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雄
他們這頭說話,忘了叫文鵠回去告訴一聲,鬧了個大烏龍——徐凌雲領著學生們帶著傢伙趕來,迎面碰上他們,閃出一頭冷汗來,露生笑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回去再說,怪我沒有看清楚——也怪這一位太喜歡捉弄人了,平白無故地,嚇我們做什麼?」
王亞樵笑道:「我看這孩子走路的樣子,似乎是練家子,不知你從哪找來的小保鏢,恐怕他不頂用,所以試試他的身手。」
等進了家門,眾人才知這就是斧頭幫的王亞樵,因都是自己人,露生也不瞞他們,瞞著反起疑心。傳習所眾人不曾聽說露生和這種人也有交情,但他認識什麼人似乎都是情理之中,再說了梨園中人,三教九流哪個不結交?都來問好。
大家散去,王亞樵方問:「另外那個呢?他不在家?」
露生嘆口氣道:「您來得太是時候了,只怕現在他也只和您有話說。」把求岳從去年秋天至今的情形,和王亞樵說了一遍,說著,眼中噙淚,強忍著不掉下來,「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毛病,人是好的,脾氣越來越怪,從沒見過他這樣內向。雖說心病還要心藥醫,可是這心藥哪裡尋去?以為好了,誰知更壞了,家裡如今又不是我能拋下了帶他去四處散心的時候,算我無能,左支右絀,竟是一樣也不能妥當。」
這些話他從未向外人說過,連沈月泉和徐凌雲也都不曾見他這樣哭過,露生有一點理解求岳為什麼覺得王幫主像父親,他那耿直的脾氣和豪爽的性情和他們倆真有一點相似,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別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在心理上,他們倆都盼著能和王亞樵一樣縱情任俠。
王亞樵聞言蹙眉,說:「居然是這樣,走,咱們去看看他。」
他們起身向後院去了,這裡文鵠和承月蹲在窗戶底下,偷聽。承月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頭上的汗還沒消,趴在花樹後面,目不轉睛地看王亞樵,正要起身。一不留神撞在文鵠身上。
文鵠拿腳架住他,好笑:「在這兒偷看呢?蚊子給你臉上咬幾個包。」
承月方知他也在這裡偷聽:「你不也在看嗎?」
「那是王叔公,連五叔都佩服的人物,各門各派誰不敬仰?」文鵠轉著小刀,「你看他是為什麼?他又不會唱戲。」
承月撇嘴:「你懂什麼?我師父說過,唱戲不能光靠學,要靠自己體會,知道人情世故方能做出世間百態,沒見過英雄怎麼扮演英雄?別以為旦角里沒有英雄豪傑,就比方我們在美國演的戲,那不就是女英雄?這些人又是閑雲野鶴,難得一見,見到了可不要好好看看么。」
這話很有道理,文鵠默然不語——其實是懶得聽承月說這些有的沒的,他又不唱戲。
承月已在心中擬好了稿子,等著對方回嘴,誰知打了個啞炮,對面悄無聲息,有些意猶未盡:「怎麼,無言以對?」
文鵠還是沒吭聲,不想接他的長篇大論,他在回味剛才與王亞樵過招的幾手,對方著意點撥,當真受教,而且王幫主那個飛索也極好用,自己倒能試試練這一招。
承月見他不理,於是鳴金收兵,起身便走,文鵠拿腳勾住他:「哎!他們去看金少爺,你也跟著去?」
承月:「」他原本沒考慮好到底要不要去,心裡有這麼一點念頭,自知不妥,但又愛湊熱鬧,天生的吃瓜明星,什麼事都喜歡到第一線圍觀。
這真是進退兩難,呆了片刻,承月道:「我怕師父開不了口,或者忘了說,而且王幫主看著粗枝大葉的,也不一定會說。」
「說什麼?」
「你鬆開我的腳,別得我好疼——」承月嫌他鞋子不幹凈,不肯用手拿開,好容易脫身,慢慢撣自己的褲子。待要說話,先往後看了一眼,靠在牆上輕聲道:「照我看,我師爹的心病不光是因為受了氣,還因為我師父吃了苦。武小艾那事情你知道的,你親眼看見的,你說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文鵠摸不著頭腦,你的內容太細膩了,說人話吧。
「你看他回來之後,是不是更壞了?」承月恨鐵不成鋼,「當初得意的時候,我師父什麼都不用管、錦上添花就行了,現在卻是什麼都要問、什麼都要管,人都瘦脫了,叫金少爺看了,豈不糟心?沒有叫他享福,反而叫他受累,武小艾那事情雖說處得圓滿,其實是在人心上又插一刀,要換做你是他,你不窩囊?」
「我不窩囊啊。」
「你懂個屁。」承月煩死了,「那叫做底線!底線你懂么?我師父為了他,什麼底線都沒了,當年何等清高,現在卻要低頭做人,還要使喚這種小人,這不窩囊?照我看,他心病里十分有八分是為了這個,只不過師父不肯說,怕說了更傷他的心,王幫主又是個粗人,說不到這裡去,怕不是又說一通豪言壯語,說些你們喜歡的打打殺殺的事兒,那能開解什麼呢?」
文鵠想笑:「那你到中間去提醒一下是嗎?」
承月語塞。
文鵠又笑:「你這麼明白,你怎麼不去跟金少爺說說,你還叫他爹呢。」
「放你媽的屁。師爹是師爹,和爹能一樣?」承月後悔自己和他多說這幾句,不但沒有幫助,反而被膈應了一肚子氣,「他連我師父都不說真心話了,跟誰都是淡淡的,他能理我嗎?」
孩子們早就察覺了這個家裡的氣氛變了,文鵠是沒有經過,承月卻知道他們好的時候是什麼樣。這種溫水煮青蛙的離心比大動干戈要傷人得多,起初彼此還有關切的情緒,漸漸地互相都會感到疲憊,承月有時會想,姓孔的、姓汪的,這麼厲害嗎?難不成這才是他們的后著,打散江浙財團不算什麼,要這對璧人離情傷意,從此不能同心同德,這可太狠了。
這話幸而是沒有告訴文鵠,不然文鵠要笑死了——你可真不虧是演牡丹亭西廂記的,腦子裡的戲比台上的多。
他抬頭看看承月,那樣子是還想衝去吃瓜,起來一把拉住他,承月便道:「拉我幹嘛?撒開。」
「拉你聊聊天——對了,我問你,你說自己見過這個人物、那個人物,你總共見過幾個?」
「比你見得多了。」
「說來我聽聽。」文鵠掏耳朵,「誰知道是不是吹牛啦?」
「誰有心思跟你扯皮,撒開!」
「你要說不上來,我就不鬆手。」文鵠捏著他那小細腕子,皮笑肉不笑,要管教這小鞭炮還不容易嗎?「來,說給我聽聽,你要能說出三個算英雄的人物,你見過我沒見過的,那你想幹嘛就幹嘛,我從今往後不攔著你。」
承月冷笑一聲:「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別說話不算話。」
「好,說話算話。」
承月情知他是攔著自己,不讓去後院,平時文鵠就肯這麼擠兌他,此時必要取勝,因此轉著眼睛想了半天:「好,有了。」他先開個大的,「有一人,治下國土萬里,國富民強,無人敢犯,老驥伏櫪、身殘志堅,且能不計前嫌、不避己過,結好於重洋之外,這個人可算英雄?」
「你說羅斯福?」文鵠哼笑一聲,「美國總統,能算中國人的英雄嗎?再說了他做什麼也不過是為了美國人的面子而已,對華人他可沒有多好——看在五叔的面子上,勉強算一個吧。」
好懟,把承月懟回去了,承月不要他這稀里糊塗的「算一個」,自己把伸出來的手指又扳回去,「那我再說一個,說兩個,這兩個你准沒有話說——這兩位半生戎馬,敢於奮起迎敵,雖大軍壓境沒有懼色,輕兵薄甲與日軍相抗,得廟行大捷,這兩位要不算英雄,那咱們沒什麼好說的了。」
文鵠笑道:「你說蔣將軍、蔡將軍?這是英雄沒錯,你見過?蔡將軍一直在五叔那裡,我怎麼不知道你見過他。」
承月又哽住了,忘了人家說的「你見過我沒見過」,這下真的哽住,再想自己見過什麼人,居然想不到了,見過的全是孔祥熙這類大奸大佞,要說美國打了照面的那幾個銀行家,或許可算英雄,可是連人家誰是誰都認不清,怎麼說嘴?
此時進退為難,要走吧,很丟人,要說吧,說不上來。所以說腦子被門夾過就是好糊弄,人家攔你都不用生拉硬拽,隨便扔句話就把你卡在這兒了。
承月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自己先氣短:「這個算么?」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算不算?」
「好,這個哪怕不算你也不能說他壞話。」承月心裡先說一聲慚愧,緩緩說道,「這一位菊壇名宿、梨園泰斗,為國貨振興四處奔走,既有大家見識、又能顧後起之秀,而且不畏權貴,為抗戰鼓舞人心,這算不算英雄?」
文鵠不料他說這個,想了想:「你說梅蘭芳?」
「不算你也不能說他壞話!」
「這個么」文鵠微微一笑,「他倒也算了不起的人物,不過么,沒見日本人怎麼得罪過他,也沒見你說的那些人真跟他過不去,所以是不是英雄也不好說。要是哪天日本人叫他唱戲,他敢當面回絕,就算他是英雄好漢。」
承月急了:「我都說了不許說他壞話——」
「急什麼?我這說的難道不對?連你師父的師父都抬出來了,得了吧,瞧你這點兒見識。」文鵠轉著小刀,「還要去王叔公面前提醒他老人家?你的眼光也不過如此。我講給你,王叔公是中過舉人的,你說他是粗人?真是可笑,你能想到的事情他會想不到?」說著,揪了承月的領子:「已經說了四個了,裡面最多一個半,剩下的不是我見過的就是尚未可知。老實回去睡覺去,再搗亂,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