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肖似之人
此為防盜章 「沈小姐可要起身了?」
「時辰還早, 再小眠會兒也無妨。」
那倚在榻上的女子, 正是安國公家的大小姐,沈蘭池,今年正是十六歲的年紀, 芳華正茂。
幾位宮女望著她,皆有些拘謹。
這位沈家的大小姐, 父親、二伯與兄長皆是當朝重臣,祖父是安國公, 姑姑則是執掌六宮的皇后。身世如此顯赫自不必說,更有色冠京華的容貌, 足叫所有女子見之羞慚。這盛名在外的沈大小姐,乃是楚京之中當之無愧的名門貴女。
只是這幾位宮女也知道, 這般命好,是羨慕不來的。在她面前,她們也只有謹小慎微的份罷了。
「姑姑可回來了?」沈蘭池半起了身, 纖細素手撩開了真珠帘子, 半露出她的面龐來。只一瞥, 便見到一雙春池也似的眼, 又如凝了纖纖桃風, 叫人不禁想要多看上一眼。
「皇後娘娘已回來了,只是見著您還在午憩, 便叮囑奴婢幾個莫要擾了您。您身邊的綠竹、碧玉姑娘, 都在皇後娘娘身邊吃茶呢。」其中一個宮女答道。
沈蘭池當然知道, 皇后姑姑將她的婢女召去所為的是何事。
還不是為了打探她的少女心思, 免得她改了心意,不願嫁給陸兆業?
至於她為何會對此事一清二楚——
說來,若是告訴旁人,旁人定是不會信的,但是她自認那是真的。她真真實實地死了一遭,死在了嫁給陸兆業的大婚之夜。她喝了那杯鴆酒,便死在了陸兆業的懷中。
之後,她重生了,回到了與陸兆業訂婚前的永嘉二年四月。
她小理了下鬢髮與衣衫,便帶著幾名婢女去拜見沈皇后。
沈皇后名沈辛夷,今年三十幾許,因保養得當,她看起來與二十幾歲的宮妃並無區別。她是沈家人,容色自然美艷非常,配以那一襲華服寶冠,愈顯端莊得宜。
見到沈蘭池來了,皇后便露出笑意來,朝她招了招手,道:「蘭兒,到姑姑身旁坐。」
沈家世代顯赫、殊榮萬千,沈皇后當初也憑著這顯耀門楣成為了皇后。只是她的運道不好,多年來未曾有孕,最後只能抱了德妃的皇子養在膝下,那便是太子陸兆業了。
因為身旁沒有親生兒女,皇后便對沈蘭池這個侄女極為疼愛。
沈蘭池在皇後身旁坐下了,一轉眸,便瞧著了皇后髻上的那枚鳳釵。飛鳳展翅,南珠生光,真是好不耀目。
見沈蘭池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枚鳳釵瞧,皇后嗪著笑,颳了刮蘭池的鼻子,道:「真是個小貪心鬼。待你來日嫁給了你兆業哥哥,姑姑便將這簪子送給你。」
皇後知道,自己這小侄女從來都喜愛漂亮的物什,在宮裡見到了美人兒就走不動路,對這鳳簪更是愛不釋手。
換做是從前的沈蘭池,此刻便會露出笑來。可這次,她卻低垂了頭,道:「蘭池要嫁給誰,現在可不好說呢。且這鳳簪是該給皇后的,蘭池不該奢求。」
沈皇后的眸光微微一變。
她仔細打量著自己的侄女,見她容色如常,慵眸半開,心底微有些奇怪。
蘭池從前可是眼巴巴地指望嫁給陸兆業,如今卻改了口,也不知是怎麼了?
興許是方才睡醒,還有些渾噩不清吧。
正在此時,一個宮女從殿外匆匆步入,低身一禮,道:「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說身有雜務,怕是今日不能來陪娘娘用晚膳了。」
皇后聽了這話,笑顏未改,依舊大方端莊:「無妨,那便讓他好好忙罷。」
沈蘭池聽了這話,心底有些想笑,好在她壓住了自己的笑意,免得讓皇后姑姑看出端倪來。
皇后將她召來宮中,便是為了讓她與陸兆業多見見,免得以後成了夫妻,一點兒都不知根知底。只是陸兆業是個冷性子,對沈蘭池從來都是淡漠疏離,一副敬而遠之的樣子。
沈蘭池陪皇後用了晚膳,等到宮裡掌了燈,這才出了慈恩宮。
沈府的下人早就在宮門處停好了馬車,待沈蘭池坐入車中,便扯著韁繩,向沈府駛去。
沈蘭池坐在馬車裡,身子搖搖晃晃的。一掀車簾,便見到街上一派繁華夜景。這是楚京最尋常不過的景象,可是於她而言,卻恍若隔世。即便重生已經大半月了,她還時常在夢中驚醒,總覺得這不過也是莊周一夢罷了。
鴆酒燒灼五臟六腑的觸感令她久久難以忘懷,如刻骨中。即便重生了,她也能回憶起那時的厭惡與不甘來。
既然老天給了她重來的機會,那麼她便不會任憑世事再如前世一般,讓沈家走上滅亡之路。
想到沈家位極人臣后的飛揚跋扈,沈蘭池心底微微一嘆。
若是真要扭轉沈家前路,怕是要讓沈氏的貴介們都改一改那渾身的毛病才好。若不然,沒了陸兆業,也會有其他人傾覆了這搖搖欲墜的沈家。
這一世,她不想要姑姑的鳳簪后冠,也不想再嫁給陸兆業,只盼著一切都能有所轉機。
正在她出神之時,馬匹忽而發出一聲嘶鳴,繼而不知為何狂奔起來。一路橫衝直撞,惹來一片驚叫。沈蘭池被顛了一下,竟直直撞到了廂壁上,登時一陣頭暈眼花。
「怎麼回事……」她連話都未說完,就又撞到了另一個角落裡。
「這馬忽然不聽使喚!」車夫急得滿頭大汗,道,「小的也不知為何如此……」
沈蘭池扣住車壁,探出頭來,卻見到那奔馬就要撞上一間宅院。眼看那高門越來越近,沈蘭池只得閉緊了眼,在心底想道:大不了便是再死一次。
就在此時,她的身子一輕,原是有什麼人將她橫抱了起來。
「莫非是你戾氣太甚,連馬兒都被你嚇到了?」
人還未落地,沈蘭池的耳中便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漫不經心的,像是春日飄揚而落的柳絮。明明是極清澈的聲音,卻帶著一分惹人生氣的輕佻。
沈蘭池對這聲音著實是太熟悉了,無需睜眼,她便道:「若是我戾氣太過,怕是你鎮南王府的世子爺也不能活著長到這麼大了。」
一聲輕響,男子抱著她落了地。沈蘭池睜了眼,便見到一個玉帶錦袍的王孫公子,正是同她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鎮南王府世子陸麒陽。
陸麒陽將懷中女子放下,拍了拍手,挑眉道:「又重了些。」
陸家男兒都生的好相貌,陸麒陽自也不例外。只不過他那張麵皮總帶著輕浮的笑,有時是真笑,有時是假笑,總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雖生的俊美,卻染了幾分塵俗煙火氣,便如那蒙了灰的美玉似的,多少叫人感到惋惜。
「我重?」沈蘭池撫了撫衣角,看著那邊車夫艱難地控著馬,悠然道,「我重又如何?待我真成了豐潤玉環,那這楚京便會盛行起豐腴之美來。」
陸麒陽嘖了一聲,道:「大楚的城牆全挨在一塊兒,怕是也不及沈大小姐你的臉皮厚。」
「整日鬥雞走犬、不學無術的世子爺,也敢說我臉皮厚?」蘭池回道。
兩人正拌著嘴,蘭池的貼身丫鬟綠竹、碧玉匆匆忙忙地跑來了。見小姐安然無恙,兩女鬆了一口氣,又對陸麒陽道謝。
「謝過世子爺。」
見兩個婢女低頭彎腰,沈蘭池便眸光一斜,小聲道:「謝什麼?他可占夠了你們大小姐的便宜呢。」
這般驚世駭俗的話,便是放在國風開放的大楚,也算是令人震驚了。只是因為面前的人是沈蘭池與陸麒陽,便也沒人大驚小怪了。
「算了,不同你計較。天色暗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你娘又教訓你。」陸麒陽揚了唇角,提起欄上擱置的一個酒罈子,道,「小爺我還要去喝杯花酒呢。」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
「……就知道喝酒。」沈蘭池小聲地嘟囔著。可望著他的背影,她的眸中卻不由浮現了一絲複雜。
腦海之中,有道聲音總是揮之不去。
——和我走,今夜就走。
——現在不走,便來不及了。
「小姐?小姐?」
聽到綠竹的呼喚聲,沈蘭池這才回了神。她轉念一想,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先前她還在想著怎麼拒嫁陸兆業,如今,不是有個現成的理由送上門來?
待回了沈家,沈蘭池便找到了母親沈大夫人季氏。
她秀眉一皺,面浮羞色,對著母親道:「娘……今日,鎮南王世子救了女兒。女兒對他,一見鍾情……」
頃刻間,沈大夫人仿如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在原地,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怎生這樣不小心?那柳如嫣摔下去也就摔下去了,你怎麼也……」沈大夫人的語氣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還好世子爺救得及時,不然可真是讓娘擔心。」
沈蘭池低垂了眼帘,道:「娘,並非是女兒不慎之故,而是那碧水湖邊今日格外滑腳所致。想來,是有人做了什麼手腳。再者,若非女兒這一腳落水,豈不是要替那心懷叵測之人背了『推人』的污名?」
此言一出,沈大夫人眉心微蹙,面有深意。
膽敢如此行事之人,除了膽大包天的沈家二房外,不做他想。
繼而,她面容一凜,肅目道:「娘知道了。這二房真是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讓肖玉珠管了幾天賬,她便以為自己能翻了天去!這次你落了水,他們二房也別想討得好去。待壽辰過了,娘定要好好為你討個說法。」
說話間,沈大夫人的語氣里滿是憤恨。
蘭池知道,母親是真的動了怒。沈大夫人若是真的生氣了,那手段可是極雷厲的。這一次,只怕那二房是不能從母親身上討得好了。
「蘭兒,你先好好歇著。陛下還在府中,且你祖父的壽辰也還要辦,娘先去照管一下席面。」沈大夫人憐愛地摸了摸蘭池半濕的發頂,道,「你且放心,不是你推的人,娘就絕不會讓旁人污衊了你,定要還你個清清白白的名聲。」
「哎,娘,」蘭池扯住了沈大夫人的手,口中憐惜道,「你輕些手腳,桐姐姐生的那樣好看,我可不想看她太傷心了。」
沈大夫人聞言,輕嘆了一口氣,一副拿她無法的樣子:「你先歇著罷。」沈大夫人道,「就屬你呀,心思最多變。」
她剛要出門,丫鬟紅雀便從外頭進來,附過來輕聲說了些什麼。沈大夫人聽著,面色忽而一轉,沉了下來。
「此話當真?」沈大夫人問。
「絕不作假。」紅雀信誓旦旦。
沈大夫人微露躊躇之態,轉身對蘭池道:「蘭兒,你與那阮家的小姐相處的可還好?」
「自然是好的。怎麼?」蘭池歪頭,語氣微惑,「出了什麼事兒么?」
「……沒,沒什麼。」沈大夫人語到喉間,又吞了回去,「娘看那阮家小姐不像個安分的,你少與她來往,免得惹禍上身。」
說罷,沈大夫人便匆匆離去。
待出了馥蘭院,沈大夫人綳不住臉了,立刻露出了一副寒霜似的面孔。方才紅雀來說,就在蘭池落水的這個當口兒,太子殿下卻與阮家小姐在游廊那兒拉拉扯扯的,一副私相授受的模樣,想來已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
同是陸家男兒,陸麒陽二話不說便跳下水去救人,而陸兆業卻趁此時機與其他女子相會,孰高孰低,立見分明。
沈大夫人心底有千萬煩心事,可礙著今日乃是老安國公的壽辰,又有陛下在府中,她不能在這種時候發作,只得老老實實憋著,再出門捧出個笑臉來作陪客。
待回到了碧水湖旁,柳夫人已經橫眉豎目地等著了。
「柳夫人,我家蘭兒心地純善,絕不可能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走到那湖旁,指著湖岸邊的一圈鵝卵石道,「此處要格外滑一些,柳夫人也看到了,便是蘭兒走近此處,也不小心滑落湖中。」
「你說不是,便不是么?」柳夫人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柳夫人且慢。」人群中忽而走出一位年輕小姐,原來是吳家的千金,「柳三小姐落水前,沈二小姐還與我在這邊談衣裳料子與珠釵首飾。那之後,沈二小姐則待在沈夫人身旁,想來是沒空去推人的。」
聞言,柳夫人的心底有了幾分動搖——既有人證,那怕是不能趁機磋磨沈蘭池了。
「那也未必!」柳夫人仍是不肯放過,還想要發作一番。
「柳夫人,請聽在下……」沈庭遠面有焦色,氣勢極弱地開了口。
他一介文雅書生,本就不擅長與人爭論,在柳夫人面前便顯得落了下風。那柳夫人一句氣勢洶洶地「你且等著」,就讓沈庭遠囁嚅起來。
好一會兒,沈庭遠才鼓足勇氣,又想開口。
「我妹妹她剛才……」
「安國公府的小輩插的什麼嘴?」柳夫人怒道,「我還不曾說完!」
一句話,讓沈庭遠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讓人看了好不心急。一旁換了衣裳回來的的柳如嫣都覺得有些看不過眼,發話道:「罷了。沈蘭池落了水,比我還倒霉一些,就不要在此事上斤斤計較了。更何況,沈家的少爺救了我,不如將此事掀過吧。」
柳如嫣的話,令沈庭遠鬆了口氣,他不由朝柳如嫣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只可惜,這位素有佳名的貴女目光筆直,一星半點兒的餘光都沒留給他,自然也不曾注意到沈庭遠感激的眸光。
「那不行。」沈大夫人卻不肯將此事揭過,「不是蘭兒做的,便不是她做的,決不能讓人混淆了去。是誰說蘭池推的人?」
沈庭竹推了推房裡的丫鬟,那叫翠鶯的丫頭便怯怯地走了出來,小聲道:「奴婢只是說,看見二小姐站在那頭,也不知是不是看錯了……」
「那你可看見蘭兒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又問。
「不、不曾……」翠鶯的聲音愈輕了。
聞言,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
「既沒看見,緣何張口亂答?險些壞了沈二小姐的名聲。」
「保不準這是有人在背後指點……」
聽到這話,柳夫人也回過味來,只覺得自己被人當了傻子。她頓時用嚴厲的眼色掃向肖氏,道:「我竟險些被一個丫鬟誆騙了去!既沒看見,那又亂搭什麼腔?!也不知道這丫鬟哪兒來的膽子胡說八道!」
眼看著這火就要燒到二房來,一直在旁做壁上觀的肖氏坐不住了。她立刻做出怒火中燒的模樣來,怒斥道:「好一個翠鶯!明明沒看見蘭池推人,卻張口就胡說八道!我讓你在竹兒身旁服侍,未料到卻養野了你的心,竟敢陷害起主子來!」
翠鶯聞言,立刻抽泣著跪了下來。
肖氏說罷,轉向沈大夫人,做出懊惱模樣來,道:「嫂子,是玉珠管教不嚴,這才讓下人口出狂言,丟了安國公府的臉面,惹出這樁笑話來。今日我就把這賤婢逐出府去。」
看著肖氏這副唱念俱佳的做戲樣子,沈大夫人冷笑了一聲,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今日是爹的壽辰,我們也不該鬧得太過。既是丫鬟的錯,那便留到明日再好好整治一番,可別敗壞了貴人的興緻。」
沈大夫人口中那句「留到明日好好整治一番」咬得一字一句,讓肖氏的心陡然跳了起來。
她這嫂子,莫不是又要做些什麼了?
想到從前沈大夫人的手段,肖氏心跳如擂鼓。她在心底勸了自己幾句「出了事自有大老爺幫著」,這才緩過神來。
***
馥蘭院里,沈蘭池散著半乾的頭髮,正聽碧玉說著外頭的事情。
「聽少爺那邊的人說,太子殿下真的撞見了阮姑娘。兩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知做了些什麼……」碧玉小聲道,「小姐,這樣真的好么?」
「有何不好?」沈蘭池不以為意。
正在此時,她聽到一陣噼啪輕響,是小石子兒越過牆頭落到院里的聲音。她起了身,推開房門,朝院中走去。
安國公府與鎮南王府毗鄰,馥蘭院恰好挨著鎮南王府的小園子。蘭池還小時,陸麒陽經常從牆對頭扔幾塊小石頭過來,以此借問她院中可有旁人。接著,他會翻過牆來,兩個小屁孩一道疊疊紙青蛙或者過個家家。
要不是有陸麒陽陪著玩兒,只怕在被禁足院中的那些時間裡,她已經無聊得看破紅塵了。
因為有陸麒陽陪著,蘭池也就不再求自己的兄長偷偷帶自己溜出門去玩耍了。為此,沈庭遠還落寞了好一陣子,直說「妹妹長大了」。
此刻,蘭池望著那堵牆,只等著牆頭翻上來一個清朗俊秀的世子爺。
只是這回,她等了好久,都不見陸麒陽熟手熟腳地翻過牆來。
她看著那堵牆,記憶便不由回到了幼時——
七歲那年,她落水了。將她救起來的人是陸麒陽。
那時的陸麒陽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渾身冰冷冷、濕漉漉地背著她跑。一邊跑,他還一邊安慰她:「沒事兒,馬上就暖和了,馬上就暖和了。」
話雖如此,可他自己也凍得打哆嗦。
沈蘭池年歲尚幼,落了水又受了驚,在他背上就昏了過去。再醒轉時,已是一天一夜后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蘭池只看到母親在榻前哭腫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