他發了一則消息過去,在長椅上坐下。對面兩間哨兵嚮導專用檢查室,一間裡面是凱文,另一間則是那個因凱文而受傷的學員哨兵。


  哨兵嚮導學院的院辦主任就坐在他身邊,對著他大吐苦水,可惜庄晏顯然不是傾訴的好對象,連應都懶得應一聲。


  他有些疲憊,剛才喚醒凱文,似乎消耗了他不少精力。庄晏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對面檢查室的牆壁上。


  忽然他眼前閃過一道黃灰色,一隻還沒有他半個手臂長的動物穿牆而過,躥到了他面前。


  庄晏皺眉,和那小東西兩顆黑豆似的眼睛對上。


  這是一隻松貂,兩頰是白毛,漸變到臉中間變成奶黃色,脖子上也一圈白色,從脖子到背脊到濃密蓬鬆的尾巴,由白色漸變至淺黃色、深棕色。


  它動動鼻子,巴巴地望著庄晏,一副想要親近又有些害怕的樣子。


  庄晏伸出手,蒼白修長的手指遞到松貂的面前,松貂立刻躍上他的手臂,一路爬到他肩膀上,大尾巴親昵地貼在他的胸前。


  旁邊主任愣愣地看著庄晏對空氣做出這一系列動作:「庄教授,你……」


  庄晏看了他一眼道:「是凱文的量子獸。」哨兵嚮導的精神體又稱量子獸。


  「哦……哦!」主任驚訝得合不攏嘴,「庄教授你也是……」


  「我不是。」庄晏搖搖頭,「只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就能看到別人的量子獸。」就像他剛才可以和意識混亂的凱文交流並喚醒他一樣。他查過相關資料記載,的確有感官較為敏銳的普通人可以看到哨兵或嚮導的量子獸。


  不過他也不是誰的量子獸都可以看到,這種情況是隨機的,而且也不常發生,比如周玉臣,比如給他送邀請帖那位,他們的量子獸他都看不到。他畢竟不是嚮導。


  庄晏說著,忽然肩膀上的松貂驚惶地叫了一聲,他一扭頭,發現一隻阿拉斯加蹲坐在長椅一端,正「哈哈」吐著舌頭示好。


  想必這就是那個學員哨兵的量子獸,庄晏瞥了兩眼,皺起眉頭,這阿拉斯加……松貂卻在他肩膀上瑟瑟發抖,大半個身子已經藏到他脖子後面去了。


  檢查室開了門,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人走出來,她的白大褂的左胸上綉著一個深藍紋章,表示著她的身份——一名嚮導醫生。她看到庄晏肩膀上的松貂和一旁的阿拉斯加,訝異地挑挑眉。


  庄晏和主任都站起身來,醫生抬手道:「病人沒什麼大問題了,我為他建立了精神屏障。只不過他還在覺醒期,必須馬上送到『塔』去。」她又指指隔壁的檢查室,「該慶幸沒有當場引髮結合熱,不然麻煩就大了。」


  庄晏道:「能讓我跟他說幾句話嗎?」


  醫生頷首道:「可以。」側身給他讓路。卻又叫住他道:「庄先生,你是凱文·布爾維爾的導師是嗎?」


  不是導師,只是選修課的老師……庄晏眼皮抬了抬,不打算糾正了,醫生接著道:「可以請你待會抽空談談嗎?」


  庄晏皺眉道:「談什麼?」


  醫生微笑著看著他,道:「先去見你的學生吧。」


  庄晏走進病房,凱文坐在病床上,他這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變成嚮導這一事實。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到庄晏,立刻下床站好,而他的量子獸也從庄晏的肩膀上跳下去,拱到了凱文懷裡,蓬鬆的尾巴一甩一甩。


  凱文抱著松貂,看看貂,又看看庄晏。


  庄晏道:「恭喜你,成為嚮導,在『塔』待上幾個月,你回來就是機甲學院的學生了。你終於不用一輩子對著你異想天開的圖紙做夢了。」機甲學院就是哨兵嚮導學院,因為只有哨兵和嚮導才能駕駛機甲。


  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好話永遠聽起來不像好話,但凱文聽完,居然像被「機甲學院的學生」喂下了一顆定心丸,眼睛慢慢亮起來,露出有點傻氣的笑容,朝他低頭道:「是!謝謝教授。」


  松貂感知到主人的心情,也愉悅地叫了一聲,爬上他的肩膀,庄晏盯著它,凱文摸摸松貂順滑的皮毛,庄晏忽然道:「給它起名字了嗎?」


  凱文怔了怔:「還沒有。」


  「起名字有助於穩固你和精神體之間的聯繫。」庄晏難得有耐心給他解釋。


  「哦,哦!」凱文摸著松貂的皮毛,和它兩個黑豆眼睛對視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有了!它是貂,就叫它貂蟬吧!古中國的大美人呢!」


  「……」庄晏忍住扶額的衝動。


  凱文是年少不知愁,被庄晏一句話安慰了之後,臉上又恢復了笑容。庄晏看著,便轉身走道:「他們會立即安排你去『塔』,趁著動身前休息。」


  凱文抱著松貂跟著走了兩步,道:「教授再見。」


  庄晏腳步頓了頓,道:「你明白成為嚮導不止意味著你可以摸到機甲吧?」


  凱文又一愣,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庄晏背對著他,忙道:「我知道,但我是一名軍校生,既然成為了嚮導,我就會履行我的義務。而且我的夢想是機甲,我想我可能還是幸運的。」


  嚮導的稀少註定了這類人比一般人擁有更少的自由,凱文的確可以說是幸運,他熱愛機甲,但又受教育和出身所限,成為嚮導給了他一條路,一條較為輕鬆的路,但是……


  庄晏道:「你還是不明白。」成為嚮導,就要和一名哨兵結合,通過匹配,儀式,結合熱,將兩個人強行綁在一起,從此同生同死。無論你來自哪裡,無論你想要往哪裡去,你的命運註定和另一個人的命運緊緊交纏,身不由己。


  庄晏深深吸了口氣,看了一眼檢查室雪白的牆壁,牆壁那邊是一個年輕的哨兵,因為和凱文的精神產生共鳴而受傷,也許……


  他沒有多說,走了出去。


  嚮導醫生醫生請他到另一間診室談話:「據病人所說,他的精神瀕臨崩潰之時,是庄先生你把他喚醒過來的。」


  庄晏沒有遮掩,承認道:「是。」


  「這太不可思議了。」嚮導醫生打量著庄晏和他的周身,像是在尋找什麼,被庄晏一句戳破:「在找我的量子獸嗎?」


  嚮導醫生笑了笑。庄晏道:「我不是哨兵也不是嚮導,沒有那種東西。我的精神力只是個例。」


  嚮導醫生看了他一會兒,遺憾地嘆道:「恕我大驚小怪了,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個例。」


  庄晏看看時間道:「我可以走了嗎?」


  嚮導醫生沒有挽留。庄晏走出醫院大門,懸浮車飛來停在他面前,四點過十分了,通訊一直撥不通,他決定還是去海倫娜那裡一趟。


  作為禮物的鬱金香被他帶到了車上。他讓吉祥選擇路線,換成自動駕駛,自己則走到鬱金香的玻璃溫室前面,按了幾個按鈕,發現這座溫室居然不能調節成不可見,花店這就有些偷工減料了,這麼大個玻璃罩子放在家裡,絕對不符合庄教授的審美。


  約會已經遲到了,禮物可不能再有瑕疵。


  庄晏這樣想著,記得剛剛看地圖,有一條線路是可以經過花店的,於是立即轉身喊道:「吉祥!」


  結果一轉身,不知是動作太急,庄晏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他不得已按住玻璃溫室,穩住身體。吉祥見狀立刻從凹槽里浮起來,圍著他轉了一圈:「sir?」


  庄晏晃了晃頭,眨眨眼,伸手按了按太陽穴道:「沒事。」可能是太累了。


  庄晏前腳離開醫院,周玉臣後腳趕來。


  他走過長廊,先前照顧凱文和那個學員哨兵的女醫生在診室外,見到他,立刻腳跟併攏行軍禮道:「上將。」


  她是周玉臣的下屬,為了照顧受傷的學員臨時撥來這家醫院。


  「怎麼樣?」


  「情況基本穩定了,打了抑製劑,建立了屏障。」女醫生道,「等過半個小時再打一針藥劑,就可以把周小公子轉移到比較安靜的地方休養,不用一直待在醫院裡。」


  周玉臣點點頭走進檢查室,在玻璃前面看了看弟弟周玉郎,少年俊俏的臉很蒼白,但睡容還算平靜,已經從精神創傷中恢復過來了。


  恢復的證明就是周玉郎那隻叫「美人」的量子獸正熱情地繞著他的腿撲來撲去,時不時爪子拍著地面。


  周玉臣看了它一眼,從周玉臣身後走出來一隻雪豹,灰白色的皮毛上有黑色點斑和黑環,身軀高大,面相威嚴。阿拉斯加一見雪豹,立即乖巧地蹲坐下來,又伸出舌頭哈氣。


  女醫生又笑道:「說起來這也不完全是壞事,周小公子和剛覺醒的那名嚮導共鳴很強烈,不然也不會受傷。」


  「那個嚮導也是蘇普林大學的學生?」


  「是的。」女醫生在他身後道,她在治療凱文的時候,就讓他把從賽場到救護車再到醫院的經歷敘述了一遍。此時又向周玉臣複述了一遍。


  周玉臣果然對凱文被喚醒的部分感了興趣:「喚醒他的是個普通人?」


  「是。」女醫生道,「據病人說是他的老師,還是大學里的教授,看著倒很年輕。」


  周玉臣心裡一動道:「教授,有說名字嗎?」


  「只問了姓,姓庄。」


  庄晏走進花店,跟店員交涉,店員道歉說是包裝得太急出了差錯,立刻拿去幫他換,請庄晏在店裡稍等片刻。


  庄晏站在落地玻璃窗,看到外面人行道上正對著花店旁邊巷子的一棵樹,他想起來正是在這棵樹下見過那隻阿拉斯加,主人是個少年,想必就是來參加機甲大賽的帝國軍事學院的學生。


  他看了看天色,有些陰沉,要下雨了。


  庄晏凝視了變得有些灰濛濛的天空一會兒,低頭又打開終端上的通訊器,向海倫娜再一次發去通訊。


  這次等了很久,通訊居然被接通了。


  海倫娜的影像出現在他面前。庄晏精神一振,站直了身體道:「海倫娜,看到我留給你的消息了嗎?」


  海倫娜抿了抿唇道:「看到了。」


  「我很抱歉,事發突然,那個學生覺醒得很不是時候,我需要為此負一部分責任……」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解釋一次。」海倫娜打斷他道。


  庄晏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覺得她的神色不同於往常,便盡量用自己不熟練的柔和的口氣道:「我很抱歉我失約了,我現在馬上趕去你那兒,好嗎?」


  海倫娜卻不接他的話,而是道:「庄晏,你這樣不會累嗎?」


  庄晏一愣道:「什麼不會累?」


  「你根本就不會討好女人。」海倫娜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你也學不會溫柔,我們如果真的結婚了,要怎麼相處?」


  庄晏一時語塞。他做過無數研究,卻從沒研究過怎樣對一個人溫柔,在這方面他連小學生都不如。


  「我不愛你。」海倫娜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做了個很糊塗的決定,為免一錯再錯,我們分開吧。」


  「什麼?」庄晏腦中猶如一道驚雷打響。


  「我們的婚約,既然還只是口頭承諾,就讓它作廢吧。」


  「……為什麼?」


  庄晏臉上還留有一絲茫然的神色,但目光卻變得銳利,直刺過去。海倫娜更加不願和他對視了,她一咬牙道:「我不愛你!所以我後悔了,我不想和你結婚,這就是我找你來要說的事,既然你來不了,那索性就在通訊里講清楚好了!」


  庄晏臉上起碼定格了有兩秒,他似乎很費力地在思考,然後抬眼,有點無措地做出安撫的手勢道:「我知道了。我不溫柔,也不有趣……我會學習的,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得更好……」


  海倫娜被他搞得更心煩了:「這跟你學不學得會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庄晏盯著她道,「那麼跟周玉臣有關係對嗎?」


  海倫娜身體一震,庄晏臉上露出慣有嘲諷的笑容,但此時多了一點苦澀:「我就知道,是周玉臣對你說了什麼嗎?」


  「他什麼也沒說。」


  「那是他做了什麼?他暗示你?」庄晏語氣激動起來。


  「跟他沒有關係!」海倫娜拔高聲音,「是我,好嗎?一切都是我!我不想和一個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愛上的男人結婚!去他的聯姻,家族利益,我連選擇感情的權利都沒有嗎?」


  她終於肯和庄晏對視了,臉上像帶了一層冰霜凝成的面具,她說:「該說了的都說了,你不必來找我了,再見。」


  庄晏道:「海倫娜!」


  對方已經切斷了通訊。


  從他們爭吵的時候天空就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隨即灰濛濛的天色里,大顆大顆雨珠落下來。


  庄晏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店員帶著助理機器人來到庄晏身邊道:「先生您好,溫室已經換好了,要檢查一下嗎?」


  庄晏一言不發,抬腳往店外走去,店員不明所以,連忙讓機器助理搬起鬱金香的玻璃溫室,撐起傘,跟著庄晏出門去,把鬱金香送上懸浮車。


  庄晏在駕駛座坐著,吉祥伸出機械手臂把鬱金香在車裡擺放好,然後兩個機械手交握在一起,漂回在庄晏身邊,有點擔憂道:「你的臉色很不好,要不然還是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拜訪公主。」


  庄晏握緊了我,骨節泛白,道:「不,就現在,馬上。」


  打完最後一支藥劑,周玉臣讓勤務兵把還在昏睡的周玉郎連同救護艙帶上飛碟,往上西區飛去。楓丹白露的上西區是有名的富人區,寸土寸金,富豪權貴們都樂意在這裡購置房產,比如海倫娜公主居住的宅子就屬於上西區。周家在這裡也有兩處房產,但周玉臣因為公事住驛館比較方便,所以沒有入住。這裡環境清幽,沒有太多噪音,倒是適合周玉郎養傷。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飛碟飛過上西區的上空,飛碟的外殼用特殊材料製成,從內部可以全方位看到外面的景色,只不過這時候昏天暗地,連地面精心修剪的花草都黯然失色。


  周玉臣坐在飛碟一側內壁旁邊的座椅上,看著外面大雨蒙蒙,享受這難得的清閑。


  這麼大的雨,街道上別說人,就連懸浮車也少見。他目光一掃,忽然在一棟熟悉的建筑前面的花園裡看到一個人影。


  哨兵的五感比常人要敏銳許多。尤其是集中注意力在某一感官上時,敏銳程度可以加倍,因此周玉臣在飛碟經過別墅群上空時凝神一看,立刻認出來那個人影是誰。


  那棟建築無疑是海倫娜公主的住宅。周玉臣讓飛碟下降到別墅大門前,跳下飛碟,讓勤務兵在飛碟上等候,智能機器人在他身邊撐起傘。


  周玉臣在嘩嘩雨聲中走到那人身後道:「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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