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

  這段故事主要由承月來敘述,文鵠負責吐槽,補充承月丟人的細節,露生在一旁托腮笑聽,等他們說完了,方問了一句:「月兒說『有頭有臉』、『厲害的人家』,那是說誰,汪兆銘么?」


  承月恍然大悟地拍手:「對!就是他——我一時想不起來應該是誰,但總是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意思。」


  你可真會打啞謎,這是什麼言者無知聽者有意。露生和文鵠都聽笑了。露生摸著承月的頭髮道:「難為你,大人的事情一知半解,居然也能退敵。道理倒確實是這個道理。」


  他們也不管沈月泉和徐凌雲在家裡等著吃飯了,反正茶房自然會去打電話說。生意談定了大半,孩子們也辛苦了,露生說話算話,領他們來夫子廟吃攤子。趁著夜色,也無人看清這裡坐著兩位名伶,他們養尊處優已久,竟是好久沒有這樣坐在街頭吃東西了。三人各叫一碗粉絲湯,幾碟澆頭自己來添,先時奇怪為什麼攤子上人少,還想著是不是市場不振興的原因,末后等湯端上來,自己笑了——柳絮時節,誰在外頭吃湯水,倒像西施的胭脂井,喝之前還要吹一吹。


  露生替兩個小的拂著湯,承月猶是興奮,邊吃邊說:「師父,我這算不算歪打正著?」


  「嗯?」


  「蒙到了姓汪的和姓孔的不和睦,我說呢,為什麼我一講這個,孔二小姐的臉就變了——」


  露生捂住他的嘴,拿帕子給他擦一擦,輕聲道:「在外頭少說這些話。」


  「好,回家說。」


  「回家你也不要管。」露生拍掉承月的手,不許他放辣子,油也不行,「我看你今天僥倖打了個嘴巴的勝仗,意猶未盡,那你就錯了。我情願你們一點兒別沾這些事,這些人豺狼之性,自小喝血長大的,你我豈是對手。」


  承月心覺這很不像他師父的傲性,管不住自己的嘴,脫口而出:「難道怕他們?你和師爹謀略也不差,總算有輸有贏。」


  ——他人就是這種人,當著親近人的面,講話口不擇言,說完了立刻又後悔,這點兒上也不知道像誰,倒像露生髮瘋的時候,比用心學的像多了。這頭說、那頭音量漸弱,露生原本聽這話難受,聞他低下去的聲音,又覺好笑,嘆了一口氣笑道:「就圖嘴痛快,以後還說么?」


  承月不吭氣了。


  文鵠在一旁吃飯的機器,權當沒聽見他倆說話。


  其實承月也沒有完全說錯,露生想,如果換做是從前那個金少爺,他自然也是喝血長大的,於這些事上精通慣熟,他們從小被教育成樂於勾心鬥角的性格,勾心鬥角對於露生和求岳這樣的人來說是耗費心力的事情,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天然的樂趣,是他們的本能。這樣柳絮浮蕩的薄暮是多麼容易令人回想從前,他想起金少爺從前說的話,仍不願意承認這五年來的時間是全白費了。但金少爺當初為什麼要送自己去英國,為什麼迴避參與政治的爭鬥,這些似乎也有了答案。有些東西難憑人力挽回,當時代選擇淪陷的時候,我們越了解這一點,就越增加不必要的煩惱——就比如剛才的鴨血粉絲湯,平常人看來不過是因為柳絮所以客人少了,憂國憂民的人則要多一次無用的揪心。憂國憂民可真難,它只有在後人的瞻仰里才顯得偉大,這四個字活著的時候,大多是可憐又可笑的茫然,像瘋子,像腦子裡的水沒搖干。


  要是沒有這兩個孩子在眼前,露生大約已經哭了,這哭不是黛玉葬花,竟是吳鉤看了、欄杆拍遍。好在勾動傷心的是他倆,緩和傷心的也是他倆,這兩個兔崽子真是沒有屁事的時候就開始掐架,也不知是為什麼,又開始互相地陰陽怪氣,露生聽了一聽,原來是承月嘲笑文鵠不知道這裡是曲部舊院,「你說這裡破?風雅的時候你沒見過!莫愁湖再好也不比這裡,這是狀元都要游的街呢。」


  這話倒不錯,這裡就和唐人街一樣,下濁上清,秦淮風骨在這裡。在南京多住一段兒時間就知道了。想著,心裡又笑,想文鵠倒會逗他說話,再逗幾次,不用兩隻腳就把金陵城走遍了。


  他要遣心緒,索性吃完了東西也不回家,又領著這兩個小把戲逛夫子廟,逛了一圈兒,沒買什麼東西,只有回家的小販豎抱著扁擔,手裡替兩個疊起來的籃子,下頭一個是空的,上面剩了些沒賣掉的芍藥。露生笑道:「正想買點這個,佔了便宜了。」


  三人懷花而歸,承月高興得很,仍說些胡話,倒是文鵠知道說正事,問露生:「小爺過段時間要走,真的不帶我嗎?」


  承月搶著說:「你會個飛鏢,就以為自己真是黃天霸?我師父手下厲害的人多了去了。」


  「又吵架?」露生摁他的頭,「我看你是真討打,下次出了事,不叫文鵠救你,挨一頓你就學乖了。」向文鵠笑道:「我在句容留了個人看家,姓丁,論江湖資歷你也要叫一聲大哥的。他雖不及你奇門取勝,槍法、身手,都是一等一的,我這次出去就讓他跟著,你在家守著,家裡不能沒有人。」


  文鵠尊敬道:「什麼時候能見見就好了。」


  「見他?」承月得意道,「丁大哥是上過戰場的人,他在東北跟鬼子真刀真槍地打過,毫髮無傷地回來,你能辦得到嗎——」


  「我看人家拿你的花是一點沒拿錯,你是吃了鴨血粉絲?我看你像吃了酒!」露生拿芍藥苞子敲可達鴨的頭:「你見過丁廣雄?說得似乎老相識一樣,這下知道你天天在家幹什麼了,可見是沒有用心練功,就跟丫頭們說閑話。」


  文鵠髮笑道:「他在家學你。」


  得,這話又把可達鴨點著了,本來就要熄火了,這下又發動了——兩個小王八蛋,真不省事啊。


  一個大的兩個小的,你說我笑,走到沒路燈的短巷裡面,文鵠口中調笑,忽然伸手猛地將承月一推,刀刃劃破空氣的細細的銳聲——攀著牆就往上竄,黑暗處伸手向上一抓,清聲嘯道:「給我下來!」


  露生和承月都嚇傻了——還以為哪句話說惱了文鵠,怎麼動起手來?聽見飛刀的聲音才恍然大悟。他倆不慣夜視,連走路也要慢慢的,順著文鵠那身月白的衣服,這才看見房頂上站著一個黑衣人,兩個花容失色,不知道這人跟著他們多久了,竟然一點腳步聲都沒聽到,也不知文鵠怎麼發現了自己被人跟蹤,一時間愣在那裡,想不出怎麼突然會有這種事,難不成孔令偉狗急跳牆?這也太心黑手辣了!


  露生先回過神來,不及細想,把承月一把推出老遠:「快回去叫人!」


  這裡離家不遠,承月知自己留在這裡也是無用,連滾帶爬,拚命往家跑。露生亦知自己不是個打架的材料,上去幫忙反而添亂,只是不曉得對方手裡是否有槍,這時候要棄文鵠而去,萬一三長兩短,如何跟司徒美堂交待?連忙往牆角下躲避——那人倒沒有掏出槍來,不知使的什麼暗器,彷彿一根軟鞭,文鵠揪住飛來的這頭,用力一拉不動,縱身便向牆上疾走,蒙面的微微點頭,矮身下來,一腳踢向文鵠面門,文鵠升躍不得,翻身躲下牆頭,就地上撿起蝴|蝶|刀,脫手激射而出,直取對面一雙露出來的眼睛。


  這一下大出蒙面人意料,只得偏頭避過,回過頭來,眼中卻有讚許之意。


  露生就著昏蒙夜色,越看那身影越覺熟悉,及至瞧見那眼中豪爽笑意,大驚變成大喜,打著顫辨認片刻,眼淚幾乎出來,從牆根下跑出來叫道:「文鵠別打了!自己人,快下來!」


  文鵠上躥下跳,敏捷得像猴子,就這一句話的功夫他又爬上去了,手裡死死揪著那根軟索,聞言不敢停手。蒙面人卻不再和他動手,抬腿窩心一腳,將自己和文鵠架開,扯下面罩哈哈大笑:「你從哪兒找來的這個孩子?身手極好!」說著,縱身跳下牆頭。


  露生憋了不知多久的眼淚,一下子全湧出來了,大方也沒了、端莊也沒了,三兩步走上前來,滾淚哽咽:「王幫主,怎麼是你!居然是你!真的是你!你怎麼在這裡!」心中喜不自勝,拉過文鵠:「這就是你們五叔常掛在口邊的王幫主,快來見過他。」


  文鵠與他過了幾手,早知這人沒有殺意,心裡雖覺奇怪,卻沒想到這就是名震上海灘的暗殺大王王亞樵,見他濃眉帶勢、虎目生威,比傳言中更加威風凜凜,心中也是大喜過望,伶俐地抱拳見禮:「王叔公,五叔惦記你。」


  露生自己擦了眼淚,含笑又向王亞樵道:「這是洪門司徒幫主的高徒,跟我從美國回來的。」


  王亞樵快意大笑,拉過文鵠細看一遍:「原來是司徒兄手下的小兄弟,好身手,真是英雄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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