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宴無好宴

  永平十五年三月, 天子駕崩, 太子梁宣繼位, 改年號嘉義,尊嫡母王皇後為太后,封元妻宋氏為皇后。


  先帝停靈二十一日,與先皇后合葬皇陵。


  四月底是老夫人的壽辰。因還在國喪期間, 不能大肆宴飲, 所以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 吃了頓囫圇飯菜, 和年節里差不多,長輩們坐一桌, 小輩們坐一桌, 姨娘們在偏廳坐了一桌。


  這時候日光正好,清風徐來, 暖洋洋的透窗而入。老夫人頭上圍著壽字紋金抹額, 看著兒孫滿堂, 笑容慈祥。


  這時,門外管家來報:「侯爺,老夫人, 宮裡遞了消息,娘娘有孕了。」


  老夫人連連道「好」,劉氏也面露喜意, 雙手合十, 「多謝佛祖保佑。」隨後又道:「宮裡遞話的還在嗎?給他拿點金錁子吃酒去。」


  管家應了下來, 「娘娘還說,想讓大夫人和二姑娘進宮,一塊兒陪著說說話,陛下也允了。」


  月前,宋如慧特意叮囑,宮中形勢不明,讓宋如錦不要進宮。如今這麼說,就說明如今諸事塵埃落定,宋如錦可以繼續上宗學了。


  劉氏也有小半年沒見過宋如慧了,能進宮見一面,說說體己話,也是好的。


  曹氏笑了起來,「皇後娘娘是個有福氣的,咱們一家子也能跟著沾光。」


  老夫人不愛聽這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言論,無端的小家子氣,但想到宋如慧大喜,又逢著自己的壽辰,便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面色溫祥道:「征哥兒媳婦,論起來,娘娘嫁得還比你晚,怎麼如今娘娘都有了身子,你還一點動靜都沒有?」


  饒是曹氏平日再潑辣精明,聽了這話也不禁臉紅——一半是女兒家的羞赧,一半是怨惱老夫人不給她面子。


  宋征連忙替曹氏解圍,「祖母也別嗔她,我們是覺得現在還年輕,暫且不急著要孩子。」


  老夫人見宋征被曹氏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就夾了一筷子菜,沒再多說什麼。


  二夫人卻急了起來,「怎麼能不要孩子呢?你們是孫兒輩最早成親的,衡哥兒現在才十一歲,老夫人若想早點抱重孫,還不是得靠你們?」


  宋徵到底畏懼母親,聞言便唯唯諾諾道:「娘,也沒說不生……」


  眾人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這時管家又折了回來,道:「適才忘了說,有一個人,今兒一早便來門口守著,說是來找侯爺的,問他什麼事,他也不說,就一直賴著不肯走。」


  宋懷遠現在正高興,揮揮手道:「讓他進來回話。」


  一個身著黎色粗布短衫的男子走了進來,約莫二十歲上下,生得賊眉鼠眼,一進門就到處張望。


  宋懷遠不曾見過這個人,見他行跡鬼祟,心下便有些不喜,「你退下,有甚要緊事就同管事的說去吧。」


  男人沒搭理他,眼神轉了一圈瞄到了偏廳的越姨娘,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揪著越姨娘的衣領,「你這作死的娘們,干下那等混賬事,就跑到盛京享福來了,呸!做你的春秋大夢!」


  越姨娘神色慌亂,小臉刷地一下變白了,顫著聲音問道:「你怎麼來了?」


  男人對準越姨娘如花似玉的一張臉,左右開弓扇了她兩巴掌,「我怎麼來了?若不是有人跟我說是你把爹害死了,我還懶得來呢!」


  越姨娘的鬢髮都被打散了,眼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楚楚可憐地朝宋懷遠那兒看了過來。


  老夫人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畢竟今日也算是過壽,這般鬧騰,當真不吉利。


  劉氏見老夫人臉色不對,忙道:「哪裡來的下作東西,跑到侯府撒野?來人哪,趕快把他攆出去!」


  宋懷遠抬手攔下,面色沉沉,「讓他說完。」


  陳姨娘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此前她遣人去滄州府,探聽來的便是這件事——越氏有個繼父,死得不明不白,因他死之前和越氏起了爭執,抬出去的時候胸口又插著越氏的簪子,街坊鄰居便都說是越氏乾的。


  今天這個鬧事的男子,便是越姨娘的繼兄——自然也是陳姨娘費心找來的,特意吩咐了在老夫人壽辰當日、闔家團聚的日子來滋事。


  其實陳姨娘也不確定越氏有沒有做這等殺人的勾當,但只要能給她添添賭,陳姨娘就是快活的。


  不過看越氏此刻情狀,竟像是確有其事。陳姨娘不著痕迹地翹了翹嘴角,不枉她勞心勞力地籌劃了這麼久!

  男人雖生得獐頭鼠目,身量倒是極壯實的。一把將柔弱不堪的越姨娘從座位上拎起來,惡狠狠地問她:「我爹的屍骨在哪兒?」見越姨娘不肯說,掐著她脖子的手便開始用力,「我要你償命!」


  眾人也漸漸聽明白了,這個越氏,怕不是犯了人命官司。


  陳姨娘幸災樂禍道:「有什麼話好好說不成嗎?你掐死了她,能有什麼好處?」


  男人這才收了手,冷笑了兩聲,「狗兒呢?你是不是連狗兒一併殺了?也是,畢竟是爹的孽種,留著豈不耽誤你來盛京享富貴?」


  旁人不知道「狗兒」是誰,宋懷遠和劉氏卻是清楚的。當初越氏帶著徹哥兒進府,取的乳名就是狗兒。


  這下宋懷遠坐不住了,大步上前,黑沉沉的眼睛盯著越姨娘,「你給我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越姨娘理了理鬢髮,因為適才一直在掉眼淚,是以嗓子便有些啞,「怎麼回事侯爺不是都聽見了嗎?徹哥兒不是您兒子,勞您費心照管了一年。」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懵了。


  系統悠悠嘆道:「我彷彿看到了你爹頭上耀眼的綠光。」


  大概也知道今日之事無力挽回,越姨娘一改往日嬌弱的模樣,整個人的氣勢也跟著凌厲起來,「侯爺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她至今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繼父貪戀她的美色,幾番凌|辱,她不堪忍受,趁他正在興頭上,拔下發簪插進他的心窩,這難道有錯嗎?生下孩子,孤兒寡母餐風露宿,無可依託之際,冒險求到侯府——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這難道也有錯嗎?

  宋懷遠看著一眾的兒女小輩,院內院外的僕婦家丁,面上漸漸掛不住了。


  他指揮著下人,「把越氏送到官府去,就說她殺了人!」頓了頓,又道:「還有徹哥兒——那個孽種,賣給人牙子去。」


  老夫人扶著胸口,連聲斥道:「孽障孽障。」右手重重地捶著桌子,呼吸越來越急。


  「宿主,不好了,老夫人喘不上氣了。」


  宋如錦連忙跑過去,順著老夫人的後背,「祖母您消消氣,我送您回去歇息。」


  老夫人面色鐵青地站了起來,心頭忽然一梗,一口氣沒上來,一陣頭暈眼花,人就向後倒了下去,得虧宋如錦扶著,也沒磕碰到哪兒。


  眾人方寸大亂。劉氏還存了幾分理智,趕忙叫來幾個小廝,「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老夫人抬進屋去!」旋即吩咐管家,「趕緊的,去請王太醫來!」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宋懷遠也急了。太子才繼位沒多久,朝中正是他大展拳腳的時候,若此時老夫人出了什麼事,他便要丁憂三年——三年之後,太子早就坐穩了皇位,朝堂之上哪兒還有他的位置!


  這麼一想,愈發心急如焚,見管家還在頻頻回首張望,便一腳踹了上去,「磨蹭什麼,還不快去!」


  陳姨娘看著這個局面,面上一派憂慮焦急,心中早就樂開了花。今日整治了越氏暫且不提,就連老夫人都被她氣病了。若老夫人當真有什麼好歹,衍哥兒就能回到自己身邊了!


  簡直意外之喜!陳姨娘甚至想大肆慶祝。衍哥兒現在兩歲半還不到,只要帶在身邊,慢慢就能和她親昵起來了。


  劉氏卻憂心忡忡,默默祈禱老夫人千萬不要有事。倘若守孝三年,宋如錦的親事就要往後推了。


  好在王太醫匆匆忙忙地趕過來了,施了針,灌了參湯,老夫人的面上恢復了一點血色。王太醫前後忙活了大半天,神色為難地說了句:「要好好將養。」


  隔日,皇后便賞下不少補品來。老夫人每日不計銀子地灌湯用藥,人是清醒過來了,就是看不太清東西,說話也時常顛三倒四的。沒過幾天,竟顯出幾分下世的光景來。


  宋如錦再去上宗學的時候,心思便有些沉,成天神思不屬,臉上也不帶笑意。


  端平公主也變了不少。父皇的驟然離世令這位驕縱的公主成長了許多,她現在每日都專心聽先生講課,行止也比原先穩重了,甚至見宋如錦不高興,還知道問她「怎麼了」。


  宋如錦自然不好意思說父親後院的腌臢事,只道:「家中祖母病著,我心裡擔心得很。」


  端平公主金枝玉葉,一向都是別人想法子安慰她的,從沒有她安慰旁人的時候,因而此刻她絞盡腦汁,只憋出一句:「你別難過了……大不了以後的罰抄你我輪著來。」


  宋如錦怔怔地點了點頭。想到月前先帝駕崩,端平公主痛失了皇父,不由側身抱住了她,「你也別難過了……」


  下了學,宋如錦便去鳳儀宮找宋如慧。現在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宋如慧身子重,殿內便用了冰。微風拂過,滿室沁涼。


  劉氏也在,正握著宋如慧的手,諄諄囑咐道:「……不論娘家人進宮多少次,都抵不過陛下的真心。這些話本也不該同娘娘說,只是身在禁庭,陛下的寵愛確實是第一要緊的。」


  宋如錦靠在美人榻上,懶懶地應了幾聲。她如今已經顯懷,小腹微微隆起,像一座矮矮的山頭。


  「妹妹來了。」一抬頭便瞧見宋如錦,宋如慧總算綻出笑意來,「妹妹快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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