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 76 章
「要我幫忙嗎?你點點頭, 什麼麻煩都沒有了。明天照舊搬新宅,宴賓客。」
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彷彿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若程千仞此時抬頭, 便會看清那人面容平靜, 眼神冷漠, 眉眼間神態與逐流大不相同。
他定了定神, 掙脫懷抱, 震驚地打量眼前人。
個子高了, 五官徹底長開,真出落成了俊美少年。是夢裡的模樣。
「你、你怎麼來了?」
送走逐流的時候, 他說盡了絕情話,弟弟應該恨他。去了皇都錦衣玉食,身份尊貴,哪裡還願意回來?
現在逐流悄沒聲息地連夜跑來, 怕不是在皇都遇難, 過不下去了?
程千仞想到這種可能, 心中一驚。真是破屋偏遭連夜雨,貧賤兄弟百事哀。
「你說話啊!到底出什麼事了?」
「沒事。」
「沒事就快回去啊。我這邊剛惹了大禍……保不齊連累你性命。」
這人居然第一時間擔心他, 以至於忽略了他說的『幫忙』。
朝歌闕微怔, 心想說得真好聽,好像你不是二百兩拋家棄弟,有錢就搬去文思街花宿柳眠的混賬哥哥一樣。溫柔鄉, 英雄冢, 你也真敢去住。
如果『程逐流』見你這幅模樣, 一定很高興。
可惜他看不見了。
朝歌闕想到這裡,突然改變主意,決定換個騙法。
他笑意愈發溫柔:「我想你啊,哥哥。」
程千仞愣怔一瞬。
聲音顫抖地問:「你……你家裡人,是不是對你不好?」
弟弟只是輕輕點頭,程千仞卻覺得他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腦袋轟地一聲炸開。
他以為逐流身份尊貴,朝歌十衛又被自己逼著發過心血誓,會對他絕對忠心。逐流能得到最好的照顧,享受無限資源……
原來一切都是他自以為的,逐流過的一點也不好!
他家小孩多乖啊,如何在充滿陰謀詭計的環境艱難求生?
「是我的錯,哥哥錯了……」程千仞眼眶通紅,喃喃自語:「就知道那些皇都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已經很久沒哭過,無論受再重的傷,面對怎樣的險境。但現在,愧疚與壓抑的思念,讓他幾乎掉下眼淚。
「你既然偷跑出來,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南央城是待不下去了。我們先離開這兒。」程千仞握著舊劍,向少年承諾道:「別怕,誰欺負了你,以後我挨個討回來。」
「五更天城門一開,我們就出城。我去跟朋友打個招呼,你去拿銀票,都在你房間床板下面,其他東西不帶……」
朝歌闕怔怔看著他,目光複雜:「你傷得這麼重,怎麼跑?」
「我沒事。」
「你就這樣走,剛買的新宅美婢不要了?南淵第一天才的聲威不要了?」
程千仞鬆開逐流肩頭,退後兩步。
他恍然覺得眼前人有點陌生。逐流會問這種問題嗎。
程千仞試圖讓自己情緒冷靜,理順思緒,但朝歌闕沒給他時間,直徑上前兩步,將人打橫抱起:「我很久沒回來,銀票在哪個床板下面,你帶我去找。」
「啊!」
可憐的程千仞完全嚇傻了。
弟弟居然抱得動他,不對,弟弟居然抱他,沒等他彆扭,已經陷在柔軟溫暖的被褥里。
朝歌闕隨手掐了幾個訣,除塵去垢,療傷助眠。
「睡吧。」一天之內傷上加傷,情緒大起大落,應該休息。
程千仞望著他幽深的眼眸,哪怕精神與身體疲憊至極,也硬撐著一口氣不肯閉眼,不肯放下劍:「你……」
意識消散之前,他聽見那人冷漠的聲音:「我很好。我騙你的。」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俊美少年身上,他通身如沐銀輝,顯得愈發高華,不可逼視。
朝歌闕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來南央見這人一面,自然有些事要做。
他算是欠程千仞恩情的,需得還清了斷因果,而『程逐流』或許還會醒來,若是見他哥哥死了,只怕要與自己同歸於盡。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都不能看著這個人死。幸好這人有些利用價值……
但是現在,程千仞無知無覺地安穩睡著。
朝歌闕立在窗邊,只想看他多睡會兒。
***
程千仞很久沒睡這麼好了。自從一夜之間變成修行者,他便開始以冥想打坐的修行方式代替睡眠,生活也充滿緊張暗涌,尤其最近一段時間。哪怕與朋友打趣飲酒,也沒有徹底放鬆過。
但這一夜,他覺得自己飄在柔軟雲端,又像泡在朝辭宮的溫泉池裡。
好眠無夢,疲乏全消。
「程三!醒醒!」
日頭高懸,醫館診室病床,三張臉對著他。
程千仞睜開眼,怔了半晌:「我怎麼在這裡?」逐流呢?
顧雪絳同情地看著他:「累成傻子了。」
徐冉低聲問:「你昨天什麼時候游回來的?」
程千仞:「游什麼,夢遊嗎?」
徐冉:「這是睡傻了吧,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比我還心大呢。」
「五更天我們去你家尋你,你不在。等學院開門,發現你已經在醫館了,這真是……天衣無縫。」林渡之替他診脈,驚訝於他傷勢好了大半,並有突破跡象,「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嗎?」
程千仞:「我特別舒服,你們有沒有看見,其他人來……」
他欲言又止。
徐冉:「有啊,督查隊來問你昨晚去哪了,林大醫師說你需要休息,等你醒了再問。」
顧雪絳:「昨天學院沒有傳出你失蹤的消息,換了別的理由沿路戒嚴尋找,應該是怕那些宗門世家的人知道后,以為你帶著『神鬼辟易』跑路,都來找學院麻煩。消息雖瞞住,我們總得給督查隊個說法,打算怎麼說?」
程千仞只得放下逐流,思索片刻:「我昨晚去客院找傅克己論劍。」
徐冉:「什麼?!」只要問傅克己一句,就立刻被拆穿了啊。
顧雪絳拍手:「妙!」
林渡之想了想:「天衣無縫。」
程千仞心疼徐冉一臉茫然,對她解釋道:「傅克己現在欠我們的。不是欠銀子那麼簡單。」
顧雪絳壞笑道:「他欠一把克己劍,那是他『命根子』。」
督查隊果然去查問傅克己,還約程千仞他們同去,嚴肅地三方對峙。
傅克己坐在案前,面容平靜:「傍晚時分,我從湖心島回客院,待我清醒,便聽說程兄等候在外間,尋我來論劍,昨日照料我的友人在場,俱為見證。」
旁邊原下索邱北連連點頭。
督查隊長有點納悶:「你們聊了一晚上?都聊什麼?」白天才打完架,晚上就能心無芥蒂的聊天嗎?
也是他們疏忽,以為程千仞絕對不可能來客院,根本沒有往這邊找。
「自然是論劍。我們二人持有劍閣兩把神兵,一夜對談,談不盡其中玄妙萬分之一,受益匪淺……」
接著就是劍閣總訣中,講述劍法形、義、神之類,極其深奧難懂的話了。
那位隊長又不練劍,聽得雲里霧裡,汗如雨下。
程千仞適時解圍:「我養傷時忽有所感,似見突破機緣,心急如焚,立刻來找傅兄對談,沒來得及知會一聲,勞煩眾人擔心。」
「哪裡的話,突破機緣這種大事,一息都耽誤不得!」
隊長急忙帶人起身告辭,路上感嘆年輕天才的世界,我們不明白。
外人一走,屋內言笑晏晏的氣氛立刻冷場,幾人相對無言,尷尬瀰漫。
徐冉心想,原來平時不說話的人,說謊的時候,話這麼多啊。
撐場面還得原下索來,再尷尬也必須頂上:「答應諸位的事情已經做到,至於賭約……」可否作廢?
顧雪絳還記著他的音控術,似笑非笑地拿喬:「一換一,太便宜了。讓我想想……程府的護宅陣法還沒有鋪,如果邱北能幫我們,以劍為彩的賭約一筆勾銷。」
這是他們來之前商量好的,程千仞根本不想要傅克己的劍。
太顯眼了,上午賣了換錢,下午全大陸都知道是他賣的。
原下索表情一言難盡:「邱北如果願意,當然可以,只要你們不後悔。」
邱北慢吞吞點頭。
傅克己看著手中長劍:「算我欠你。」
程千仞拍拍他肩;「勝敗兵家常事……走了,邱北跟我們走。」
***
南央城又落了一場雨,這大概是今年秋天最後一場。
冬□□近,風雨格外凄寒。街上行人裹著厚衣夾襖,行色匆匆地撐傘踩過水泊。
程千仞站在程府最高的露台,近處亭台樓閣俱披輕紗,細密地雨水敲打瓦片,檐下鐵質風鈴搖晃。對街明鏡閣立在雨中,華燈朦朧,頗有些『紅樓隔雨相望冷』的意味。
逐流為什麼要來騙他一次?應該還是怨他吧。
當時話都說絕了,還有什麼情分在。
程千仞仔細回憶,他能被……呃,被抱起來,疏於防備是有,也是因為無力抵抗。手裡拿著劍,卻像沒拿一樣。看來逐流修為已經遠高於他。
逐流若真過得好,也值了。
忽而一個人影奔來,由遠及近,如一道白霧。
徐冉站在雨中仰頭大喊:「程三!快下來吧,邱北說了,下雨也不能停工!」
程千仞內心的絕望,一瞬間大過逐流離開。
***
邱北來到程府的第一天,提著一個四方木盒,輕巧精緻,像糕點盒。
徐冉:「嗨呀你來就來嘛,帶什麼禮物!」
邱北:「這是我的空間法器。」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邱北打開盒子,取出靈石、各種陣法材料、木料、石料,甚至長短鋸子、鎚子、鑿子等等各類工具。
他來了就幹活,茶也不喝一口,在程府中行走,以步丈量,仔細查看每處。
南淵四傻這才明白,原下索為什麼說,只要他們不後悔了。
因為邱北是個強迫症。
他雖然說話慢,但是心意堅定。
每天只要他慢慢捲起袖口:「手藝人,活兒不能這麼糙。」,程府每一處都可能遭殃。
起初他說:「我來拆,我來改。」但是程千仞看不過去,幫忙打下手,從此五個人變作南央施工隊。
徐冉快要崩潰了:「為什麼一個大名鼎鼎的煉器師,會糾結小路鵝卵石是否排列好看,行了行了我知道,手藝人,活不能這麼糙是吧。」
石獅子重雕,門梁彩漆重上,花木重新修剪催生。
今夜下雨,正廳燈火通明,他們與邱北雕陣料。南淵四傻只能雕個大模樣,還得邱北精修一遍。
包工頭邱北慢吞吞說話:「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精神和意志用來造物,死物能活。自己的宅邸,某些部分經自己之手,才算真誠心。」
邱北有些佩服他們。現在南淵學院,這四人最具聲名,誰知卻特別聽使喚。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一點不覺得這是下人才該乾的粗活。
徐冉有點好奇:「別的煉器師都以鑄成神兵為終身目標,你天天忙這些,不會煩嗎?」
邱北:「不煩。我師父說,以人觀物,以物觀人,是為格物。造物也是自我鑄造,這個過程很漫長。你不能急,每個細枝末節誠心做好,開爐的時候,一切自會給你回報。」
「世人說神兵難成,有時候是人心不誠。」
他忽然道:「現在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輸給原上了嗎?」
這個問題徐冉思考了很久,她認真答道:
「原上求出劍快,是無數個日夜只練快劍,我出刀快,是因為我心急。不止那場比試,我一直都很急,忘了欲速不達。」
邱北:「不,他劍上有我刻的二十八道破風符文,速度更提兩成。煉器改變生活,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徐冉:「???」
程千仞也一臉懵逼。雞湯熬好,不給人喝了?
邱北:「來,再把這塊黑金石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