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老祖祖
楊鑫低聲說:「我不要人照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要是爺爺不在家, 我就自己煮飯洗衣服。爸爸媽媽只要給我錢就行了。」
「別說傻話。」
楊文修說:「你才十一歲, 怎麼能沒有大人照顧。」
楊鑫說:「反正爸爸媽媽在不在都一樣。」
「爺爺, 咱們可以在鎮上租個房子住呀。」
楊鑫忽然說:「這樣我就可以不用住學校了。我們學校里有家住在鎮上的同學, 他們都不住校的, 每天回家裡吃飯。你要是生病了, 我可以照顧你,看醫生也方便。」
她心裡非常討厭住校,很想天天回家。
楊文修說:「你說的倒是。不過鎮上房租、開銷不便宜。」
租房子的確要錢。楊鑫無奈放棄了這個念頭。
洗了一□□服, 撿了一天柴, 收拾一天屋子,三天的假期就過了,楊鑫又要返校, 走的時候爺爺還在輸液,她實在很不放心, 楊文修只說:「沒事, 你去上學吧。」
「去吧, 我沒事。」
她坐在教室里,上課,心裡總一直牽挂著爺爺的病。他一個人怎麼照顧自己。
她感覺很孤獨。
五塊的零花錢,她拿來買一點下飯菜, 小商店裡賣的有榨菜、海帶絲、蘿蔔乾等, 五毛錢一袋, 節省著吃, 一袋可以吃三頓。買了榨菜, 就沒有錢買零食了,一學周的最後幾天總是特別的難熬。
放學,她要走出校門,走過很長一段公路,然後經過鎮上。岔路口有一棟小樓房,因為臨街,黃色的木門常年是關閉著的,偶爾開一個小縫。一個白頭髮的老奶奶杵著拐杖,坐在門口曬太陽。
楊鑫經過門口,老奶奶忽然叫住她:「小姑娘,你是不是楊文修的孫女呀?」
楊鑫點點頭:「奶奶你認得我呀?」
老奶奶顫顫巍巍走上來,拉著她的手說:「不叫奶奶,你要把我叫祖祖。你爺爺把我叫姑姑呢。來,來,進屋裡坐一會。」
楊鑫依稀記得家裡人說過,有這門親戚,就是小時候聽說的在銀行里造錢的那個姨父。不過楊鑫現在知道了人家並不是造錢的,只是在銀行工作。說是親戚,但很少往來,楊鑫從來沒去過他家。
春狗每次經過這都會指著那個門說:「別去那家知道不。叫你也別去,人家看不起你,嫌你腳上有泥,弄髒了人家的地。人家屋裡貼著瓷磚呢。」楊鑫覺得她爸是想太多,人家從來都沒邀請過他。
「我不進去。」
楊鑫跟這家親戚很陌生:「祖祖我要回家了。」
「玩一會嘛!」
老祖祖說:「都是自家人。」
楊鑫不肯玩。
「不玩,那祖祖給你買點吃的。瞧你這身體瘦的,還在讀書吶。娃娃們讀書苦,學校餓著了,祖祖給你買個雪糕。」
祖祖從兜里掏出一塊手帕,又從手帕里拿出五毛錢來,不由分說,牽著楊鑫到小賣部去,從冰櫃里給她拿了一隻雪糕。
「路上拿著吃。」
楊鑫不好意思拒絕,只好接過:「謝謝祖祖。」
「謝啥嘛。」
祖祖說:「一家人。好好念書,以後有出息。」
楊鑫從來沒見過她姨父姨母,不過每次回家,經過那個路口,都會看到老祖祖。老祖祖給她買過雪糕,她見了老祖祖便乖巧地打聲招呼。老祖祖很喜歡她,總會掏出五毛錢,拉著她去買一隻雪糕,讓她拿著回家路上吃。對楊鑫來說,這是特別美好的事,這世上除了爺爺楊文修,沒人會給她買雪糕。
她把這件事告訴爺爺,爺爺很感慨地說:「那是我姑姑,你叫祖祖。老祖祖心地好,我小的時候家裡窮,她也經常給我拿吃的。她原來一個人住鄉下,這幾年被你姨母接到鎮上一起住。他們家這關係,哎,也是一團糟。」
楊鑫很喜歡老祖祖。
然而好事不長,沒過一個月,有一天放學,她經過那路口沒見到祖祖。回到家,楊文修告訴她:「你老祖祖失蹤了。」
「失蹤了?」
楊鑫不懂:「為啥失蹤啊?」
楊文修說:「昨天晚上,跟你姨母吵架,慪了氣,氣的沒吃飯。昨半夜失蹤了,已經一天不見人影,現在到處在找人呢。」
楊鑫有點懵。
她跟姨母家不熟,不太知道姨母家的事,楊文修也沒怎麼說。天快黑的時候,楊文修說:「你在家,我去鎮上看看老祖祖找到了沒有。」
楊鑫說:「我也去吧。」
楊文修說:「你別去,你在家呆著。」
晚上,楊文修回來,聽說人還是沒找到。
到處都找遍了。
第三天,家人在離小鎮三公裡外的深山裡,找到了老祖祖的屍體。老祖祖上吊了,用個麻繩把自己掛到樹上。楊鑫沒親眼見,聽楊文修說的。又過了兩天,姨母家辦喪酒。雖然平日里就沒往來過,因為楊文修幫忙找人了,所以也請他去。楊鑫跟爺爺去吃老祖祖的喪酒。吃的莫名其妙,因為姨母家似乎先已經將人下了葬,然後才辦了個酒,意思是答謝。酒席上什麼都沒有,既沒有棺材,也沒有嗩吶,更沒有哭嚎,只是吃了頓飽飯。酒菜倒是很豐盛。
楊鑫總覺得這事是假的,可是她再也沒見過老祖祖。
六一兒童節過了,學校要開始睡午覺了。
又是煎熬。
楊鑫討厭夏天。夏天米飯會餿,夏天要睡午覺。
她討厭睡午覺。
楊鑫向班主任請求:「老師,我可不可以不睡午覺啊?我睡不著,我呆在教室看書可以嗎?」
班主任說:「不可以,人人都要睡午覺。」
老師們就像是監獄的牢頭一樣。教導處主任組織了一個小分隊,肩上戴著「大隊長」「中隊長」「小隊長」肩章的十幾個同學,一到午睡時間,就開始在滿校園巡邏。凡是抓到不肯睡覺的人,就將其揪出來,拉到太陽底下暴晒。盛暑的太陽跟火盆似的,幾分鐘就烤的人出油,這種事又丟臉又受罪,孩子們都害怕。
孩子們積極踴躍,全都想在肩上戴個章,到處去抓人,呼來喝去,特別威風。
學生中間也是有階級的,階級比成人更分明。有「官」的和沒「官」的,肩上戴個三道杠就是「官」,可以隨意命令欺負別的同學。楊鑫是轉學生,沒混到「官」。
楊鑫被迫躺在床上午睡。
外面曬大太陽,宿舍里像蒸籠一樣,幾十人擠一個屋,完全不透氣。光躺在那,汗就順著臉往下淌,席子著背的地方全是濕的。老師像鬼一樣,在各個宿舍間神出鬼沒,手裡拿著一根大棍子,看到誰敢睜著眼睛,或是嘰嘰喳喳說話,或是看書,干其他事,便一棍子敲在身上:「下來。」
老師語氣嚴厲,不容反抗:「站到操場上去。」
「不想睡覺是吧?不想睡覺就下床,到操場上去曬太陽。我看你是想睡覺還是想曬太陽。」
每一午休,非要捉個幾十人站到操場上去暴晒他才甘心,彷彿有指標。楊鑫很想不通,這麼大太陽,他好好在自己宿舍呆著吹電風扇不開心,非要來抓人。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流汗,一分一秒的煎熬,忽然聽到細微的腳步,是老師來了。
她已經能夠準備地辨別出各種聲音。窗外風吹動樹梢,巡邏的孩子們嘻嘻哈哈笑。隔壁宿舍剛經歷了一場可怕的噩夢,老師呵斥著,將兩名不睡覺的同學揪到了宿舍外:「不睡覺就給我曬太陽。」
「啪!」
「啪!」
耳光聲。有人在挨打,整整齊齊的一排耳光聲,和腳步混在一起。她聽聲音便能想象那個畫面:孩子們站成了一排,老師從第一個開始,一巴掌一巴掌地打過去。
有時候用巴掌,有時候用棍子,看老師心情。
「想睡覺嗎?」老師嚴厲地問。
「想。」同學齊聲地答。
「還敢違反紀律嗎?」
「不敢。」
「不敢就站著,先站三十分鐘,我看誰還敢再說話。」
寂靜了。
老師開始左右徘徊。
過了一會,那邊結束了,腳步聲就悄悄地逼近,向楊鑫所在的宿舍來。楊鑫感覺那腳步像一種獸,像貓。像貓捉老鼠的時候,躡手躡腳,虎視眈眈。
她適時地閉上眼。
腳步沿著過道前進,宿舍里原本窸窸窣窣的聲音頓時消失,變成死一般的寂靜。老師一個個地巡視床位,觀察學生是真睡還是裝睡。真睡的人呼吸很平靜,還有輕微的鼾聲,裝睡的人,眼睛閉的緊緊的,渾身僵硬,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發現一個裝睡的:「還裝睡,站到操場上去。」
她努力地放平呼吸,使自己發出假鼾。
「裝睡,站到操場上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到了她這邊的過道。
這感覺好像是游擊隊在躲日本鬼子。幸好她在上鋪,裝睡很難被人觀察到。
她正這樣想,只聽到耳邊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好像魔鬼的咒語:「裝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